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的天儿,一早一晚已经能哈出白气了。地里的庄稼熟透了,就等着开镰。可比起秋收,屯里人这会儿更惦记另一桩事——腌肉。
秦风家四合院里,这会儿飘着一股子特别的香味儿。不是炖肉的香,是炒盐混着花椒、八角的焦香气。
院子当间支了口大铁锅,锅底下松木柈子烧得噼啪响。秦风光着膀子,就穿了条单裤,正用铁锨在锅里翻搅——满满一锅粗盐粒子,被火炒得微微发黄,混着碾碎的花椒、八角、桂皮,那味道窜得满院子都是。
“风哥,盐炒这样就行了不?”赵铁柱蹲在锅边,鼻子使劲吸着。
“还得会儿。”秦风手腕一抖,盐粒子在锅里翻了个身,“得炒到盐发干,香料味儿全进去。火候不到,腌出来的肉爱坏。”
王援朝在边上拿着小本记,推了推眼镜:“风哥,这炒盐的法子,也是书上看的?”
“嗯。”秦风面不改色,“《农家百事通》里写的。盐炒过,能吸肉里的水气,还能杀菌。比直接用生盐强。”
其实这法子是前世在部队学的——野外生存训练时,补给有限,打到猎物得想办法长期保存。用炒盐加香料腌肉,是最土也最管用的法子。
盐炒好了,秦风让栓子把锅端下来晾着。自己走进西厢房——这里临时改成了“肉房”,房梁上挂满了肉条,都是上次打围猎的野猪肉,已经分割好了。
最好的里脊、后腿肉留着鲜吃或者送人,剩下的前腿、五花、肋排,都在这儿了。肉条切得整齐,每条都有二尺来长,三指厚,用麻绳拴着钩子。
“都搭把手,”秦风招呼院里的人,“肉抬出去,准备下缸。”
七八个人动手,把肉条一条条抬到院子里,摆在早就洗净晾干的大笸箩上。肉还新鲜,泛着粉红色的光泽,肥瘦相间。
秦风先拎起一条五花肉,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瘀血,没有脏污,皮上的毛也刮干净了。
“腌肉这活儿,第一步是选肉。”他指着肉条说,“带瘀血的不能要,腌出来发黑。皮上的毛得刮净,不然齁嗓子。最好是肥瘦三层的五花,或者前腿肉,腌出来不柴。”
他边说边示范,拿过炒好晾温的盐,均匀地抹在肉条上。手法很讲究——先抹皮面,再抹肉面,刀口处和骨头茬子那儿要多抹些。抹完了还用手使劲搓,把盐粒子搓进肉纤维里。
“得搓透了,”秦风手上不停,“盐不进味,里头就容易坏。搓到肉表面出水,摸着发粘,这才算行。”
搓好一条,他把肉条盘起来,肉皮朝外,放进旁边一口大缸里。缸是陶的,半人高,早用开水烫过,晾得干干爽爽。
一条,两条,三条……院子里十来个人都动起手来,按秦风教的法子抹盐搓肉。都是干农活的手,有劲儿,搓得肉条吱吱响。
虎头和踏雪这俩崽子可逮着机会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睛盯着那些肉条,哈喇子流了一地。有回踏雪趁人不注意,叼了块掉在地上的碎肉就想跑,被秦风一把揪住后脖颈。
“瘪犊子!”秦风笑骂,轻轻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这肉是腌的,咸死你!”
崽子委屈地呜呜叫,松开嘴里的肉,一溜烟跑到黑豹身后躲着去了。老黑豹抬眼看了看,懒得搭理,继续趴着打盹。
忙活了小半天,一口大缸装满了。肉条一层层码得整齐,每层中间还撒了层炒盐和香料末。
“这就行了?”春生问。
“差远了。”秦风从屋里抱出几块早就准备好的青石板,“得压上。”
他把石板压在肉上,又搬来几块砖头加重:“压出肉里的血水,腌得才透。过三天还得翻缸,把底下的倒上来,上头的压下去。”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李老栓的声音:“忙着呢?”
老汉背着手走进来,凑到缸边瞅了瞅,点点头:“是这个法子。早年间我爹腌肉,也这么整。”
“您老给掌掌眼,”秦风递过烟袋锅子,“看还有啥疏漏没?”
李老栓抽了口烟,眯眼看了看:“盐炒得火候正好。就是……这肉是不是切得厚了点?三指厚,怕腌不透心儿。”
“野猪肉纤维粗,切薄了腌出来发柴。”秦风解释,“咱这腌法得四十天,慢慢入味,能透。”
“四十天?”栓子吃了一惊,“那不得腌到上冻?”
