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丫没再耽搁。
既已下了决心,便不该再为细枝末节纠结,一鼓作气才好。
她如今身处的这片野田原是无主之地。附近巷子的住户看溪边土肥,私自开了荒种些小菜。左右面积不大,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溪对岸是片林子,二丫小时候常和别的孩子来溪边耍闹,学会了凫水,还被大孩子驮著去那林子里拾过柴。
只是后来大了,她要帮家里干活,除了浣衣以外很少再来了。
二丫猫著身子往下,扔块石头试探溪流,如记忆中所料,水浅而缓,只是对她个小孩子来说仍然困难。
但也好过在藏不住人的野田这头了。
她不再犹豫,脱得精光,里衣鞋袜装进包袱,外衣裹在包袱外面,把脏衣服系在头顶,闭气下水。
春日的溪流还隐约沁著股凉意。
二丫太久未下河,就是这么短的距离,也呛了好几口水,几乎有种要死在这条小溪中的错觉,只好拼了命地游,终于赤条条爬上岸。
她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艰难地打开包袱检查。
包袱还是湿了,幸好只是底下浅浅一层,泡湿了那层脏衣服,大丫塞的两身旧衣和最上面李寡妇给的馒头还好著。
二丫没有时间休息,赶紧擦干净自己,在瑟瑟晨风中拧干发黄的头发,换上干净衣裳,将沾灰的脏衣扔进溪中。
大丫还给塞了几把铜钱,二丫匆忙走进树林,找了棵树倚著坐下,又啃了半个馒头。
她想了想,把大部分铜钱分别塞进鞋袜和里衣内,包袱里只留衣裳、馒头和极少的钱。
清晨的树林,静得只能听见鸟鸣。
“走吧。”她站起来,像野草用力抽出自己,离开这扎根十年的土地,往东南去。
一次也不曾回头。
一个月后。
空旷的官道,一旁山坡上“骨碌骨碌”滚下来一条人。
肉体砸在地上的声音疼醒了她。
瘦弱的女孩子舔舔干涸起皮的嘴唇,握著根粗树枝当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
她脏得不成样子:稀烂划口的衣裳,杂乱干枯的头发,脚下的鞋像夏日的狗一样张开口,露出淤青化脓的脚趾。
她的脸也脏,加上那些细小的伤痕,遮住了原本的五官。
——真是极标准的乞儿。
乞儿饿得发晕,从怀里掏出半个沾了灰的死面饼子,吝啬地啃了一小角,嚼吧嚼吧几十口再咽下去。剩下的舍不得吃了,凑近鼻子闻闻味儿,又揣回去。
这是最后一点干粮了。
这一个月来,她先是从树林子里逃出镇子,又找机会藏干草堆里,随板车被运到隔壁县。
之后一路,她一到集市就换干净衣裳去买干粮,再找那些背着背篓的结伴妇人套话,谎称自己是某个对方不太熟的同村人的亲戚小孩,随大人赶集买吃食时走散了。央求妇人带她回村找长辈,临近了再找借口溜走——这一招风险大,好多次被拆穿了,她便装作顽童嬉皮笑脸地跑走去找下一个目标。
近十天天下来,有惊无险走出了百十里。
那段时间,已是她这这个月走得最容易的一段路了。虽然入夜只能找草垛、土堆藏身,但起码大部分路程都有大人带着,不必担心安全。
等身上的钱越来越少,衣裳鞋子越来越破。这一招便行不通了。
人惯于对干净弱势的孩童放低戒备心,但谁愿意带一个邋遢乞儿同路回家?
甚至于她连买干粮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地痞流氓盯上,抢钱甚至把她卖了。
最后一点铜板,二丫全拿去买了好保存的粗面大饼。从那次后,她不再在任何城镇逗留,也不敢走人多的官道,只是循着系统的指引,从官道附近的山沟赶路。
渴了就找溪流、水洼,饿了就嚼野果、虫子,白日赶路,晚上找山洞或者干脆上树躲著。一个月以来,她遇到过暴雨,也从山坡跌落过,身上一片一片的伤。微趣晓税罔 已发布罪薪章劫
系统教的吐纳方法大大增加了她的体力,也提供了最安全的路线,规避了大部分野兽和瘴毒。
可即便如此,她也曾被野猪逼得爬上树一整天不敢下来;也和毒蛇对峙数个时辰才吓走对方。
最幸运的一次,她砸死了一条蛇,割下它的肉吃了整整三天。
干粮是有限的,丁二丫谨记这一点,能省则省,但终究熬不了太久。尤其到了这些天,鞋磨穿了、衣磨烂了。
入夏后日头愈发热,树枝杂草割在脸上,她能感觉到自己行路的效率越来越低,几乎迈不动腿了。
“还有,”她把自己撑在拐杖上,挪一步就痛一步,“多少里?”
