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扛混，眼瞅着进了八月，苞米棒子一天比一天鼓，穗头沉甸甸地往下坠。天儿也见凉，早晚得穿夹袄了。
这天擦黑，秦风刚撂下饭碗，赵铁柱就风风火火闯进来，脸膛涨红，带着股子火气：“风哥！张寡妇家那几只下蛋的母鸡，昨儿夜里又少了两只！肯定是南坡那帮瘪犊子干的！”
秦风正蹲在灶膛口，就着余火点旱烟——重生回来，这玩意儿他也没刻意戒，山里男人，累了一天抽两口解乏。闻言，他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出来：“别急，柱子。看清楚是狼还是别的啥了？”
“看啥看！院墙根底下留着爪子印呢，比狗爪子大一圈，不是狼是啥？”赵铁柱喘着粗气，“张寡妇家就她带着个半大丫头，这阵子吓得晚上都不敢合眼。今儿晌午见着我，眼泪巴嚓的……”
秦风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天已经黑透了，屯子里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煤油灯。南坡那边，黑黢黢的林子像蹲着的巨兽。“走，去队部。”
队部里，王援朝正凑在煤油灯下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见两人进来，抬头道：“风哥，柱子，正好。南坡老张家，西头老李家，还有林子后头那两户，今儿都反应，夜里听见院外头有动静，狗叫得邪乎。老李家拴在院外的看门狗，后腿被挠了一爪子，深可见骨。”
情况比预想的要坏。狼群没在苞米地那边讨到便宜，反而把主意打到了更薄弱的散户人家里头。这些人家院子不严实，牲口家禽也少，狼的胆子自然就大了。
秦风没立刻说话，走到墙边，取下那把五六半。枪身冰凉，握在手里却有股踏实劲儿。“援朝，去把建军、建国、还有栓子、春生叫来。柱子，你去请刘叔和林叔。就说，今晚护秋队有行动。”
王援朝和赵铁柱应声去了。秦风从柜子里拿出那个上了锁的小铁盒——这是放子弹的。李干事给的那四十发训练弹，除了试枪打掉几发，平时巡逻偶尔对天鸣枪示警用掉几发，剩下不到三十发。他仔细数出五发，压进弹夹，剩下的重新锁好。子弹金贵，得用在刀刃上。
不多时，人都到齐了。小小的队部挤得满满当当。煤油灯昏黄的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土墙上晃动。
刘老疙瘩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这帮玩意儿，是跟咱杠上了。庄稼地进不来，就挑软柿子捏。”
林老蔫靠在门框上，耷拉着眼皮，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狼这东西，记仇，也欺软怕硬。它们这是试探，要是咱们这回怂了，往后就敢蹬鼻子上脸，保不齐哪天就敢冲进院子叼孩子。”
这话让屋里气氛更凝重了几分。
秦风把枪靠在桌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几位叔说得对。咱们护秋队，护的是秋，也是人。现在狼把爪子伸到屯里人家里头了，咱们不能干看着。”
“风哥，你说咋干吧！我们都听你的！”赵铁柱第一个嚷嚷。
“对！风哥，你拿主意！”刘建军几个年轻人也附和。
秦风走到那张牛皮纸地图前，手指点在南坡那片：“狼群现在活动重心在南坡小溪到这几户人家附近。它们晚上来，白天多半缩回林子深处。咱们今晚，就去它们老窝边上，给它们立立规矩。”
“去林子里？”栓子有点发怵，“黑灯瞎火的……”
“怕啥？咱们有枪，有狗，还有人！”赵铁柱瞪眼。
秦风摆摆手：“不是硬闯。咱们去南坡对面那个小山包，地势高，能瞅见下头林子边和小溪。咱们弄出动静，亮起火把，让它们知道，咱们盯着呢。要是它们还不识相……”
他拍了拍身边的五六半：“那就得让它们见见血，长长记性。”
计划简单直接。秦风带赵铁柱、王援朝、刘建军，再加刘老疙瘩和林老蔫两位老顾问，组成今晚的行动队。张建国带其他人，加强屯子里的夜巡，尤其看好那几户靠边的。
“黑豹、虎头、踏雪都带上。”秦风补充，“狗鼻子比人灵。”
出发前，秦风让每人准备了两支松明火把，又检查了武器。赵铁柱和刘建军背着老枪，王援朝拿了把柴刀，两位老猎户还是惯用的棍棒和绳索。
夜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汗毛直竖。一行人悄没声息地出了屯子，绕过南坡那片人家，从侧面摸上那个光秃秃的小山包。黑豹打头，虎头和踏雪一左一右跟着，三只狗都懂事地没叫唤，只是耳朵竖得笔直，鼻翼不停翕动。
山顶视野开阔。下方，南坡几户人家的灯火像萤火虫。再往前，就是黑沉沉、望不到边的林子，像墨汁泼出来的一样。一条白亮的小溪从林子里钻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秦风让大家分散开，找石头或土坎隐蔽好。他选了个最高处，既能俯瞰全局，又能兼顾两侧。黑豹紧贴着他趴下，温热的身子传来稳定的力量。虎头和踏雪则伏在稍低的位置，警惕地盯着不同的方向。
“点火把。”秦风低声道。
