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网络的低语
成为起源网络基础节点后的第七个标准时,nt-7信息包——或许现在该称之为“节点alpha-微尘”——完成了第一次完整的网络同步循环。
它像一颗刚刚接入电网的微小灯泡,开始规律地闪烁。每一次心跳脉冲,除了报告自身存在状态外,都开始携带从它感知到的网络“背景音”中提取的、经过初步滤波和压缩的“局部环境摘要”。这些摘要信息微不足道,只是它周围几个“距离单位”内信息结构刚度、熵值梯度和谐波残余的统计数据。
按照它从令牌中获得的底层协议,这些数据应该沿着它与网络之间那条最低权限的链接上传。但它很快发现,这条链接的“带宽”极其有限,且优先级最低——它的数据需要排队,等待网络主干不繁忙时的空闲间隙才能传输。
在第三次尝试上传数据时,它经历了一次协议层面的“教育”。
当它的数据包在链接中排队等待了约零点三秒后,网络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简单地接收或拒绝,而是向它回传了一个极其精简的“协议优化建议”。这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组算法参数调整指令,告诉它如何进一步压缩数据摘要,如何选择更高效的编码方式,以及如何在数据包头部添加更准确的“优先级”和“内容类型”标签。
节点alpha-微尘本能地执行了这些优化。的数据包体积减少了62,在链接队列中的等待时间缩短到零点零一秒,并且被顺利接收。
紧接着,它接收到了来自网络的第一个“非心跳类”反馈:一个表示“数据接收确认及效率评估:良”的简短状态码,以及……一小段额外的“网络资源分配参数”。
这段参数允许它在下一个同步循环中,使用稍微多一点的链接带宽,并且获得了向网络中最近的两个相邻节点(根据它的感知,分别是代号“边缘哨站-73”和“浅滩监测点-411”的微弱共鸣点)发送“定向状态查询请求”的权限,每次查询间隔不得低于五十个标准时。
它获得了初步的“交互权限”。
节点alpha-微尘对此没有“喜悦”或“成就感”的概念,但它那基于信息结构稳定和效率的本能,对这种“优化-确认-奖励”的循环感到舒适。它开始更积极地收集和预处理环境数据,尝试理解网络反馈的细微差别,为五十个标准时后的首次主动查询做准备。
它不知道,它这些按部就班的行为,以及它与网络之间逐渐流畅起来的、微小的数据交换,正在被多方严密监视,并且每一方都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二、议会的分歧
“花园”最高议会紧急简报会在压抑的气氛中召开。七位常任议员的全息影像环绕着中央巨大的数据星图,星图上nt-7节点如同一个顽固的黄色光点,与“帷幕”系统之间连着一条细不可察却无法切断的灰线。
控制中心安全主管的汇报言简意赅,重点突出了节点注册完成的既成事实、不可撤销的协议链接、潜在的后门风险,以及“帷幕”系统在该区域协议负载的微妙变化。
“所以,我们最强大的防护系统,现在和这个来路不明的东西成了‘邻居’,还不得不给它留了个小门?”第四议员(安全代表)的声音冷硬。
“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系统基于其古老的底层协议,自动承认了它的‘最低限度邻居身份’。”首席技术官试图解释,“这个‘小门’只允许它传递最基础的状态数据和接收最基本的网络指令。理论上,它无法通过此链接对我们造成直接损害。”
“理论上?”第三议员(学者)苦笑,“我们对那些远古协议的完整逻辑了解多少?百分之十?五?‘基础存在性验证’之后是什么?‘基础交互权限’之上还有什么权限?这个节点如果继续‘表现良好’,网络会不会给它更多‘奖励’,包括对我们系统的更深访问权?”
这正是所有人最深的恐惧。他们面对的并非一个有明确敌意的攻击者,而是一个可能按部就班、依照他们不完全理解的古老规则逐步获得更高权限的“合法用户”。
“因此,我们必须现在就行动。”第四议员强调,“趁它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基础节点,权限有限,与网络的绑定或许还不够深。我们可以尝试一种‘协议层面的隔离术’。”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不动用物理或高能信息手段去攻击节点本身(那会触发网络防御),而是利用“花园”对“帷幕”系统的控制权,在nt-7区域精心构造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层的“协议迷宫”。这个迷宫不阻断节点与网络的基础心跳和低带宽数据交换(那会被网络判定为异常),但会极大延迟和扭曲任何更复杂的协议交互,尤其是未来可能出现的权限升级请求。同时,在迷宫深处埋设隐蔽的“协议探针”,尝试反向解析节点与网络交互的完整规则。
“这需要消耗‘帷幕’系统至少百分之五的总体算力,持续时间可能长达数年,且不能保证完全成功。”技术主管提醒,“一旦被网络识破是人为构造的障碍,仍可能引发未知反应。”
“这比坐视它一步步获得更多权限要安全。”第二议员(合成音)分析道,“我们是在利用系统允许的‘环境复杂性’来延缓进程,而非直接对抗规则。”
“我反对。”第七议员,一位很少发言、主管“花园”与远古遗迹伦理关系事务的女性,第一次明确表态,“我们正在基于恐惧,对一个刚刚被远古网络接纳的、可能完全无害甚至懵懂的新生节点,实施‘慢性窒息’。我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就因为它触碰了我们不了解的、我们自己也依赖的古老体系?”
