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合上的那一刻,玉简的震动被彻底隔绝在了黑暗里。叶尘站在窗前,指尖轻轻抚过盒面上那道细长的裂纹,仿佛在确认某种微弱的脉搏是否仍在跳动。
他没有停留片刻,转身大步走出指挥室。
夜风迎面吹来,夹杂着铁器的冷意与淡淡的药香。演武场上人影交错,有人低头检查兵器,有人整理符箓,也有人紧了紧腰间的丹药袋。无人言语,可空气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药无尘斜倚在石柱旁,嘴里叼着一根草茎。见叶尘走来,他将草茎一吐,低声道:“大家都在听着。”
叶尘点头,径直走向高台。
当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全场骤然安静。有人抬起头,有人握紧手中兵刃,也有人下意识摸了摸护腕内侧那个小小的太阳标记——那是“破晓”的象征。
叶尘站定,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有熟悉的旧识,也有陌生的新弟子;有尚未及冠的少年,也有满脸风霜的老队员。
“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叫‘破晓’吗?”
声音不大,却如石落静湖,激起层层涟漪。
无人应答,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然凝聚。
“不是因为我们总在天亮前出发。”叶尘顿了顿,语气平静而有力,“是因为每一次我们出手,都是从最黑的夜里,抢回一点光。”
台下有人微微动容。
“三个月前,南岭哨所突遭袭击,那是我们第一次正面迎敌。那一夜火光冲天,有个弟子腹部中了阴钉,肠子都露了出来,可他仍死死抱着阵盘不放。临死前,他说了什么?”
他停顿下来,似在等待回应。
药无尘在下方轻笑一声:“他说,‘总算没白来这一遭’。”
叶尘看着他,微微颔首:“对。他不在乎有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在乎的是——这一趟,值不值。”
风忽然小了些,仿佛也在屏息倾听。
“再往前,霜寒域那次救援。暴雪封山,百姓被困在塌方的村落整整七天。我们赶到时,一家老小蜷缩在地窖里,靠啃树皮活命。那个抱着孩子的老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孩子在他怀里哭,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那时没人问这是谁的任务,也没人计较功劳归属。我们拆了自己的护甲当柴烧,把最后几粒保命丹喂给了快断气的孩子。”
陆明渊站在队列边缘,手搭在断剑上,指节一点点收紧。
“还有一次,药无尘在前线熬药,敌人一支毒箭射穿了他的药篓。他一边咳血,一边把最后一味主药塞进伤员嘴里。后来我问他,你拼死炼这些药,到底图什么?”
药无尘咧嘴一笑,这次没有开口。
叶尘替他答了:“你说,‘老子炼丹不是为了救人,可真见了血,手就停不下来。’”
台下响起几声低笑,有人抬手擦了擦眼角。
“所以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听命令,也不是为了争功劳。”叶尘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我们是为了不让那样的哭声再响起,为了让那些本该活下去的人,能多活一天。”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片被乌云笼罩的天空。
“我知道前方有多危险。是死地,是迷阵,是活人变傀儡、同伴成刀锋的地方。我也怕。我真的怕。”
全场寂静无声。
“但我更怕的是——”他一字一顿,“回头看见你们倒下,而我没能带你们赢一次。”
风再度卷起,吹得他的黑袍猎猎作响。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剑,月光下,剑刃泛着冷冽的光。随后,他弯腰,将剑轻轻插入身前的石缝中,剑柄朝上,宛如一面旗帜,伫立不倒。
“若此行有去无回……”他抬头,目光扫过所有人,“我叶尘,最后一个倒下。”
时间仿佛凝固。
一名年轻弟子猛然抬头,眼眶泛红。他咬牙拔出佩剑,狠狠插进地面:“愿随叶师兄赴死!”
第二人紧随其后,重重顿下兵刃。
数十柄剑、刀、戟、杖齐齐插入石板,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有人怒吼,有人沉默举臂,有人双膝跪地,掌心贴上冰冷的大地。
“愿为大陆而战!”
“愿斩邪祟于今日!”
“破晓不灭!”
声浪一波接一波,震得远处林鸟惊飞,连屋顶的瓦片都在颤动。
药无尘站在支援队前列,背上的药篓轻轻晃了晃。他没有喊口号,只是默默解下腰间的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又用力盖好,往地上一蹾。
陆明渊走上前,站到叶尘左侧半步的位置,右手始终按在断剑之上。他未发一言,但那个姿态已胜千言——剑不出鞘,亦是誓言。
叶尘望着眼前这支队伍,看着那一双双燃起光芒的眼睛,终于缓缓伸手,将插在石缝中的剑拔了出来。
他转身走下高台,步伐稳健。
走到队列最前方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指挥室的方向。那里,锦盒静静摆在桌上,裂缝深处,一抹暗红微光一闪而逝。
他收回视线,面向北方。
“子时三刻,钟响即行。”
众人整装列队,兵器在手,气息相连。
药无尘走到他身边,低声笑道:“你刚才那番话,比我炼的醒神散还管用。”
叶尘没有回头:“只要他们记得自己为何而战,就够了。”
“那你呢?”药无尘盯着他侧脸,“你怕不怕,这一去,真是最后一程?”
叶尘沉默片刻,只说了三个字:“我怕的从来不是死。”
他抬起手,指向极北之地。
“我怕的是,光还没等到,夜先深了。”
远方天际,一道极淡的血色弧光悄然浮现,转瞬隐没于厚重云层之中。
营地边缘,一只传讯纸鹤刚从符阵中飞出,翅膀才拍动两下,突然僵直坠落,在触地前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叶尘的目光落在那团灰上,瞳孔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