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一天比一天凉,早起时菜叶子上都挂了层白霜。可林晚枝家西屋里,却暖烘烘的,透着股喜气儿。
炕上铺开了大红的被面,是那种老式的锦缎料子,红得正,上头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林晚枝和她娘,还有已经出嫁的大姐林晚秋,三个人围坐在炕上,正一针一线地缝被子。
“这棉花可得絮匀了,”林晚枝娘用戴着顶针的手指捻着棉絮,“薄了不暖和,厚了又沉。咱们东北的冬天长,被子得做得实在。”
林晚枝娘接过话茬:“可不是,我出嫁那会儿,娘给我做的被子,到现在盖着还暖和。”她手里拿着根长长的缝被针,针脚走得又密又匀。
林晚枝低着头,手里捏着针,正在被角绣一朵小小的并蒂莲。她绣得很仔细,每针下去都要比量半天,生怕绣歪了。
窗外,秦风正好路过。
他是去李老栓家商量少年们学艺的事,回来时特意绕了段路,从林家院外过。透过敞开的窗户,正好看见炕上那一片红,还有那个低着头认真绣花的姑娘。
脚步不由得就慢了下来。
院子里,林晚枝爹正在收拾农具,看见秦风,笑着招呼:“秦风啊,进来坐会儿?”
“不了叔,”秦风站在院门外,“我路过,看看。”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往西屋窗子里瞟。
林晚枝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晚枝和她娘在缝被子呢。这丫头,非得自己绣花,说买的现成花样不如自己绣的有心意。”
秦风点点头,没接话,就这么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
屋里,林晚枝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往窗外看。两人目光对上,姑娘的脸“腾”地就红了,赶紧低下头,手里的针差点扎了手。
“咋了?”林晚枝娘问。
“没、没啥。”林晚枝小声说,耳朵尖都红透了。
秦风在院门外笑了笑,这才转身走了。步子轻快,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回到家,院子里那群半大少年刚结束今天的训练,正围在一起看赵铁柱演示怎么下套子。见秦风回来,狗剩第一个站起来:“风哥,你回来啦!”
“嗯。”秦风应了声,“今儿个学得咋样?”
“铁柱哥教我们认兔子道了!”一个少年兴奋地说,“还教了怎么下套,说套子下在道口,兔子一过准能套住!”
秦风走过去看了看他们做的套子——钢丝是旧的,手法还生疏,但至少样子有了。
“行,明天接着练。”他说,“都回家吧,记得把今天学的跟你爹娘说说。”
少年们欢天喜地地散了。赵铁柱收拾着地上的工具,随口问:“风哥,你刚去哪儿了?看着心情挺好。”
“去李老栓家说了点事。”秦风含糊过去,没提绕路的事。
等赵铁柱也走了,秦风走进东厢房——这里已经收拾成了新房。墙上新糊了白纸,贴着大红喜字。炕上铺着新编的炕席,靠墙摆着新打的炕柜,漆还没干透,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儿。
他打开炕柜,里头已经放了些东西:一床新被褥,是他娘李素琴早就做好的;两对绣着鸳鸯的枕头;还有几块新扯的布料,是准备给新媳妇做衣裳的。
最底下,用红布包着个匣子。秦风打开,里头是那株五品叶人参,已经炮制得干硬,用红绳系着。
这东西,他留着有用。不光是卖钱,更是压箱底的宝贝——万一有个急用,能救命。
盖上匣子,秦风在炕沿上坐下。手掌摩挲着光滑的炕席,心里那股踏实劲儿,比前世签下千万合同还实在。
这就是家。
有等着他的人,有他该担的责任。
外头传来虎头和踏雪的叫声,俩崽子不知又追着什么跑。秦风起身走到院里,见它俩正追着一只蝴蝶,扑来扑去,笨拙又可爱。
“滚犊子,”他笑骂,“蝴蝶都抓不着,往后咋抓兔子?”
