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将外界的细微声响彻底隔绝。
这间位于四合院东厢的书房,面积不大,约莫三十平米,陈设极为简朴,却自有一股沉静肃穆的气场。朝南是一排厚重的木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类书籍、文件盒和年鉴,政治、历史、军事、经济类居多,间或有些古籍和文学作品。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放置,桌面上除了台灯、笔筒、一部红色保密电话和一部黑色加密电话外,只有几份摊开的文件和一杯清茶。北墙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西侧墙壁则是一幅世界地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旧书页的气息,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绝对权力核心边缘的静谧。
杨浩田已经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背脊挺直,并未因身处私密空间而有丝毫松懈。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硬木靠背椅:“坐。”
杨洛依言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平视着爷爷。窗户透进的晨光被厚重的防弹玻璃和窗帘过滤后,变得柔和而均匀,洒在老人银白的发丝和清癯的脸上。
没有寒暄,杨浩田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江华的任期结束了,成绩有目共睹,证明你在复杂局面下的统筹能力和政治定力都上了一个台阶。组织上对你的下一步,有过考虑和讨论。”
杨洛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你的档案,包括你在特种部队时期的真实档案,以及后来在青州、莞城、江华的工作评估,部分领导同志是了解的。”杨浩田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表象,“你具备执行特殊任务的意志、能力和经验,也经过了地方综合治理的全面锻炼。现在,有一个新的领域,需要既有坚定的政治立场、过硬的军事素养,又懂得群众工作、具备跨文化沟通潜质,还能在复杂国际环境中妥善运用法治思维和外交智慧的人去开拓。”
杨洛的心跳微微加速。爷爷的描述,指向的显然不是常规的国内公安或地方党政职务。
“国际形势在变化,国家的综合实力和国际责任也在提升。”杨浩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道,“在传统的军事维和之外,联合国近年来越来越强调民事维和力量的作用,特别是成建制警察维和部队,在冲突后地区的法治重建、公共安全秩序维护、培训当地警力等方面,发挥着军队难以替代的独特作用。这不仅是履行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责任,也是展现我国和平发展理念、提升国际话语权、保护海外利益的重要平台。”
杨洛立刻抓住了关键词:“成建制警察维和部队?我们国家要组建这样的队伍?”
“不是‘要’,是‘必须’。”杨浩田放下茶杯,语气斩钉截铁,“相关决议和意向早已有之,但实质性推进一直面临诸多挑战——编制、经费、装备、训练标准、国际合作经验,最重要的是,缺乏一个能统筹各方、切实扛起组建和指挥重任的牵头人。过去我们以派遣单个警察顾问或小规模民事警察为主,影响力有限,也难以形成体系化能力。”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杨洛:“上级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正式启动首支成建制警察防暴队的组建工作,规模暂定一百四十人左右,要求具备独立部署、自我保障、执行多样化维和警务任务的能力。时间很紧,联合国方面的评估窗口期在十二个月后。这意味着,从零开始,选拔、训练、装备、磨合,到形成战斗力并通过联合国考核,只有不到一年时间。”
一年!组建一支全新的、符合联合国最高标准的成建制防暴队!杨洛即使有所准备,也被这个任务的艰巨性和紧迫性震了一下。这不仅仅是练兵,是从无到有地建立一个全新体系,涉及国内国外无数环节的协调。
“部里经过反复比选,并报请1号首长同意,”杨浩田的声音将杨洛的思绪拉回,“决定由你来具体负责这项开拓性工作。拟任命你为公安部国际合作局副局长,分管维和警察事务,并直接担任这支筹备中的防暴队的主要负责人。”
公安部国际合作局副局长!分管维和警察事务!这个职务的权限和挑战,显然远超他之前担任过的任何地方职务。这意味他将从相对封闭的国内基层治理,一步跨入高度复杂、敏感的国际警务合作与外交领域。
“压力很大,困难很多。”杨浩田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但这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平台。你不再是仅仅影响一个县、一个市,你的工作,将直接关系到国家形象、外交布局,以及未来我国在国际执法合作领域的话语权。这项工作,政治性、政策性、专业性极强,容不得半点闪失。但组织相信,你的经历和特质,能够胜任。”
杨洛感到肩头骤然沉重,但与此同时,一股沉寂许久的、属于战士迎接挑战的炽热血液,也在缓缓复苏。他深吸一口气,迎上爷爷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我服从组织安排,坚决完成任务!”
“光有决心不够。”杨浩田的语气略微缓和,“这项工作,单打独斗不行,需要一个核心团队。跟随你转业的那几个兄弟,周浩他们,现在都在公安部警卫局吧?”
