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头一过,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了。
秦风从仓房里翻出三根鱼竿——都是自己做的。竹竿是从后山砍的毛竹,挑了最直溜的三节,去了青皮,用火烤直,晾了小半年。鱼线是尼龙线,供销社买的,四磅拉力,够用。鱼钩是用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了弯的,虽然粗糙,但结实。
王援朝推着自行车进院时,秦风正在拌饵料。
“风哥,准备好了?”王援朝支好车,凑过来看。
地上放着个瓦盆,里头是黄澄澄的玉米面,加了点炒香的豆饼粉,又兑了些从豆腐坊要来的豆腐渣。秦风正往里滴香油——不是吃的香油,是榨油坊剩下的油脚子,味儿冲,鱼就爱这个。
“这能行?”王援朝推推眼镜。
“试试呗。”秦风把饵料揉成团,不粘手,能捏成条,“河里鱼馋,啥都吃。”
正说着,林晚枝也来了。她挎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水壶和几个洗干净的西红柿。看见秦风光着膀子在揉饵料,脸微微一红,把篮子放在门槛外。
“来了?”秦风抬头,“等会儿,马上好。”
林晚枝点点头,站在院门外没进来。踏雪和虎头看见她,摇着尾巴跑过去,围着她脚边转。
秦风洗了手,套上件旧汗衫,把鱼竿、饵料、小马扎装进背篓。想了想,又从仓房里拿出个破麻袋,叠好了塞进去。
“这是干啥?”王援朝问。
“垫着坐,”秦风说,“河边石头烫屁股。”
三人出发。黑豹跟着,踏雪和虎头也屁颠屁颠地跟着。秦风回头瞪它们:“滚回去看家!”
俩小崽子“呜呜”两声,但不停步。
“让它们跟着吧,”林晚枝小声说,“天热,河边凉快。”
秦风这才作罢。
钓鱼的地方在图们江一个小河湾,离屯子二里地。水流在这儿缓下来,形成个回水窝子,水草丰茂,鱼多。岸边有几棵老柳树,树荫大,凉快。
到地方,秦风先找位置。他蹲在岸边看了看水流,又看了看水草分布,最后选了三个点:一处水草边缘,一处倒树下,一处洄水湾。
“援朝,你去倒树下那个位置,”秦风分给王援朝一根竿,“那儿藏大鱼,你耐心好,守着。”
“好嘞!”王援朝拎着小马扎去了。
秦风又指着水草边缘:“晚枝,你去那儿。水浅,鱼小,但多,不寂寞。”
林晚枝接过鱼竿,有点手足无措:“我……我没钓过。”
“我教你。”秦风很自然地说。
他把小马扎放在岸边,让林晚枝坐下。自己蹲在旁边,从饵料团上揪下一小块,搓成黄豆大小,挂在鱼钩上。
“这样,”他把鱼竿递到林晚枝手里,“握这儿,轻点。看漂子,漂子一动,就是鱼咬钩了。”
林晚枝接过鱼竿,手有点抖。鱼线抛出去,落在水草边,铅坠带着鱼钩沉下去,漂子立在水面上,红白相间,很显眼。
秦风这才走到自己的位置——洄水湾。这儿水深,水流缓,是大鱼喜欢待的地方。他铺开麻袋,坐下,挂饵,抛竿,动作一气呵成。
黑豹趴在柳树下,吐着舌头。踏雪和虎头在岸边追蜻蜓,爪子踩在浅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午后的河边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蝉鸣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叫。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带着湿气,凉丝丝的。
林晚枝的漂子先动了。轻轻一点,又一点。
“提竿!”秦风低声说。
林晚枝慌忙提竿,鱼竿弯成弓形。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提出水面,银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呀!”林晚枝轻呼一声,又惊又喜。
秦风走过去,帮她把鱼摘下来,扔进带来的水桶里。鱼在桶里扑腾,溅起水花。
“再试试,”秦风说,“稳住,别急。”
林晚枝点头,重新挂饵抛竿。这次手稳多了。
秦风回到自己位置。刚坐下,漂子就猛地一沉。他手腕一抖,提竿,鱼线绷直,水里传来大力挣扎。
是大鱼。
秦风不慌,放线,收线,跟鱼周旋。鱼在水里左冲右突,但鱼竿始终保持着弧度,既不松,也不硬拽。
王援朝那边也上鱼了,是一条半尺长的鲶鱼,胡子老长。他兴奋地喊:“风哥,我这儿也咬钩了!”