俩崽子不理他,继续追。黑豹从窝里抬起头,看了眼,一脸“没眼看”的表情,又趴回去。
日头渐渐偏西,该做晚饭了。
秦风正要往灶房去,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林晚枝,她手里挎着个包袱,包袱皮是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我娘让我送点东西过来。”她站在门口,没往里进。
“进来说。”秦风走过去。
林晚枝这才迈过门槛,走到廊檐下。她打开包袱,里头是几块新剪的鞋样,还有几绺红丝线。
“我娘说,让你娘看看这鞋样合不合适。”她小声说,“要是不合适,她再改。”
秦风接过鞋样,纸板剪的,边缘修得光滑。上头用铅笔画着脚型,看大小,应该是按他的脚画的。
“我娘手巧,”林晚枝又说,“做鞋做得可好了。我爹穿了二十年她做的鞋,说比买的跟脚。”
“嗯。”秦风把鞋样收好,“替我谢谢你娘。”
两人一时无话。暮色渐渐笼下来,院子里那棵海棠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林晚枝咬了咬嘴唇,“被子快缝好了。我娘说,缝四床,两床厚的两床薄的,够盖了。”
“够了。”秦风说,“我家还有两床新的,加起来六床,冬天咋都够用了。”
“嗯。”姑娘点点头,手指绞着包袱皮,“衣裳……衣裳也开始做了。我大姐从婆家带来块红的确良,说现在城里姑娘结婚都穿这个。”
秦风想起白天看到的那片红,心里一暖:“你喜欢就成。”
“喜欢。”林晚枝小声说,“就是……就是有点贵。一块布要五块钱呢。”
“该花的花。”秦风语气平静,“一辈子就这一回。”
暮色更浓了,屯子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煤油灯。远处传来谁家媳妇喊男人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孩子哭闹声。
“我该回了。”林晚枝说。
“我送你。”秦风拿起靠在墙边的棍子——不是防身,是防狗。屯子里散养的狗多,天黑了出来溜达,有根棍子踏实。
两人前一后走出院子。巷道里已经暗了,只有各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
走到一半,林晚枝忽然说:“你……你不用天天去县里置办东西。我娘说了,咱不讲究那些排场。”
“该置办的得置办。”秦风跟在她身后半步远,“收音机已经托援朝买回来了,红灯牌的。缝纫机是蝴蝶牌,过两天就能送到。自行车也有眉目了,永久二八大杠。”
他顿了顿:“手表可能得晚点,上海牌不好买,但年前肯定能戴上。”
林晚枝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更小了:“其实……有没有这些,我都……”
“我知道。”秦风打断她,“可我想给你。”
这话说得直接,姑娘不说话了,脚步却轻快了些。
送到林家院门口,林晚枝转过身:“就送到这儿吧。”
“嗯。”秦风站住脚,“明天我还去李老栓家,商量少年们进山见习的事儿。”
“进山?”林晚枝抬起头,“他们……他们还小呢。”
“不进老林子,就在屯子边上转转。”秦风解释,“认认草药,学学下套。有我和柱子看着,出不了事。”
“那……你小心点。”
“知道。”
看着林晚枝进了院门,秦风才转身往回走。巷道里黑黢黢的,只有头顶的星星亮着。
他想起前世,也是这样的夜晚,他一个人走在都市的街道上,霓虹灯晃眼,心里却空落落的。
现在不一样了。
家里有人等他,有狗迎他,有日子要过。
回到自家院子,虎头和踏雪摇着尾巴扑上来。秦风揉了揉它俩的脑袋,走进屋。
煤油灯下,李素琴正在缝衣裳——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一件水红色的夹袄。
“娘,别熬眼了。”秦风说。
“就差几针了。”李素琴头也不抬,“晚枝那孩子身量我比量过,这衣裳保准合身。”
秦风在炕沿上坐下,看着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娘,”他忽然说,“等办完事,我可能还得进趟山。”
李素琴手里的针停了停:“去多久?”
“说不准。”秦风实话实说,“得看找没找着东西。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缝起来:“去吧。男人嘛,该闯就得闯。家里有我呢。”
“嗯。”
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火苗跳了跳。
外头,秋风刮过院子,廊下的咸肉轻轻碰撞。更远处,大山静默在夜色里,等着秋收,等着婚事,也等着下一次进山的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不急不缓,朝着该去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