【一百二十六】
系统也暗自后悔。
当初选路,它不反对宿主选远路,更多是为了让她加入大宗门——顶尖宗门里全是顶尖人才,届时宿主就可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将真善美价值观弘扬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了。
谁知道宿主的身体素质这么差——它又没当过小孩儿。
这下好了,宿主眼瞅著就不行了,真死了它如何是好?会跟着被销毁吗?
它拼命在资料库里搜索起死回生的方法,奈何能量储备太少,根本没许可权读取。
它正手忙脚乱(虽然没有手也没有脚),只听“咔”一声,自制的拐杖承受不住一具骨架的重量,断了。
丁二丫也攥著拐杖的残骸,又一次摔倒在地。
爬不起来。
她极力继续吐纳空气,想要使劲站起来,可是脑子都憋痛了,身体还是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眼皮愈发地重。
到极限了吗?
就算努力这么多,还是
处心积虑杀了那个人,却被逼出家门,横死荒野
这是,她的报应吗?
她失去了意识。
“怎么还不醒?是不是死了?”
“眼皮动了!醒了醒了!”
“阿计,别胡闹。”
世界昏花片刻,重归清明。
浑身酸软。
面前是暗红的木板,雕花坠绸。
女孩子一个激灵,“噌”地坐起,戒备四顾:
这是哪?
【宿主,你醒啦!】
面前两女一男。男孩看着七八岁,两个女孩子大些,大抵十二三,其中一个穿着绸缎衣裳,发髻斜插坠珍珠的蝴蝶金簪,比她见过最好看的簪子更好看。
——“县里时兴梅花钗子,镀一层亮银子,日头一晒还能闪光”
她略微失神,即刻又反应过来,警惕问:“你们是谁?这是哪?”
声音沙哑得像被刀割过一般。
几个孩子也回神。
戴金簪子的漂亮姑娘柔声道:“这是我家的马车。我们在路上捡到你,看你情况不妙,便擅自做主把你带上来上药。我叫韩嫣,这是我弟弟韩计,这是我的丫鬟采青,外头驾车的是我家护卫。”
马车?
瘦弱狼狈的姑娘发愣。
她从未坐过马车这种好东西,当然不知道里头是这样的。
这富家小姐说在路上捡到她?是了,她是昏倒在了官道上不对!
“我东西呢?!”她拧眉。
男孩子终于忍不住“嘁”了声:“白眼狼!我们救了你的命,一句谢谢都没有,张嘴就要东西。你当谁想要那些破烂?脏死了,烂衣服烂鞋都扔了。”
小姑娘低头,果然,身上都是新衣服,料子软得可怕。
可她仍然不能放下戒备:“衣服里的东西呢?”
“哪有什么东西!”
那叫采青的丫鬟“呀”了声,掏出一个被手帕包住的长条:“姑娘是说这柄小刀吗?你被带上来时握得那样紧,我怕割伤你,先收著了。”
主要是怕割伤当时给她上药的小姐。采青腹诽。
女孩子顾不得身上痛楚,一把将手帕抢过来摊开看,松了口气。
这把刀还是她从经过的某个镇上的铁器铺偷的废品,似匕首又非匕首,钝而丑,她每天晚上都找石头重磨,前些日子那条蛇就是用这把小刀开膛破肚的。
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乡巴佬。这种丑玩意儿也当个宝!”韩计偷瞄到了那刀,嘲笑道。
“阿计!”韩嫣皱眉轻叱,“不可无礼。”
“姑娘。”她转头对仔细擦拭匕首的小姑娘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路遇有人昏迷,不忍见死不救,你不必害怕。如今天色已晚,外头是荒郊野岭,等到了下一个镇子,我们就把你放下去,可好?”
韩计在一旁哼了声以表不满。
小姑娘垂下头,似乎在思考她话之真假。
事实上:
“系统,我现在在哪个位置?”
【李家屯山道,最近的城镇是邤城,清涟岛纳新点所在地,距离:52里。】
这么巧?
“我昏迷了多久?”
【宿主昏迷时间共计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就行了七十多里路,不愧是马车
小姑娘抬起头:“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救了我。”
韩计“哼”道:“算你有点良心,晓得是非黑白。”
真是小孩子。
韩嫣无奈摇头,伸手找采青要了水囊:“你先喝两口水缓缓,我们这儿还有干粮。”
她又道了谢,接过来咕咕往喉咙里灌。
“没喝过水啊你!”韩计嘴又痒了,却又被韩嫣一眼瞪闭上了。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韩嫣问。
她放下水囊,张嘴想说话,又顿住了。
——“你爹都杀了,往后只当娘也死了,当个孤儿活着。”
是啊。
她的名字,丁二丫,丁是她死人爹的丁,二丫是她娘生下的第二个赔钱丫头的二丫。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世上已没有丁二丫了。
“我,没有名字。”她涩声说。
“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