三支松明火把“呼啦”一下点燃，跳动的火苗顿时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把几个人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火光在黑夜里格外扎眼。
“柱子，援朝，建军，轮流喊话，就喊‘滚远点’、‘再来弄死你们’之类的，嗓门大点，带着火气。”秦风吩咐，“刘叔，林叔，您二位耳朵灵，帮忙听着林子里的动静。”
赵铁柱第一个扯开破锣嗓子：“林子里的瘪犊子听着！再敢来屯子边转悠，爷爷手里的枪可不认狼！”
王援朝也喊：“山有山规，屯有屯界！越界了，就别怪咱不留情面！”
刘建军嗓门嫩点，但也跟着吼。
喊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撞在对面的山林上，又反弹回来，带着回音。火把的光晃动着，人影幢幢，在狼的眼里，这恐怕是极具威胁和挑衅的景象。
一开始，林子那边毫无反应，死寂一片。
但黑豹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压抑的低吼，颈毛微微炸起。虎头和踏雪也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
林老蔫忽然侧耳，压低声音：“有动静……在左边，林子边上，窸窸窣窣的。”
秦风立刻端起五六半，枪口指向林老蔫示意的方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月光不够亮，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树影。
“不止一处……”刘老疙瘩也听到了，“右边也有……这帮玩意儿，想把咱们围上？”
秦风心里一凛。狼群果然狡猾，不仅没被吓退，反而想借着夜色和林木的掩护，反过来包抄他们这个小小的山头？胆子不小！
“柱子，建军，枪准备好，对着左右两边，听我口令。”秦风的声音冷静得不像个十八岁的后生，“援朝，火把举稳，别乱晃。刘叔林叔，盯紧后面和侧面。”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赵铁柱和刘建军赶紧把老枪端起来，手指搭在扳机上，手心全是汗。他们虽然打过枪，但对着黑乎乎可能藏着狼的林子开枪，还是头一遭。
秦风屏住呼吸，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枪托上，眼睛透过简易的机械瞄具，死死锁定左前方一片晃动的灌木。他的心跳平稳，呼吸绵长，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潜伏在边境丛林，等待毒贩出现的时刻。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换成了更原始的对手。
突然，左前方那片灌木猛地一晃！一个灰影倏地窜出，不是冲着山包来，而是沿着林子边缘快速横向移动！它在试探，或者是在吸引火力！
几乎同时，右侧也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另一个影子若隐若现。
“别开枪！是幌子！”秦风低喝，制止了差点扣动扳机的赵铁柱。他的枪口纹丝不动，依旧指着最初的方向。狼群的战术，他太熟悉了。佯动吸引，真正的杀招往往藏在暗处。
果然，就在左右两道影子窜动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正前方林子边缘，距离他们不到六十米的一丛茂密的羊草后面，三道更迅捷、更隐蔽的灰影猛地扑出，呈一个松散的三角阵型，直扑山包！
它们的速度极快，四肢在月光下几乎拉出残影，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划过令人心悸的轨迹。目标明确——就是山包上这几个举着火把、敢来挑衅的人类！
“正前方！打！”秦风厉声下令，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
五六半清脆的枪声撕裂夜空，远比老枪响亮！枪口焰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冲在最前面、体型最大、显然是头狼的那道灰影，在枪响的瞬间猛地一个踉跄，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嚎，翻滚着栽倒在地，溅起一片草屑尘土。
“打！”赵铁柱和刘建军也几乎同时开枪。
“砰！砰！”
老枪的声音沉闷些，但威力不小。另外两只扑来的狼，一只被打中了前腿，惨叫着翻滚开去；另一只被溅起的碎石泥土击中，受惊之下猛地转向，撞进旁边的灌木丛，狼狈逃窜。
从狼群扑出到枪响狼倒，不过短短几秒钟。左右两边佯动的狼影，在枪响的刹那就消失在林子里，跑得无影无踪。
山包上，只剩下松明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和几个人粗重的喘息。
“打……打中了？”赵铁柱还有点不敢相信，看着前面倒地不动的那头大狼。
“过去看看，小心点。”秦风端着枪，率先走下小山包。黑豹低吼着冲在前面，虎头和踏雪紧随左右，呈护卫态势。
