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宴过后第二天,秦风拎着两瓶酒去了林家。
酒是县里买的“北大仓”,不算啥好酒,但在靠山屯也算拿得出手的礼了。他还割了二斤五花肉,用油纸包着,肉皮上盖着蓝戳子——那是公社肉铺的检疫章。
走到林家院门口,秦风顿了顿。篱笆院里静悄悄的,林晚枝她娘正在井台边洗衣服,棒槌敲得“砰砰”响。
“婶子。”秦风打招呼。
林晚枝娘抬头,看见是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小风来了?快进屋!”
秦风进院,把酒和肉递过去。林晚枝娘推辞:“来就来,还拿啥东西!”
“应该的。”秦风说着,往屋里瞅了一眼,“林叔在家不?”
“在呢在呢,屋里炕上坐着呢。”林晚枝娘接过东西,朝屋里喊,“晚枝她爹,小风来了!”
屋里传出咳嗽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林老蔫披着件褂子出来了,脸上还带着点宿醉的潮红——昨儿个上梁宴,他也喝了不少。
“林叔。”秦风恭敬地叫了一声。
“嗯。”林老蔫点点头,指了指屋里,“进来说话。”
秦风跟着进屋。林家房子也不宽绰,三间土坯房,中间是堂屋,两边住人。屋里收拾得干净,炕席是新编的,墙上糊着旧报纸。
林晚枝从西屋出来,看见秦风,脸一红,低头要去灶房:“我、我烧水去。”
“不用忙。”秦风说,“坐会儿就走。”
“坐啥坐,晌午在这儿吃!”林晚枝娘跟进屋,把酒和肉放炕桌上,“晚枝,去把肉切了,晌午炖豆角。”
林晚枝应了一声,拎着肉去了灶房。临走前偷偷看了秦风一眼,正好秦风也看她,两人目光对上,又赶紧分开。
林老蔫在炕沿坐下,掏出烟袋锅子。秦风从兜里掏出盒“大生产”,递过去一根。
“抽我的。”林老蔫摆摆手,自顾自地装烟叶。装好了,划火柴点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青烟升起来。
屋里一时安静。只听见灶房传来切肉的声音,“咚咚”的,很有节奏。
“房子……盖得挺好。”林老蔫终于开口,眼睛看着窗户外头。
“还行,”秦风说,“多亏大伙儿帮忙。”
“嗯。”林老蔫又抽了口烟,“你……有能耐。”
这话说得简单,但分量重。林老蔫是屯里有名的老实人,话少,但心里有数。他能说出这话,是真的认了。
秦风没接话,等着下文。
果然,林老蔫磕磕烟袋锅子,抬起头看着秦风:“晚枝……跟了你,我放心。”
这话一出,灶房那边的切肉声停了片刻,接着又响起来,但节奏乱了。
秦风坐直身子:“林叔,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知道。”林老蔫点点头,“你这孩子,实诚,能干。从你救黑豹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晚枝娘常说,姑爷半个儿。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秦风心里一热。他前世孤零零一个人,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这种实实在在的亲情。
“林叔,”秦风郑重地说,“往后家里有啥事,您言语一声。我秦风在,就不能让您二老为难。”
林老蔫看着秦风,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笑容。那笑容很浅,但真心。
这时候,林晚枝她娘端着一盘炒花生米进来,放在炕桌上:“先垫吧垫吧,菜一会儿就好。”
又对林老蔫说:“你呀,别光抽烟,跟小风说说话。”
“说啥?”林老蔫难得开了句玩笑,“该说的,昨儿个酒桌上不都说完了?”
秦风也笑了。昨儿个上梁宴,林老蔫喝多了,拉着秦风的手说了半宿的话,从秦风小时候掏鸟窝说到现在盖房子,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好好待我闺女。”
“那也得再说说,”林晚枝娘瞪他一眼,“一辈子的大事呢!”
正说着,林晚枝端着茶壶进来了。她低着头,给两人倒茶,手很稳,但耳朵根红得透明。
倒完茶,她要走,被秦风叫住了:“晚枝。”
林晚枝站住,没抬头。
“坐会儿。”秦风说。
林晚枝看看爹娘。她娘笑着推她:“坐吧坐吧,都是一家人了,害啥臊。”
林晚枝这才在炕梢坐下,离秦风远远的,但总算是在一个屋里了。
林老蔫看着闺女,又看看秦风,忽然叹了口气:“小风啊,有句话我得说前头。”
“您说。”
“晚枝这孩子,打小懂事,能吃苦。”林老蔫缓缓道,“但她性子软,心善。往后过日子,你得多担待。”
秦风看向林晚枝。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林叔,晚枝的好,我知道。”秦风说,“性子软不是毛病,心善更不是。往后家里的事,我们一起担。”
林老蔫点点头,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拿起炕桌上那两瓶“北大仓”,看了看:“今儿个晌午,咱爷俩喝点?”