“是的,爷爷。周浩、许航、罗帅他们几个都在警卫局,担任不同的领导职务。”杨洛回答,心中隐隐猜到爷爷的意图。
“李涛现在已经是警卫局副局长,位置关键,暂时不动。”杨浩田思忖着说,“周浩,心思缜密,协调能力强,善于处理复杂关系;许航,战术素养顶尖,训练抓得好;罗帅,外事和后勤方面有特长,人也活络。他们三个,是你组建这个班底最合适的人选。手续上,部里会协调,以专项任务借调的形式,将他们暂时划归到你负责的筹备办公室。你要尽快和他们沟通,取得他们的支持。这支队伍的灵魂,从一开始就要拧成一股绳。”
爷爷对兄弟几人的特点了如指掌,并且直接点明了他们在新团队中的定位,这让杨洛既感到温暖,也更深切体会到高层对此次任务的周密筹划。周浩的管理协调、许航的战术训练、罗帅的外事后勤——这几乎是为组建一支国际化的专业防暴力量量身打造的初始核心。
“我明白。我会尽快找他们谈。”杨洛郑重道。
“嗯。”杨浩田靠回椅背,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具体的任命文件和组建方案,部里这几天就会正式下达。国际合作局的陈局长会先和你通气。你有三天时间处理家事,也和你那几个兄弟沟通好。三天后,正式到任,启动工作。记住,”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时间,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也是检验能力的试金石。这份事业,关乎国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家里的事,有我们,你放手去做。”
“是!”杨洛挺直脊背,沉声应道。
从书房出来,已近上午十点。阳光明媚,院中海棠树的绿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母亲杨越正在院子里修剪一盆茉莉,见他出来,投来关切的一瞥。杨洛对母亲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心中却已波涛翻涌。
他没有耽搁,回到自己和王柔的房间,先用保密手机拨通了公安部国际合作局陈局长的电话。简短通话后,双方约定下午在部里面谈。挂掉电话,他沉吟片刻,开始分别联系周浩、许航、罗帅。
电话里他没有多说,只约三人中午在老地方——西城一家他们当兵时常去、退役后也时常聚会的、不起眼的涮肉馆子——见面,有要紧事商量。兄弟之间自有默契,三人一听语气,便知非同小可,均爽快答应。
中午十二点半,杨洛提前到了那家名为“老兵”的涮肉馆。店面不大,装修朴素,但铜锅炭火、麻酱调料的味道几十年如一日。老板是位伤残退伍老兵,见到杨洛,熟稔地点头,将他引到最里面一个用屏风隔出的小间。
杨洛刚坐下没多久,厚重的棉布门帘被掀起,三个身影先后走了进来。
打头的是周浩,比杨洛年长一岁,同样三十三的年纪,身材匀称,戴着副无框眼镜,面皮白净,看起来更像机关文员而非经历过血火的特种兵。但镜片后的眼神沉稳睿智,举止间透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周到与妥帖。他如今在警卫局负责要人保卫的统筹协调工作,职务已是正处级。
紧随其后的是许航,个头比杨洛略矮,但身形精悍如豹,寸头,皮肤黝黑,脸上线条硬朗,目光锐利如鹰。他是几人中单兵战术和教学能力最突出的,现任警卫局某训练基地副主任。
最后进来的是罗帅,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笑起来带着点北方汉子的豪爽,但眉眼间又有几分精明的神色。他在警卫局主要负责外事接待联络和部分后勤保障工作,人际交往和信息搜集能力突出。
“洛哥!” “队长!” 三人见到杨洛,称呼各异,但脸上的笑容和眼底瞬间涌起的亲近与激动却毫无二致。虽然同在京,但各自工作繁忙,尤其杨洛远在江华三年,四人像今天这样凑齐的机会少之又少。
“浩子,航子,帅子。”杨洛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久别重逢的暖流在胸中激荡。这是真正生死与共、可以完全托付后背的兄弟。
四人落座,老板不用吩咐,很快端上了烧得正旺的铜锅,几大盘手切鲜羊肉、百叶、白菜、豆腐,还有必不可少的麻酱小料和二锅头。
几杯烈酒下肚,涮了几片羊肉,气氛热络起来。周浩推了推眼镜,看着杨洛:“洛哥,电话里听你口气,是有大事。江华那边彻底交卸了?下一步定了?”