“就是要等到上冻。”秦风说,“天儿越冷,肉越不坏。等腌透了,挂外头一冻,能吃一冬天。”
老汉想了想,点头:“是这个理儿。早年咱们屯子腌肉,都是霜降后下缸,小雪前后起缸。那时候天冷得邪乎,肉挂出去一会儿就冻硬了,能放到开春。”
他又看了看那些香料:“花椒八角放得不少啊,金贵。”
“自家采的,不花钱。”秦风说,“山里有的是野花椒,秋天采了晒干,管够用。八角是前年去县城换的,一直留着。”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些香料在80年代初的农村确实金贵。普通人家腌肉,顶多放点花椒,像他这样八角、桂皮都放上的,算是奢侈了。可他有底气——山里能采,手里有钱,该用就得用。
第二口缸也装满了。两口大缸摆在廊檐下阴凉处,上头盖着洗净的苞米叶子,既透气又能防苍蝇。
忙活完,日头已经偏西了。秦风留大伙儿吃饭,饭菜简单——高粱米饭,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小盆蒸咸肉——是去年腌的,这会儿切了薄片,上锅一蒸,油汪汪的,咸香扑鼻。
“尝尝这个,”秦风给每人夹了一片,“就知道咱今年腌的肉将来是啥味儿。”
肉片薄得透亮,肥肉晶莹,瘦肉绛红。放进嘴里一嚼,咸香顿时在口腔里炸开,越嚼越有味儿。
“香!真香!”赵铁柱连吃三片,扒了一大口饭,“比鲜肉有嚼头!”
“腌肉就饭吃,最下饭。”李老栓慢慢嚼着,“早年间,咱们猫冬就靠这个。外头大雪封山,屋里炖一锅酸菜,切几片咸肉,热热乎乎一锅,神仙日子。”
吃完饭,人散了。秦风和王援朝留在院里收拾。
“风哥,”王援朝一边刷锅一边说,“我按你说的,把咱们这些山货的门道都记本子上了。储粮的,腌肉的,还有之前采参的规矩。这将来能成个册子。”
“嗯。”秦风把剩下的盐收起来,“这些都是老祖宗的智慧,不能丢。等咱们日子过好了,把这些都传下去。”
正说着,林晚枝来了。她挎着个篮子,里头是几个新蒸的菜包子。
“我娘让送来的,”她小声说,“说你们忙活一天,肯定没正经吃饭。”
秦风接过篮子,包子还温乎着。他拿出一个掰开,递给王援朝半个,自己咬了一口——白菜粉条馅的,油放得足,香。
“你家肉腌了没?”秦风问。
“正腌呢。”林晚枝说,“按你那天教的法子,盐炒过了,肉也搓了。就是我爹说,香料放得少,就放了花椒。”
“花椒也行。”秦风说,“主要是盐得够,搓得透。”
他从屋里拿出个小布袋:“这里头是八角、桂皮,你拿回去,撒缸里点儿。腌肉放这个,将来炖菜格外香。”
林晚枝接过,手指捏着布袋:“这太金贵了……”
“拿着。”秦风不容拒绝,“腌好了,过年时候炖酸菜,给我留一碗就行。”
姑娘抿嘴笑了:“那肯定留。”
她没多待,说完话就走了。王援朝看着她的背影,推推眼镜:“风哥,你这亲事定在九月初八,眼瞅着没多少天了。”
“嗯。”秦风望着暮色里那个纤细的背影,“等秋收完就办。”
“那……”王援朝犹豫了一下,“秋收后进山挖参的事儿……”
“照常。”秦风收回目光,“婚事要办,山也得进。日子长着呢,不能为一件事耽误另一件事。”
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渣子:“走吧,咱俩再去瞅瞅那两口缸。”
两人走到廊檐下。两口大缸静静地立在那儿,盖着的苞米叶子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秦风揭开缸盖看了看,肉已经压出了一些血水,混着盐,在缸底积了薄薄一层。
“再过三天,”他说,“翻一次缸,再撒层盐。这么翻三回,就能挂起来了。”
王援朝在本子上记下:“风哥,这些我都记仔细了。往后咱们猎队打的肉多了,都能这么处理。吃不完的腌起来,冬天卖也能卖上好价钱。”
“是这个理儿。”秦风盖上缸盖,“往后咱们不光要打猎,还要学会咋把这些山货变成钱。鲜肉有鲜肉的价,咸肉有咸肉的价,皮毛有皮毛的价……这里头学问大着呢。”
夜幕渐渐落下,屯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光。
秦风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两口腌肉缸,心里盘算着。
等这些肉腌好了,冬天就不愁吃了。等秋收完了,婚事办了,他就要带人进山,去挖更多的参,打更多的猎。
而这些腌肉的味道,会陪他们度过整个漫长的冬天。
就像这日子,得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