“行。”秦风应得痛快。
林晚枝她娘高兴了:“这就对了!我这就炒菜去!晚枝,来帮娘!”
母女俩去了灶房。不多时,炒菜的香味飘进来,是五花肉炖豆角的味道,还有炝锅的葱花香。
林老蔫打开一瓶酒,找了两个碗——不是酒杯,是吃饭的碗。倒了小半碗,递给秦风,又给自己倒上。
“来,”他端起碗,“先走一个。”
两人碰碗,都干了。酒辣,但心里热乎。
三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林老蔫话还是不多,但句句实在。
“秋收后办婚事,来得及不?”他问。
“来得及。”秦风说,“房子晾一个月就能住人。家具我都看好了,县里有木匠,打一套新的。”
“钱够不?”
“够。”秦风没细说,但语气肯定。
林老蔫点点头,又倒了酒:“彩礼……咱不讲究那些。意思到了就行。”
“该讲究还得讲究。”秦风说,“我不能让晚枝委屈了。”
这话说得林老蔫眼圈有点红。他仰头又干了一碗,抹抹嘴:“你爹娘……都是好人。往后,咱们两家,得多走动。”
“那是自然。”
正说着,菜上来了。五花肉炖豆角,油汪汪的;炒鸡蛋,黄澄澄的;还有盘咸菜丝,拌了香油。主食是苞米面饼子,贴得焦黄。
四个人围坐吃饭。林晚枝坐得离秦风还是远,但时不时给他夹菜——夹了就往碗里一放,也不说话。
秦风也给她夹,夹了块肥瘦相间的肉。林晚枝脸红了,但没拒绝,小口小口吃了。
林老蔫看着,脸上笑意更深了。他又端起酒碗:“来,小风,这碗……爹敬你。”
他改口了。从“林叔”变成“爹”了。
秦风心头一震,端起碗:“爹,我敬您。”
两只碗碰在一起,“当”的一声响。两人仰头干了,碗底朝天。
林晚枝她娘抹了抹眼角:“好,好,这才像一家人。”
吃完饭,秦风要帮着收拾,被拦住了。林晚枝她娘说:“你跟你爹说说话,这些活儿不用你。”
林老蔫确实有话要说。他领着秦风到了后院。后院不大,种着几垄菜,边上堆着柴火。
“小风啊,”林老蔫蹲在柴火垛旁,又装起一袋烟,“有件事,我得托付你。”
“您说。”
林老蔫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晚枝……还有个哥。”
秦风一愣。这事他真不知道。前世他跟林晚枝在一起时,没听说她有哥哥。
“早些年,闹饥荒时候,”林老蔫声音低沉,“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把他……送人了。”
秦风心里一沉。
“送给了关里一户人家,说是没孩子,能对他好。”林老蔫眼睛望着远处,“那会儿晚枝才两岁,还不记事。这些年……我们没敢提。”
他转过头看着秦风:“这事,晚枝不知道。她娘一提就哭,我就更不敢说了。”
秦风沉默了一会儿:“那哥哥……现在在哪?”
“不知道。”林老蔫摇头,“那家人搬走了,再没音信。我只记得,那孩子左耳后有块胎记,像个月牙。”
他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这事儿,我本打算带进棺材里。但现在……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是……要是往后有机会,你能帮着找找,就找找。找不着,也别强求。就是……就是让他知道,老家还有人惦记他。”
秦风郑重点头:“爹,我记下了。有机会,我一定找。”
林老蔫拍拍他肩膀,没说话,但眼里的感激,秦风看懂了。
两人回到前院时,林晚枝正在晾衣服。看见他们,她停下来:“要走了?”
“嗯,”秦风说,“还得去工地看看。”
林晚枝点点头,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走到巷子口,秦风停下脚步:“回吧。”
林晚枝站住,抬头看他。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细细的,能看见绒毛。
“我爹……跟你说啥了?”她小声问。
“说让我好好待你。”秦风笑了。
林晚枝脸又红了,但这次没低头:“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我知道。”秦风看着她,“秋收很快的。到时候,我来接你。”
“嗯。”林晚枝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但眼里有光。
秦风转身走了。走出老远,回头看去,林晚枝还站在巷子口,身影在阳光里,小小的,但坚定。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有了自己的家,还有了真正的家人。
岳父那句“爹”,那碗酒,那份托付,都是沉甸甸的信任。
这份信任,他得对得起。
秋收之后,九月初八。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日子。这一次,不只是期待,还有责任。
他要给这个姑娘,给这个家,一个稳稳当当的未来。
阳光正好,路还长。但秦风心里,从没这么踏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