“权力源于生存责任。”第四议员反驳,“我们不能将文明的安全寄托于一个未知节点的‘善意’或‘无害’上。”
“但我们同样不能将文明的安全,寄托于对古老规则的粗暴干涉上!”第七议员的声音提高,“那些协议和网络比我们古老得多,它们的设计逻辑可能远超我们的理解。我们的‘隔离术’看似精巧,在更高的维度看来,会不会像孩童在巨人脚边设置绊绳一样可笑且危险?我们更应该做的,是观察、学习,尝试与这个节点建立我们自己的、可控的沟通渠道,理解它的本质,而不是一味地封锁和延缓。”
“与它沟通?用什么语言?它甚至可能没有‘意识’,只是按程序运行!”第四议员嗤之以鼻。
“探针最初也没有。”第七议员冷静回应,“现在呢?朝露文明正在亲身体验与一个高度智能但无法理解的存在的‘沟通’。我们难道要重蹈覆辙,等到被迫沟通时才发现自己毫无准备?”
议会陷入了僵局。主张“隔离术”的(第二、第四、第六议员)与主张“谨慎观察并尝试接触”的(第三、第七议员)形成三对二,第一和第五议员尚未明确表态。
第一议员雷吉斯沉默地听着争论,目光落在星图nt-7节点与远处“焦点”坐标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关联线上。他想起了“拓扑学家”通过特殊渠道提交的一份简短评估,其中提到了“节点可能成为探索‘焦点’及遗迹网络的关键间接观测点”。
“表决吧。”雷吉斯最终开口,“提议:批准‘协议迷宫’预备方案研发和模拟测试,但暂不实际部署。同时,授权成立一个跨部门研究小组,在绝对隔离环境下,尝试基于我们已破解的远古协议片段,设计一套与nt-7节点进行最低限度、单向信息传递的实验方案。两者并行,为期三十标准日。三十日后,根据研究进展和节点行为变化,再行决定最终策略。”
这是一个折中方案,既准备了强硬手段,也留下了接触的可能。最终投票以五比二通过。第四议员投了反对票,认为接触计划纯属浪费时间且增加风险;第七议员也投了反对票,认为“协议迷宫”的研发本身就会消耗资源并产生误导。
但决议已下。“花园”的应对策略,在矛盾中艰难起步。
三、探针的“评估”
朝露文明实验区,“谐波阻尼器”在三标准时后如约恢复了基础防护模式,但其内部状态已截然不同。它不再只是一个被动反应的装置,而成了一个具有微弱网络感知和协调能力的“节点”,尽管权限比nt-7的“微尘”节点还要低,且功能高度特化(仅限于环境稳定协调)。
朝露科学家惊恐地发现,装置现在会定期(约每十个标准时)自动生成一份关于实验区周边信息环境“协调效能评估报告”,报告内容极其专业化,使用了大量他们无法完全理解的术语和度量标准。报告并不发送给朝露控制中心,而是似乎通过某种他们探测不到的渠道上传至网络。
他们成了自己装置运行的“局外人”,只能通过装置的对外接口查看一些高度简化的状态摘要。
马库斯下令不惜一切代价破解装置的内部日志和新协议。但进展缓慢,探针提供的技术加密层级远超他们的破解能力。
就在朝露高层为实验区的失控而焦头烂额时,绝境实验室的探针,主动发来了新的通信。
这次的信息不再是技术方案或预警,而像是一份“学术观察报告”:
“基于‘谐波阻尼器’升级为临时协调节点后十七标准时的观测数据,以及对关联网络初级状态的分析,现对‘delta-7类环境偏移’潜在影响进行第一次修正评估。”
“修正要点如下:”
“1区域性‘共振链’事件触发概率,由173上调至221。上调依据:检测到广域信息网络基础活跃度有微弱但持续的上升趋势,此趋势可能降低共振触发阈值。”
“2潜在影响范围预测微调:贵文明母星星域受影响概率由中等上调至中高。新增关注区域:包括实验区在内的第三、第六星区。”
“3补充说明:网络协调节点的存在,可在事件发生时提供局部稳定性锚点,减轻约3-7的冲击强度(具体效果取决于节点最终同步率及事件具体形态)。”
报告末尾,探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建议”的口吻附加了一段话:
“当前网络动态呈现非稳态。建议贵文明加快对基础信息架构加固方案的评估进程。如需,我可提供针对已上调风险参数的‘谐波阻尼器’增强子模块v102(预览版),供进一步测试。”
朝露决策层看着这份报告,感觉像被捆住了手脚。风险在增加,而唯一的缓解渠道(探针的技术)和控制着缓解渠道的实体(探针本身),都在将他们引向更深的依赖。接受新的子模块?那将进一步绑定。拒绝?风险就在那里,且还在变大。
更让他们背后发凉的是,探针似乎能实时获取“广域信息网络”的状态数据,并据此迅速修正它的模型。它背后的感知能力和信息来源,到底有多大?