许航和罗帅也停下筷子,目光聚焦过来。
杨洛放下酒杯,环视三位兄弟,神色变得郑重:“江华的事,了了。今天上午,爷爷和我谈了话,部里的正式任命很快会下来。”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我要去公安部国际合作局,任副局长,分管一项全新的、也是极度紧迫的任务——组建并带领我国首支成建制的警察防暴队,赴海外执行维和任务。”
小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铜锅里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周浩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许航的眉头蹙起,罗帅则下意识地吸了口气。他们都是顶尖的职业军人、安全保卫专家,太清楚“首支”、“成建制”、“警察防暴队”、“维和”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是空白,是挑战,也是巨大的责任与风险。
“联合国评估窗口,只有十二个月。”杨洛补充道,声音沉重,“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一年内,从零开始,打造出一支一百四十人左右、具备独立部署和全面维和警务能力的队伍,并通过联合国考核。”
“一年……从零开始……”许航喃喃重复,作为训练专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间表的残酷。这不仅仅是选拔和训练队员,还包括装备体系适配、国际规则熟悉、后勤保障模式建立、医疗通讯支持等等一整套复杂系统。
“洛哥,”周浩迅速冷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轻点桌面,“这个任务规格极高,牵扯面极广。部里给你配班子了吗?具体的资源保障方案有没有?”
“这就是我找你们的原因。”杨洛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高层点将,希望由我们兄弟来扛起初期的核心筹备重任。浩子,你的统筹协调和管理能力,是搭建整个筹备办公室、理顺内外关系、确保各项进程不跑偏的关键;航子,你是最好的战术教官,这支队伍的实战能力、训练标准能否达到联合国要求,看你的;帅子,外事沟通、后勤装备、与国际组织对接、还有队员们海外生活的千头万绪,需要你这样的‘大管家’。”
他身体前倾,语气诚恳而灼热:“这不是命令,是邀请,也是请求。这项任务,前途未卜,困难重重,一旦接下,未来一年可能没有假期,要面对无数未知的挑战,甚至最终要带着队伍奔赴真正存在风险的战区。但这也是我们穿上这身制服的意义所在——当国家需要开拓新的领域,承担新的国际责任时,总得有人顶上去。我希望,顶上去的是我们兄弟。”
话音落下,小间里再次陷入沉默。炭火噼啪作响,羊肉在翻滚的汤中渐渐变白。
许航第一个开口,声音干脆:“队长,没说的。带兵打仗、训练新人,这是我的本行。联合国标准再高,也是人定的,我们能学会,更能做好。我去!”
罗帅抹了把嘴,咧嘴笑道:“洛哥,咱们兄弟什么时候怂过?外头那些洋规矩、洋玩意儿,学呗!后勤保障、对外联络,不就是把国内那套精细化、国际化吗?这活儿刺激,有挑战,我跟你干!”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周浩身上。作为几人中思虑最周详的,他需要考虑的更多。他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看向杨洛:“洛哥,我只有一个问题。这项任务,政治风险、安全风险、舆论风险都不小。部里,或者说更高层,是否已经形成了清晰的战略决心和持续的支持保障机制?我们要打的,不是一场突击战,而是一场可能持续数年、甚至影响深远的体系战。如果只是临时起意或面子工程,我们拼死拼活,最后可能……”
“我明白你的顾虑。”杨洛打断他,目光坚定,“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经过上级慎重研究、长期酝酿的战略决策。我爷爷亲自和我谈,说明了高层的决心。公安部国际合作局陈局长下午会和我详细沟通整体方案和资源保障。编制、经费、政策支持,都会以最高优先级落实。我们要构建的,不是一支昙花一现的队伍,而是一个可持续的、常态化的人才培养和派遣体系。这是一项事业,不是一次任务。”
周浩认真地听着,仔细分辨着杨洛话语中的每一个信息点。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熟悉的、沉稳的笑容:“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队长,算我一个。协调统筹、管理建章,这方面我还有点心得。咱们兄弟,就再拼他个轰轰烈烈!”
“好!”杨洛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激动地举起酒杯,“兄弟同心!”
“其利断金!”另外三只酒杯重重地撞在一起,清澈的酒液激荡。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四人边吃边谈,话题迅速从叙旧转向了具体工作。杨洛将爷爷透露的更多信息和自己的初步思考全盘托出。周浩开始勾勒筹备办公室的组织架构和人员构成设想;许航则讨论起选拔标准、训练大纲与国际接轨的可能难点;罗帅掰着手指头数着需要提前对接的国内外部门、装备采购清单和海外营地建设可能面临的麻烦。
炭火渐弱,酒意微醺,但四人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一种久违的、为共同目标而燃烧的激情,在小小的涮肉馆隔间里重新点燃。他们知道,安逸的日子结束了,一段全新的、充满荆棘却也波澜壮阔的征程,已经拉开了序幕。
下午三点,杨洛与周浩三人分开,径直前往公安部。在国际合作局陈局长简朴而庄重的办公室里,他拿到了正式的任命文件(待公布),并听取了关于“蓝剑行动”(组建防暴队的内部代号)更为详细的背景介绍、部际协调机制以及初步时间表。
当他傍晚走出公安部那栋庄严的大楼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金红。他回头望了一眼国徽在余晖下闪耀的光芒,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股昂扬的斗志。
新职已定,老友归队。铸剑之路,自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