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刚把最后一箱急救物资搬上前往边境的卡车，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得突兀。
不是常联系的号码，短信内容短得像根冰锥，扎进眼里：“你爸公司被查，人快扛不住，回清江镇看看。”
发信人备注是“未知”，没有时间，没有细节，连个标点都透着仓促。
顾明捏着手机站在风里，边境的黄沙卷着卡车尾气扑在脸上，他却没心思擦——清江镇是老家，爸妈的宏大生态养殖集团在那儿扎根了快二十年，现在已经成长成国家级的大型养殖基地了。
上个月通电话时，顾东强还笑着说“今年雏鸡成活率又涨了两个点，省里头又要评先进了”，怎么突然就突然“扛不住”了？
他拨回去，电话响到自动挂断也没人接。
再打家里的座机，响了七八声，才传来顾玉芳有气无力的声音，背景里混着隐约的瓷器碰撞声。“小明啊？怎么这时候打电话？”
“妈，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我刚收到条短信，说我爸公司被查了。”顾明尽量把语气放平缓，可话出口还是带着急。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瓷器碰撞声停了。
顾玉芳的声音忽然就哑了，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喉咙：“没、没事，就是环保局来看看，小问题，整改下就好。你别瞎想，你的公司那边忙你的，不用回来。”
“小问题？”顾明盯着卡车司机递来的送货单，指尖把纸角捏出褶子，“真小问题你不会这么说话。我爸呢？让他接电话。”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能听见顾玉芳压抑的抽气声。“你爸……去养殖场了，忙得很，手机没带。真没事，妈煮着粥呢，先挂了啊。”
不等顾明再问，电话就挂了。
忙？顾东强这辈子手机从不离身，就算在养殖场盯着喂料，也会把手机揣在围裙兜里；
煮粥？顾玉芳做饭最细心，熬粥从来盯着火，连糊底都少，刚才那声碰撞，倒像摔了碗。
他知道天下做父母的都是这样，怕在外的儿女担忧，所以总会说谎的。
顾明没再打电话。他跟司机交代“这批货按原定路线走，我找个人替我押车”，转身就往镇口的汽车站跑——前面十年特战队生涯，他最懂“没事”两个字从亲近人口里说出来，藏着多少“撑不住”的委屈。
同一时间，清江镇宏大生态养殖集团的办公楼里，顾东强正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
桌上没摆文件，堆着三张纸：最上面是环保局的《责令整改通知书》，红章盖得刺眼，明明上个月刚做过排污检测，达标报告还压在抽屉里，这会儿却要求“七日内加装百万级废气净化设备，否则立即停业”；
中间是税务局的《税务异常核查函》，查的是三年前的账目，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年的农产品抵扣都是按政策来的，现在却被圈了好几处，写着“疑似违规抵扣，需补充说明”；最底下压着张烫金的奖状，去年省里头发的“农业先进个人”，边角被他攥得发皱，指腹磨过“顾东强”三个字，涩得慌。
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养殖场的老厂长张叔探进头，脸皱成一团：“顾董，又来俩穿制服的，说是环保局的，要再查养鸡区的通风口……还有，刚才去看进料口，昨天刚修好的传感器，又让人掰了，好几栏鸡今早没喂上料，死了十几只。”
顾东强没抬头，喉结滚了滚。“让他们查。传感器坏了就再修，死的鸡按规定处理，别让人抓着把柄。”
“可修也不是办法啊！”张叔凑过来，声音压得低，“昨儿晚上我值夜班，听见那两个新来的临时工跟人打电话，说‘按秦副局长的意思，再弄坏两个’……顾董，这明摆着是冲咱们来的！”
秦副局长？顾东强终于抬起头，眼里红血丝混着茫然。他一辈子在清江镇搞养殖，没跟谁结过仇，唯一能扯上关系的“秦副局长”，只有上个月儿子顾明提过一嘴的——那个在茗香阁纠缠罗紫嫣，被顾明手下拦了的秦节俭。怎么就找上他了？
他想给顾明打电话，手刚碰到手机又缩回来。儿子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他知道儿子的公司是保密性极高的军工企业。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因为这点事让孩子分心。
顾东强站起身，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走，我跟你去养鸡区看看。”
可底气这东西，说着硬，走起来就软了。
刚下楼，就看见税务局的小王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个文件夹，表情为难：“顾董，刚才局里来电话，说你那笔三年前的抵扣，得再补三份证明材料，后天就得交，不然……不然要移交给稽查科。”
顾东强的脚顿在台阶上，初秋的太阳晒在背上，却暖不进骨头里。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顾玉芳红着眼圈给她装保温杯，说“要是太难，咱就不扛了，大不了把养殖场卖了，咱回家种点菜也能过”，当时他还拍着胸脯说“放心，你男人扛得住”。
现在才知道，扛得住扛不住，有时候由不得自己。
傍晚的顾家门口，顾玉芳端着锅从厨房出来，锅里的小米粥糊得发黑，粘在锅底刮都刮不下来。
她早上摔了个碗，碎片还在垃圾桶里没倒，刚才给顾明打电话时，眼泪滴在粥锅里，她赶紧搅了搅，结果忘了关火——这锅粥，是想给顾东强留的，他从早上出去到现在，一口饭没吃。
门“咔嗒”一声开了，顾东强低着头走进来，鞋都没换就往沙发上坐。顾玉芳赶紧把锅放灶上，走过去想递水杯，却看见丈夫从抽屉里翻出个白色药瓶——那是她前阵子失眠，医生开的安眠药，就剩小半瓶。
“东强！你干啥！”顾玉芳的心一下子揪紧，扑过去攥住他的手。
两夫妻三十年来，从省城逃婚到这里，一直感情都很好。要说爱情，这两夫妻才是真爱。
顾东强的手在抖，药瓶盖子拧了一半，没力气再拧。“玉芳，我查了，那秦副局长，是因为小明……他跟小明有仇，冲咱们来的。环保局要百万，税务局要证明，员工走了一半，银行又催还贷……我一辈子清清白白，从没让人戳过脊梁骨，现在他们说我偷税、卖死禽，说我这个省人大代表是假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埋在顾玉芳的肩膀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扛不住了，真扛不住了……不连累你，也不连累孩子们……”
顾玉芳抱着他的头哭，哭着哭着，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两人抬头看过去，顾明站在玄关，风尘仆仆的，肩上还沾着从路上带来的树叶和沙土，手里的公文包扔在地上，眼神沉得像夜。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一把夺过顾东强手里的安眠药瓶，拧开盖子，把药片全倒在垃圾桶里。然后蹲下来，看着爸妈通红的眼睛，声音稳得没一丝颤：“爸，妈，有我在，天塌不了。这事儿，咱不扛，咱解。”
灶上的糊粥还在冒热气，可客厅里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冷，好像被顾明这一句话冲散了些。只是顾明心里清楚，解这局，得先找着秦节俭埋的那些“钩子”——环保局的不合理要求，税务局的擦边球账目，还有养殖场里藏着的“内鬼”。
这不是硬仗，是暗仗，得比秦节俭更细，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