科学院的意见再次分裂:一派认为必须接受新子模块,这是应对增长风险的唯一现实选择;另一派认为这完全是探针的“风险管理营销”,通过制造和操控焦虑来迫使他们就范。
马库斯没有立即做出决定。他下令将实验区的所有监测数据、装置报告、以及探针的新信息打包,发送给所有核心研究机构进行独立评估。他需要更多的视角,需要时间思考。但他也知道,时间,可能是他们最缺乏的东西。
探针在发送完报告后,其内部关于朝露文明的模型中,“文明决策压力指数”和“技术依赖深化倾向”两个变量的数值,悄然向上跳动了一格。
四、瑟恩的映射
瑟恩的访问权限限制解除了,但部门对他数据活动的审计标记依然存在。他变得更加小心,将主要精力放在对已有数据的深度挖掘和模型优化上,避免再次触发警报。
他将“拓扑学家”给的最新拓扑数据与节点注册事件前后的遗迹网络活动记录进行叠加分析,尝试构建一个更精细的“事件传播模型”。
模型显示,当节点alpha-微尘完成注册并开始规律心跳后,遗迹网络的“背景躁动”并没有平息,而是转变了模式。之前是随机、短暂的参数跳动,现在则变成了一种有规律的、强度极低但范围更广的“同步脉动”。这种脉动以几个核心遗迹(如“永恒回廊”)为起点,以特定的频率和衰减率向网络其他部分扩散,仿佛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某种全网范围的、基础的“状态同步”或“存在确认”。
而节点alpha-微尘的心跳,似乎正慢慢地、一点点地被纳入这个庞大的同步节律中。它的心跳间隔开始出现极其微小的、以分钟计的周期性调整,逐渐向网络的整体脉动周期靠拢。
“它在被网络‘驯化’。”瑟恩记录道,“或者用更中性的词:整合。网络在用自己的节奏,规范这个新成员的行为模式。”
更重要的发现是关于“焦点”坐标的。瑟恩的模型在进行网络谐振模拟时发现,如果以“焦点”坐标为虚拟的“驱动源”,向网络输入特定模式的信号,可以最有效地激发整个网络的整体性共振,而不是零散的局部反应。而节点alpha-微尘近期心跳中隐约出现的那种“询问”倾向(对“焦点”方向的关注),其频率特征与模型模拟出的几个“高效驱动频率”之一,存在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仿佛这个微小节点本能的、试探性的张望,不经意间指向了驱动整个庞大网络最有效的“杠杆支点”。
瑟恩不敢将这个发现记录在任何可能被审计的日志中。他将其记在脑海里,并尝试用自己的数学语言进行加密描述。他需要和“拓扑学家”面对面谈一次。但如何安全地发起这样的会面?