倒在地上的，是一头体型健硕的公狼，毛色青灰，肩高接近成年狼狗。秦风的子弹精准地打在它左前胸靠肩的位置，开了个血洞，显然伤到了肺叶或心脏，已经没气了。眼睛还睁着，幽幽地反射着火光。
另一只被打中前腿的狼，挣扎着爬起来想跑，但腿骨显然断了，一瘸一拐跑不快。黑豹怒吼一声就要扑上去，被秦风喝住。
“柱子，给它个痛快。”秦风对跟上来的赵铁柱说。
赵铁柱咬咬牙，端起老枪，走近几步，对准那狼的脑袋，扣动扳机。“砰！”狼抽搐一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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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刘老疙瘩和林老蔫走过来，看了看地上的死狼，又看了看秦风手里还冒着淡淡青烟的五六半，眼神复杂。这枪法，这镇定，这眼力……屯里的老炮手年轻时也未必有这水准。
“一枪毙命，好枪法。”林老蔫点点头，难得说了句夸赞的话。
“这帮玩意儿，总算知道疼了。”刘老疙瘩用脚拨拉了一下狼尸体，“把头狼撂这儿，够它们记一阵子。”
秦风没说话，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头狼的尸体。牙口锋利，皮毛厚实，是个正当壮年的厉害角色。他拔出猎刀，熟练地割下狼耳——这是猎人的传统，也算个凭证。
“把这两头狼拖到小溪边，挂树上。”秦风起身，吩咐道，“让后来者都看清楚。”
赵铁柱和刘建军应声，和王援朝一起，费力地把两只死狼拖到小溪边，找了棵显眼的老柞树，用绳子拴住后腿倒吊起来。狼血滴滴答答落在溪边的石头上，触目惊心。
做完这些，一行人重新回到山包上。经过这番惊险，大家反而都镇定了下来。火把的光芒映着每个人的脸，眼神里少了恐惧，多了几分硬气。
“今晚它们不敢再来了。”秦风看着黑沉沉的、重归死寂的林子，“但这事儿没完。狼群记仇，死了头狼，可能会消停一阵，也可能会有新的头狼上来，报复心更重。”
“那咋整？总不能天天晚上搁这儿守着吧？”王援朝问。
秦风沉思片刻，看向两位老猎户：“刘叔，林叔，除了下套子，用气味驱赶，山里还有没有啥法子，能一劳永逸，或者让狼群彻底不敢靠近屯子？”
刘老疙瘩嘬着烟袋，半晌才道：“一劳永逸难。狼这东西，除非你把它这一群打绝了，或者吓得它们觉得这儿比别处危险十倍，不然总惦记着。不过……”
林老蔫接过话头：“倒是有个狠招。狼怕响动，怕火光，更怕同类的惨死。咱们把这两张狼皮剥了，肉喂狗，骨头架子别扔，用石灰啥的简单处理一下，别烂太快。然后，在屯子四周，找几处它们常走的道口，把这骨头架子用杆子挑起来，支棱在那儿。”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光：“让它们每次来，远远就能看见同类的骨头架子在那晃悠，风吹日晒，跟个招魂幡似的。再配上咱们定期巡逻放枪。时间长了，这片地方在它们心里，就成‘死地’了。畜生再凶，也惜命。”
秦风眼睛一亮。这是心理战术，利用野兽的恐惧本能。配合物理防御和定期威慑，效果应该不错。
“行，就按林叔说的办。”秦风拍板，“明天就弄。狼皮硝好了，给护秋队铺炕，也算个战利品。”
事情定下，众人心里都有了底。又在山包上守了小半个时辰，确认林子那边再无半点动静，这才收拾东西，熄灭火把，悄声撤回屯子。
回去路上，赵铁柱兴奋地直搓手：“风哥，你那一枪太神了！黑咕隆咚的，你咋瞅见的？”
秦风笑笑：“听得。狼跑起来有风声，踩地有动静。心里有数，手就不慌。”
王援朝在一旁听着，心里却琢磨着更多。风哥这手本事，还有今晚这指挥若定的劲儿，怎么看都不像个没出过远门的山里后生。但他聪明地没多问，只是把今晚的事儿，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到了屯子口，跟张建国他们交接了。听说打死了两头狼，还把头狼干掉了，张建国几个又是佩服又是懊恼没赶上。
秦风让王援朝把狼耳交到队部登记，又嘱咐明天处理狼尸和布置“骨头幡”的事，这才各自回家。
推开自家院门，东屋还亮着灯。秦大山披着衣服出来，闻到他身上的硝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问了句：“妥了？”
“嗯。撂倒两头，有个带头的。”秦风简单说了。
秦大山点点头，没再多说，只道：“锅里有热水。”
洗漱完，躺在炕上。窗外月明星稀，屯子里一片安宁。但秦风知道，山林里的较量，远未结束。他摸了摸枕边冰凉的枪身，心里盘算着后续的计划。护秋队需要更系统的训练，屯子的防御可以借鉴一些简易的预警装置，还有，得想办法，给屯里这几条好狗也提升提升待遇……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临睡前，他脑海里闪过林晚枝白天给他送鞋垫时，那欲言又止、含着担忧的眸子。明天，得去跟她报个平安。
夜还长，但屯子的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踏实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