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事件的审判并未如预期那样带来结案后的平静,反而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涟漪不断扩大,最终撕裂了穹顶内部本已脆弱的共识。
审判在小林被捕后第三天公开进行。按照穹顶新建立的司法程序,由随机选出的七人陪审团听取证据,社区全体成年成员旁听,最终由陪审团裁决。
小林在审判中表现得出奇平静,甚至有一种殉道者的坦然。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理念:人类文明面临的是宇宙尺度的生存危机,传统道德在这种危机面前是奢侈品。
“当房子着火时,”他在最终陈述中说,“你不会先辩论应该先救谁、怎么救才公平。你会尽一切可能救人,哪怕这意味着打破窗户、推倒墙壁。熵之使徒就是那场大火,而你们还在讨论救火的伦理学。”
他的辩护并非没有说服力。陪审团中至少两人明显被他的逻辑打动。更令人不安的是,旁听的社区成员中,相当一部分人私下表示“理解”甚至“赞同”小林的做法。
“他说得对,”一位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审判后小声对同伴说,“如果一切都完了,道德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想让我的孩子们活下去。”
这种情绪在社区中悄悄蔓延。小林虽然被裁定有罪——违反信任、非法监控、企图强制他人——但量刑成为了新的争议焦点。有人主张宽大处理,认为他的动机是善意的;有人要求严惩,认为信任的破坏不可原谅。
最终,陪审团以四比三的微弱多数,判处小林“限制性社区服务”而不是监禁:他将被允许继续研究,但所有工作必须在监督下进行,不得接触敏感信息,且必须接受定期的心理和伦理评估。
这个判决未能平息争议,反而加剧了分裂。强硬派认为判决太轻,是对背叛的纵容;温和派则认为这是合理的平衡;而少数支持小林的人则私下抱怨“理想主义者不顾现实”。
更麻烦的是,这次事件暴露了穹顶内部更深层的意识形态分歧,这些分歧之前被共同的外部威胁所掩盖:
生存主义者认为,面对熵之使徒这样的存在性威胁,一切规则都可以暂时搁置,生存是第一道德。他们不一定赞同小林的具体做法,但认同他的核心逻辑。
原则主义者坚持,即使面临灭绝,人类也不应放弃道德底线。他们认为,如果为了生存而失去人性,那生存本身也失去了意义。
实用主义者在两者之间摇摆,试图寻找平衡,但常常陷入矛盾。
这些分歧在接下来几天的战略会议上爆发了。距离熵之使徒到达还有四天,最后的应对方案必须确定,但三个派别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方案:
生存主义者主张启动“文明避难所计划”的某种版本:选择一部分精英进入地下休眠设施,等待威胁过去。他们认为与熵之使徒正面对抗成功率太低,这是明智的保险措施。
原则主义者坚决反对任何“选择谁生存谁牺牲”的计划,认为那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他们主张全力推进地球对话,与地球共鸣,寻找“第三条路”——即使那意味着所有人都面临风险。
实用主义者提议折中:同时准备避难所和地球对话,让人们自愿选择加入哪个计划。但这带来了新的问题:资源如何分配?如果大多数人选择避难所,地球对话计划可能因缺乏参与者而失败;反之亦然。
争论激烈到几乎演变成冲突。在一次会议上,生存主义派的代表——一位名叫张强的工程师——直接质问林墨:
“你坚持道德原则,但如果因为你的坚持,所有人都死了,那些原则还有什么价值?墓碑上刻着‘他们死得很道德’?”
原则主义派的苏沐晴回应:“如果为了活命我们变成了自己曾经反对的那种人——为了‘更大利益’牺牲他人、剥夺选择权——那么活下来的是谁?还是我们吗?还是只是披着我们皮囊的怪物?”