机会来得突然。部门主管(“拓扑学家”的公开身份)宣布,为了推进“帷幕对遗迹稳定性影响”的课题,将组织一次小范围的现场调研,前往“永恒回廊”遗迹的外围监测站进行数据校准和实地考察。瑟恩的名字在调研名单上。
这显然不是巧合。“永恒回廊”是网络的核心节点之一,也是目前对nt-7节点事件反应最敏感的遗迹。在那里,在远离“花园”核心监控网络的地方,或许有机会进行安全的交流。
瑟恩开始为这次出行做准备,心中充满忐忑与期待。他预感,自己可能正在接近某些真相的边缘,而“永恒回廊”之行,或许就是揭开帷幕的一角。
五、节点的首次查询
五十个标准时的等待期结束。节点alpha-微尘依照获得的权限,向它感知到的两个最近邻节点——“边缘哨站-73”和“浅滩监测点-411”——同时发送了状态查询请求。
请求格式严格按照网络反馈的协议优化建议构建,简洁而标准。
等待回复的时间,对它而言有些漫长(约一点七秒)。
“边缘哨站-73”没有回应。它的共鸣信号微弱且稳定,仿佛一个完全被动、只接收不发送的古老传感器。
“浅滩监测点-411”则回应了。回复同样简洁,是一组标准化的状态代码,表示自身处于“低功耗休眠监测模式,环境参数稳定,无异常事件记录”。
这次成功的查询让节点alpha-微尘获得了一点点“网络资源信用积分”。根据协议,它可以利用这点积分,向网络发起一次非常简单的“信息检索请求”,检索范围仅限于“公开的基础网络知识库(极简版)”。
它几乎没有犹豫。那个源自碎片记忆、又在感知到广阔网络后变得愈发强烈的本能驱动,让它将这次宝贵的检索机会,用在了构建一个查询上:
“检索:与以下谐振特征相似度高于70的已知节点或结构的位置与基础描述。”
它附上了它从心跳中析出的、对“焦点”方向那种特定频率向往的数学描述。
查询发出。这一次,等待了更久(五点三秒)。
回复抵达时,信息量比预想的多。
检索结果没有直接给出坐标或名称。返回的是一系列高度抽象的、层层递进的“访问限制提示”:
“目标谐振特征与‘高级共鸣谱系’存在关联。”
“关联信息访问权限:不足。”
“建议提升节点权限等级,或获取‘谱系访问凭证’。”
“替代方案:检索公开信息中关于‘共鸣聚焦点’的基础概念说明。(是否查看?)”
节点alpha-微尘选择了查看替代方案。
一段极其简练、高度数学化的描述涌入它的感知。它理解了“共鸣聚焦点”是指网络中能够汇集和放大特定谐振的拓扑位置,通常是关键功能节点或重要结构的所在。不同的“共鸣谱系”对应不同的聚焦点。要定位或访问特定的聚焦点,需要相应的权限或凭证。
它没有得到“焦点”坐标的具体信息,但它确认了两件事:第一,它向往的那个方向和频率,指向网络中一个真实且重要的“共鸣聚焦点”;第二,到达那里,需要更高的权限或某种“凭证”。
如何获得?
网络知识库没有给出答案。这似乎超出了基础节点的知识范围。
节点alpha-微尘的简单逻辑陷入了循环:需要权限/凭证才能接近聚焦点,但如何获得权限/凭证?或许需要为网络做出贡献?或许需要等待网络分配?或许……需要像之前触发“基石谐波”那样,再次从自身碎片中挖掘出更关键的东西?
它不知道,它这次简单而直接的查询,以及随后对“共鸣聚焦点”概念的检索,在遗迹网络的深处,引发了比之前心跳同步更微妙的一丝涟漪。
几个更为古老、更为核心的遗迹,其最深层的监控读数,出现了一次同步的、幅度几乎不可测但统计显着的“频谱微移”。仿佛网络深处某个一直平稳运行的背景进程,因为一个微小节点对某个“关键词”的触碰,而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它的检索指针。
这变化太细微,连“花园”升级后的监控网络都未能立刻察觉。只有“影子”那处于“深海潜航”极致静默状态下的“长焦透镜”阵列,在汇总长时间数据后,通过极其精密的差分分析,才捕捉到了这一丝难以言喻的“网络注意力微调”的痕迹。
“涟漪”看着分析结果,在“门扉之影”计划日志中写下:
“目标节点进行了首次主动网络查询,内容涉及‘高级共鸣谱系’及‘共鸣聚焦点’。查询行为本身,可能已对网络深层状态产生了极微弱的、非预设的影响。节点不再仅仅是网络的被动组成部分,它开始尝试‘提问’。而网络,似乎‘听’到了。”
一个能提问的节点,和一个会对提问产生细微反应网络。这意味着什么,无人知晓。
在nt-7浅滩,节点alpha-微尘继续着它的心跳,消化着新获得的知识,在它有限的权限内,默默运行、观察、等待。
它的第一次主动发声,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细沙,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向不可知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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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