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东侧楼梯拐角的血腥味儿还没散尽,混合着尿臊、汗臭和淡淡的铁锈气,顽强地附着在墙壁和地面上。争抢的伤者蜷在角落呻吟,或悄无声息地断了气。抢到东西的,有的躲进了更深的阴影里,像护食的野兽般吞咽着来之不易的“恩赐”,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靠近的身影;有的则已经将东西囫囵吞下,空瘪的胃袋得到一丝虚假的填充,随即被更深的、对下一次“投放”的焦灼渴望攫住。
第一次“投放”的余波,在死寂和猜忌中缓慢发酵。
但林墨的“表演”并未结束。或者说,真正的心理施压,才刚刚进入更具压迫感的阶段。
他没有再次使用广播。无声,有时比任何言语都更具重量。
安全屋的监控终端前,林墨调出了几个非实时监控的画面存档。那是昨天夜里,他放置“饵料”和布置外围陷阱时,通过身上携带的微型摄像头记录下的影像片段。画面有些晃动,角度特殊,但足够清晰:狂风呼啸的四十层外墙检修通道,锈蚀的栏杆下是令人眩晕的深渊;他稳定移动的身影;手中工具袋里那些闪着寒光的铁丝网、磨尖的钢筋、触发机关;以及他布置时精准、冷静、甚至堪称“艺术”的手法——将致命与隐蔽结合到极致。
还有一段,是他返回时,特意用镜头扫过储藏区一角。不是全景,只是一个短暂的、晃过的镜头:整齐码放的箱装矿泉水(即便只是空箱或少量实物),堆叠的罐头食品(标签模糊,但罐体完好),排列的药品包装盒……数量不多,但种类齐全,在稳定的蓄电灯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刺眼的“富足”感。
这些片段,被林墨剪辑、处理后,没有声音,只有画面。然后,通过那套被他修复并掌控的消防广播系统的备用线路(他不知何时摸清了这些老旧大楼的布线秘密),以极低的功率、断断续续的方式,在深夜时分,投射到了大楼内几个尚未完全损坏的公共区域显示屏上——比如一楼荒废的门厅广告屏,以及个别楼层电梯旁的残破信息板。
时间选在凌晨两三点,人最容易困顿、意志也最为脆弱的时刻。
第一个发现的是个起夜的男人,他迷迷糊糊走向公共厕所,路过黑漆漆的门厅时,眼角余光瞥见那块早已熄灭的广告屏居然亮着模糊的光。他吓了一跳,眯着眼看去。
屏幕上,正在无声播放林墨悬挂那包“饵料”的片段。四十层外呼啸的风仿佛能透过屏幕吹出来,那包食物在极限高度摇晃的特写,充满了冰冷的挑衅。
男人瞬间睡意全无,膀胱的胀意被脊椎窜上的寒意取代。他僵在原地,看着画面切换——是林墨布置外墙陷阱的过程,那些狰狞的铁丝网和隐蔽的矛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怪物的獠牙。最后,画面定格在储藏区那一角“富足”的物资上,停留了足足五秒,才嗤一下熄灭,屏幕重归黑暗。
男人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他连滚爬爬回到暂居的角落,推醒身边的同伴,语无伦次地描述刚才所见。没人相信,都以为他饿昏了头出现了幻觉。直到后半夜,另一个在不同楼层信息板上看到类似片段(内容略有不同,但核心一致)的女人发出惊恐的尖叫,消息才像病毒一样在幸存者中炸开。
不是广播,是“影像”!那个林墨,他不仅用声音威胁,还用画面示威!他展示了他的“力量”——能在致命高空如履平地的行动力,能布置出赵虎都闯不过的致命陷阱的冷酷心智,以及……他确实掌握着让人疯狂的储备!