会议不欢而散。分歧没有解决,反而加深了。
更糟的是,这种分裂开始影响实际操作。在准备应对熵之使徒的物资和设备时,不同派系的人开始暗中争夺资源。生存主义者试图多分配资源给避难所建设;原则主义者试图加强地球倾听站网络;实用主义者则两边讨好,结果两边都不满意。
小雨试图弥合分歧。她在一次社区集会上说:“档案馆的记录显示,面对熵之使徒,成功幸存下来的文明都有共同特点:不是完美的计划,不是统一的意志,而是适应性。它们能够在危机中调整、学习、改变。也许我们需要的不是选择一条‘正确’道路,而是保持灵活性,能够根据情况变化策略。”
但这个信息被不同派别解读不同:生存主义者认为这意味着要有“b计划”(避难所);原则主义者认为这意味着要坚持核心价值但调整方法;实用主义者认为这证明了他们的中间立场正确。
裂隙不仅在人类内部扩大,人类与地球的连接也出现了问题。
随着熵之使徒的接近,地球意识场显示出越来越明显的“应激反应”。小雨和倾听站团队监测到,地球频率变得不稳定,不同意识倾向之间的冲突加剧。原本温和的多样性,在外部压力下开始变得像分裂。
“地球也在经历它自己的危机。”辉纹报告,“熵之使徒的影响已经到达太阳系,地球意识能感觉到那种吞噬一切的虚无正在逼近。它在恐惧,而恐惧让它的不同部分互相指责:有的认为应该更深地隐藏,有的认为应该更积极地抵抗,还有的似乎在考虑投降。”
“地球会投降?”林墨难以置信。
“不是有意识的投降,但可能是一种放弃抵抗,让混沌吞噬自己,结束痛苦。”小雨解释,“我在连接中感觉到一种深层的疲惫。地球经历了太多:人类的破坏,病毒爆发,空间不稳定,现在又是熵之使徒它可能在想,也许结束更好。”
这个消息比任何内部分歧都更令人恐惧。如果连地球本身都在考虑放弃,人类还有什么希望?
第三天的战略会议,气氛沉重得几乎凝固。距离最终威胁还有三天,他们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分裂、更迷茫。
就在会议陷入僵局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请求进入穹顶:埃里希·冯·斯特恩本人。
“他想谈判?”老王怀疑,“这个时候?”
“他可能感知到了我们的分裂,想利用它。”钟教授分析。
林墨犹豫了。与埃里希接触风险极大,但也许也许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暂时的盟友?或者至少,听听他想说什么?
最终决定,在林墨、小雨、苏沐晴和星光族辉纹的保护下,允许埃里希通过全息投影进行远程对话。
埃里希的投影出现在会议室。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宁静,几乎可以说祥和。他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清明。
“我知道你们在分裂,”埃里希开门见山,“生存还是原则,这是个古老的问题。但我来不是要利用你们的分裂,是提供一个解决方案。”
“什么方案?”林墨警惕地问。
“融合。”埃里希平静地说,“不是我的强制统一,也不是你们的理想主义对话,而是真正的融合:人类与地球意识的完全融合,成为一体。那样,熵之使徒的威胁就不再是威胁——因为我们将成为它的一部分,而不是它的敌人。”
他解释了他的新理念:通过研究地球意识的分裂,他意识到完全的“控制”不可能,但“融合”是可能的。如果人类愿意放弃个体性,与地球意识完全融合,那么人类文明将成为地球文明的一部分,永恒存在。
“熵之使徒不攻击地球本身,它攻击的是地球上的‘异常秩序’——也就是文明。如果我们成为地球,而不是在地球上,我们就安全了。”
这个提议令人震惊。埃里希从控制者变成了融合者,但他的核心没变:消除人类的个体性,融入更大的整体。
“那和死亡有什么区别?”苏沐晴质问。
“区别在于意识继续存在,只是形式改变。”埃里希回答,“就像河流入海,河流不存在了,但水还在,而且成了更大存在的一部分。你们的地球对话计划不也是在追求与地球的更深连接吗?我只是提出最终的连接形式。”
“但我们的对话基于尊重差异,你的融合是消除差异。”小雨指出。
“在宇宙尺度上,差异是暂时的,融合是永恒的。”埃里希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悲悯,“看看你们自己,分裂、争吵、互相怀疑。这就是保持个体性的代价。而我可以提供一个结束所有痛苦的方法:成为一,成为整体。”
对话结束后,会议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埃里希的提议像一面扭曲的镜子,反射出他们自己的困境:在分裂的痛苦和融合的诱惑之间。
“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一位原本坚定的原则主义者低声说,“保持个体性很痛苦,尤其是在危机中。也许也许融合不是那么可怕?”