“稳住!”秦风回了一句。
手里的鱼挣扎了几分钟,力气渐渐小了。秦风慢慢收线,一条金黄色的鲤鱼浮出水面,少说有三斤。
“好家伙!”王援朝看得眼直。
秦风把鱼捞上来,鲤鱼在麻袋上扑腾,尾巴拍得啪啪响。他用草绳从鱼鳃穿过去,系在柳树上,鱼悬在水里,能活。
林晚枝那边又钓上两条鲫鱼,都不大,但活泼。她脸上有了笑意,专注地看着漂子。
秦风重新挂饵抛竿。这次用的是大饵团,专等大鱼。
三人静静垂钓。日头偏西了些,树荫拉长,河面泛起粼粼金光。
林晚枝的桶里已经装了七八条鲫鱼,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钓的都是小的……”
“小的好,”秦风说,“炖汤鲜。”
“风哥,你咋知道这儿鱼多?”王援朝问。
“看水。”秦风指着河面,“水流缓,水草多,虫子就多。虫子多,鱼就多。再看那棵倒树,根扎在水里,形成空洞,鱼爱在那儿藏。”
王援朝佩服:“这你都懂。”
秦风笑笑,没说话。前世野外生存,找水源找食物是基本功。看水识鱼,看山识兽,都是拿命换的经验。
林晚枝忽然轻声说:“我爹说,你懂得多,不像十八岁的后生。”
秦风心里一动,看向她。林晚枝低着头,专心地盯着漂子,耳根却微微发红。
“山里长大的,看得多了,就懂了。”秦风含糊一句。
正说着,他的漂子又动了。这次动静小,漂子一点一点往下沉。秦风等漂子完全沉下去才提竿,手感沉甸甸的。
收线上来,是条大鲫鱼,一斤多,肥得很。
“这条给你爹炖汤。”秦风把鱼递给林晚枝。
林晚枝接过来,鱼还在她手里扑腾,她差点没拿住。秦风伸手扶了一下,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谢……谢谢。”林晚枝小声说。
“客气啥。”
日头又沉下去些,河面上的金光更浓了。王援朝识趣,说去上游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钓点,拎着鱼竿走了。
柳树下就剩秦风和林晚枝,还有三条狗。
踏雪和虎头玩累了,趴在黑豹身边打盹。黑豹眯着眼睛,耳朵却竖着,听着周围的动静。
“新房……快能住了吧?”林晚枝忽然问。
“嗯,”秦风点头,“再晾几天,等墙彻底干透。家具也打得差不多了,炕柜刷了桐油,正在院里晒着。”
“我听我娘说,温锅得请全屯的人?”
“请,”秦风说,“柱子他们帮忙张罗,摆二十桌,够坐。”
“那得花不少钱……”
“该花的钱得花。”秦风看着河面,“屯里人都帮过忙,不能小气。”
林晚枝不说话了,只是轻轻点头。
两人沉默地钓了一会儿。秦风又钓上两条鲤鱼,都不小。林晚枝的桶也快满了。
“够了,”秦风收起鱼竿,“再钓吃不完了。”
林晚枝也收竿。她的收获不少,小半桶鲫鱼,活蹦乱跳的。
秦风把鲤鱼和那条大鲫鱼用草绳穿好,递给林晚枝:“这些给你家。剩下的我拿回去,给柱子他们分分。”
“太多了……”林晚枝推辞。
“拿着。”秦风不由分说,“你爹腰不好,喝鱼汤补补。”
林晚枝这才接过,沉甸甸的,草绳勒得手心生疼。秦风看见了,把麻袋叠成条,垫在她手里。
“谢谢。”林晚枝又说。
王援朝回来了,也钓了几条,不大,但够吃。三人收拾东西,准备往回走。
夕阳把河面染成了橘红色。远处山峦起伏,近处庄稼成片。有鸟归巢,叽叽喳喳的。
踏雪和虎头又来了精神,在田埂上追蚂蚱。黑豹不紧不慢地跟在秦风身边。
“风哥,”王援朝推着车,“明天还练枪不?”
“练,”秦风说,“下午练,上午太热。”
“那我去准备靶子。”
“嗯。”
回到屯里,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炊烟升起来,混着饭菜香。
秦风把鱼分了三份,一份给赵铁柱家送去,一份给王援朝,一份自己留着。林晚枝拎着鱼回家了,沉甸甸的,走得很慢。
秦风站在院门口,看着她进了自家院子,才转身回屋。
踏雪和虎头围着水桶转,想捞鱼。被秦风一手一个拎开:“滚犊子,晚上有你们吃的。”
他杀了条鲤鱼,炖了一锅鱼汤。又贴了几个苞米面饼子,就着咸菜,吃得满头汗。
黑豹吃鱼头鱼尾,踏雪和虎头分鱼内脏,都吃得香。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天已经黑透了。秦风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今天钓鱼,他和林晚枝说的话不多,但好像又近了一些。
不像以前那么生分,也不像旁人那么热络。就是平常,自然,像本该如此。
这就挺好。
秦风想起前世,他忙事业,忽略了太多。现在重来一次,才知道这些平常日子里的好。
就像今天午后,河边树荫下,两人静静钓鱼。
不说话,也不尴尬。
偶尔说两句,都是家常。
但就是觉得,日子该这么过。
踏雪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手。秦风揉揉它脑袋:“明天带你们上山。”
虎头也过来,趴在他脚边。
黑豹在院子里巡逻了一圈,回来趴下。
夜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湿气,也带着庄稼的清香。
秦风深吸一口气。
夏天还长,日子还长。
慢慢来,稳稳当当地来。
就像钓鱼,得有耐心,得等。
等鱼咬钩,等日子一天天过。
总会等到想要的收获。
他站起身,关上门。
油灯点起来,光晕黄黄的。
明天还要练兵,还要管庄稼,还要打家具。
但此刻,他心里很静。
就像那河湾里的水,缓缓地流,不着急,也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