最关键的是,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没有叫嚣,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展示。这种沉默,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心底发毛。他像是在说:看,这就是我的世界,我的手段,我的筹码。而你们,在下面。
绝望,不再是模糊的、对饥饿和未知危险的恐惧,而是被具象化了。具象成四十层外墙呼啸的风,具象成铁丝网上冰冷的倒刺,具象成屏幕上那一瞥而过的、可望不可及的“富足”。
讨论再次激烈起来,但基调已然不同。之前还残留的一丝“或许可以谈判”、“或许有机会”的侥幸,被这无声的影像展示碾得粉碎。
“他就是在耍我们!告诉我们他有多强,我们有多弱!”
“那些东西……他肯定不止那么点!他故意放出来眼馋我们!”
“下次投放……会不会更少?或者干脆不放了?”
“他会不会……在投放的东西里做手脚?” 一个阴郁的声音突然说。
人群瞬间一静。这个可能性,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每个人的脑子。是啊,他能布置那么可怕的陷阱,能在四十层外挂饵料,能无声无息地播放这些影像……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饼干里下毒,在水里加料……
刚刚因为抢到一点物资而稍感安慰的人,脸色顿时惨白,胃里一阵翻搅,仿佛刚才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烧红的炭块。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猜忌的毒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不仅是对顶层的林墨,也开始蔓延到幸存者内部。谁抢到的饼干最多?谁喝到了完整的一瓶水?他们会不会已经中毒了?或者,他们是不是和林墨有什么秘密联系?一次投放的地点,只有林墨知道……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抓伤的男人低吼,眼神却闪烁不定,“得想办法!不能全靠他施舍!”
“想什么办法?你去爬西墙?还是去闯楼梯间?”立刻有人讥讽,声音却带着颤抖。
提议者语塞,愤愤地别过头。办法?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面前,任何“办法”都显得苍白可笑。
但绝望不会因为无解而消失,只会不断沉淀、发酵,转化成更阴暗的东西。一些人开始用更警惕、甚至仇恨的目光打量身边的“同伴”。资源极度有限,下一次投放的争夺必然更加惨烈。而顶层那个沉默的“主宰”,似乎乐于见到他们彼此撕咬。
安全屋内,林墨关掉了监控终端上正在回放的、楼下幸存者惊恐议论和彼此猜忌的画面。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冷漠。
“影像比语言更有冲击力,”他像是在对苏沐晴说,又像是在总结,“尤其是这种‘不经意’泄露的、关乎力量和储备的画面。能打破他们最后的幻想,也能种下怀疑的种子。”
苏沐晴靠着椅背,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支箭矢的尾羽。她看着林墨平静的侧脸,忽然问:“如果……他们真的被逼到绝路,不管不顾地联合起来,用人命填出一条路呢?”
林墨沉默了片刻。
“那要看,绝路有多‘绝’,”他缓缓道,“也要看,我设置的‘路’,有多‘长’。” 他的目光投向安全屋角落那些尚未启用的、更复杂的陷阱材料和防御方案图纸。“恐惧需要累积,绝望需要层次。一下子给到底,反而可能触发反扑。要一点一点,剥掉他们的希望,磨损他们的意志,分化他们的群体。”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直到他们觉得,向我挑战的代价,远比忍受饥饿和等待那一点点不确定的‘投放’要大得多。直到他们内部因为那一点点‘投放’而流出的血,多到让他们再也无法凝聚。”
苏沐晴不再说话。她明白林墨的策略。这不是简单的防守,这是一场冷酷的心理围剿。用恐惧筑墙,用希望(哪怕是残酷的、有限的希望)做饵,用猜忌和内部消耗作为削弱敌人的主要手段。而他们自己,则高踞孤岛,冷静地观察、计算、调整。
很残忍。
也很有效。
楼下传来的细微骚动和压抑哭泣,似乎比前几日更加频繁,也更加绝望。那无声播放的影像,如同投下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演变成吞噬一切安全感的漩涡。
绝望在加深,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而顶层的灯光,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显得愈发稳定,也愈发……遥远和冷漠。林墨的“表演”,从有声到无声,从语言到影像,一步步将楼下的幸存者推入更深的心理牢笼。这牢笼没有锁,却布满了自相残杀的尖刺和对顶层那点“施舍”的扭曲依赖。
夜还很长。而绝望,似乎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