裂隙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生存主义者、原则主义者、实用主义者,现在又加上了“融合主义者”。每个派别都有自己的逻辑,自己的恐惧,自己的希望。
林墨看着会议室里一张张疲惫、困惑、恐惧的脸,意识到他们可能已经错过了做出统一决定的最佳时机。裂隙太大,无法弥合。
但他也意识到,也许统一决定从来就不是答案。
“我们不一定要达成一致。”他在会议最后说,声音平静但清晰,“也许在面对这样的威胁时,人类最好的策略不是统一,而是多样性。让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道路。”
他提出了一个激进但也许是唯一的方案:在接下来的两天内,穹顶将开放资源,允许人们根据自己的理念选择准备方式。
想加入避难所计划的,可以报名,资源将分配给他们建设设施。
想继续地球对话的,可以加入倾听站网络,尝试与地球共鸣找到出路。
甚至如果有人真的认为埃里希的融合是答案,他们可以选择离开穹顶,尝试与园丁社区接触(但必须理解那可能是单程旅行)。
“我们尊重每个人的选择,”林墨总结,“但有两个条件:第一,选择必须在充分知情的情况下做出,每个人要理解各种选项的风险和后果;第二,无论选择什么,不能强迫他人,不能抢夺资源,不能破坏他人的努力。”
这个方案几乎是对穹顶“共同体”理念的根本挑战。但它可能是唯一能避免内部分裂演变成暴力的方法。
投票结果令人意外地一致:绝大多数人同意了。也许在内心深处,每个人都厌倦了争论,想要一个决定——即使那意味着分裂。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穹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选择市场。信息中心排起长队,人们咨询不同选项的细节;心理咨询师忙于帮助人们理清自己的真实想法;资源分配团队努力确保公平。
小雨和苏沐晴选择了地球对话路线,继续强化倾听站网络。林墨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支持地球对话,但也帮助建设一个最小规模的避难所——不是为了自己使用,而是作为“最后的备份”,万一地球对话失败,至少人类的记忆和知识可能保存。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选择融合路线的人很少,只有不到二十人。显然,即使在这样的压力下,大多数人类仍然珍视自己的个体性。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选择避难所的人比预期多:大约三分之一的人。他们不一定完全认同小林的理念,但希望有一个“保险”。
第三天,距离熵之使徒到达还有二十四小时。选择结束了,资源分配完成了,团队重组了。
穹顶社区正式分裂为三个主要群体,以及若干小群体。他们仍然共享同一片物理空间,但精神上已经分道扬镳。
那天晚上,林墨、苏沐晴、小雨站在观察点,看着下面忙碌的人群:一些人在加固地下设施,一些人在调试倾听站设备,还有一些人只是和家人在一起,珍惜可能是最后的时光。
“我们失败了,对吗?”苏沐晴轻声说,“我们没能保持团结。”
“也许团结从来就不是目标。”小雨说,“档案馆中的成功文明,许多都有内部多样性,甚至内部竞争。统一不是韧性的来源,多样性才是。”
“但代价是分裂,是猜疑,是资源分散。”林墨承认,“我们可能因此降低了生存概率。”
“或者,”苏沐晴握紧两人的手,“我们增加了可能性。如果一条路走不通,还有其他路。就像小林说的,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在末世的最后时刻,人类选择了分裂而不是统一,选择了自由而不是安全,选择了可能性而不是确定性。
这可能是愚蠢的,可能是勇敢的,可能两者都是。
熵之使徒即将到达。不同的道路将接受考验。
而在考验中,人类将展示他们到底是什么: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一个多样性的集合;不是单一的答案,而是众多的问题;不是完美的存在,而是在矛盾中寻找意义的生命。
裂隙已经扩大,无法修复。
但也许,裂隙本身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在破碎中,光可以照进来的地方。
明天,答案将揭晓。
而今晚,他们仍然在一起,即使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在这个破碎但仍然美丽的世界上,这可能就是他们能拥有的全部。
也是他们愿意为之战斗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