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进行仪式的第二天,蓝溪镇下了一场小雨。
雨丝细密,将整座小镇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灵泉的水声比平日更清脆些,银杏树的叶子被洗得油亮。朔夜蹲在老君阁的回廊下,看着雨滴从屋檐一串串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的感知在这雨天变得更加敏锐。
每一滴雨落下的轨迹、速度、甚至其中蕴含的微弱天地灵气,都清晰地映在意识里。他能“听”到雨水渗入泥土时,泥土中沉睡的种子发出的满足叹息;能“看”到雨丝穿过空气中灵气的流动时,产生的微妙涟漪。
九条命线的融合又推进了一分。现在,在灵魂视野中,它们已经不再是九条独立的光带,而是像九股拧在一起的发丝,开始难分彼此。
“朔夜前辈?”小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朔夜回头。少年撑着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简单的竹叶纹路。他手里还端着个木托盘,盘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几碟精巧的点心。
“清凝姐姐让我送来的。”小黑把托盘放在回廊的木栏上,自己也收了伞进来,“说是‘固本培元汤’,让你在仪式前每天喝一碗。”
朔夜凑过去嗅了嗅。药汤的气味清苦中带着一丝甘甜,他能分辨出至少十七种灵草的气息,每一种都经过精心配比,药性温和而绵长。
“她还真是……”朔夜摇头笑了笑,却没有拒绝,乖乖用爪子捧起小碗,一点点喝起来。
小黑在旁边的木阶上坐下,安静地看着他喝药。雨声淅淅沥沥,回廊里一时间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
“前辈,”小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仪式之后……您还会记得怎么用空间漫步吗?”
朔夜放下碗,舔了舔嘴角:“说不准。可能会忘一段时间,也可能会有新的用法。”他看着小黑眼中掩饰不住的担忧,用尾巴拍了拍少年的手背,“怎么,怕我忘了怎么教你?”
“不是!”小黑立刻摇头,又顿了顿,低声说,“是怕您忘了……您教我的那些东西。”
那些在训练场上一次次纠正的动作,那些在任务中传授的经验,那些看似随口的吐槽里蕴含的道理,那些深夜闲聊时分享的故事。
朔夜沉默片刻,然后笑了:“小黑,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年吗?”
小黑眨眨眼:“几百年?”
“具体数字不重要。”朔夜仰头,看着屋檐滴落的水珠,“重要的是,这几百年里,我遇到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也忘记过很多东西——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吃了什么,某次任务的具体细节,某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但是……”
他转过头,金色的瞳孔认真地看着少年:“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那些改变了你、也改变了他人的时刻,那些让‘你’之所以成为‘你’的瞬间——它们不会消失。它们会变成你灵魂的一部分,变成你呼吸的方式,变成你看世界的角度。”
小黑似懂非懂。
朔夜站起身,抖了抖被雨雾打湿的毛发:“简单说就是,就算我暂时想不起怎么教你空间漫步,我也会记得,你是我徒弟,是个认真努力、有时候有点轴、但心里特别柔软的小家伙。而只要我还记得这一点,我就会用适合那个时候的方式,继续教你该学的东西。”
他跳到木栏上,与小黑平视:“所以别担心。师徒关系不是靠记忆维持的,是靠这里——”他用爪子轻轻点了点小黑的胸口,“和这里。”又点了点自己的。
小黑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我明白了,前辈!”
“明白了就去训练。”朔夜摆摆爪子,“别以为下雨就能偷懒。无限今天不是教了你新的灵力循环法门吗?去练,练到我满意为止。”
“是!”小黑立刻站起来,抓起伞就要往雨里冲。
“等等。”朔夜叫住他,从托盘里叼起一块点心扔过去,“补充点能量。练不好别回来吃饭。”
小黑接住点心,咧嘴笑了:“谢谢前辈!”
看着少年撑着伞跑进雨中的背影,朔夜眼中浮起温和的笑意。
午后的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湿润的庭院里蒸腾起淡淡的水汽。朔夜没回屋,而是沿着回廊慢慢踱步。
他走到厨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清凝和玄离的声音。
“这个不能吃!这是给朔夜准备的安神糕点!”清凝的语气难得有些严厉。
“我就尝一小口……”玄离的声音委委屈屈。
“一小口也不行!他这几天需要特别调理,食材都是按古方配比的,少一点药效都会打折扣。”
朔夜探头进去。厨房里,清凝系着素色围裙,正将一盘刚刚蒸好的糕点从笼屉里取出。糕点做成小鱼形状,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米面的甜香。
玄离蹲在灶台边,眼巴巴盯着那盘糕点,嘴角疑似有可疑的液体。
“清凝姐姐说得对。”朔夜迈步进去,跳到灶台上,故意在糕点旁边坐下,“某些上古凶兽,要有上古凶兽的自觉,不能跟伤员抢吃的。”
玄离立刻炸毛:“谁是伤员!你看起来明明好得很!”
“我这是内伤,内伤懂吗?”朔夜理直气壮,“灵魂层面的创伤,需要大补。”
清凝被两人的斗嘴逗笑,摇了摇头,将糕点仔细装进食盒:“行了,你们俩。朔夜,这些糕点是给你今晚和明晚准备的,每次两块,用灵泉水送服。”她又看向玄离,“你的那份在那边篮子里,自己拿。”
玄离欢呼一声,扑向墙角的竹篮,里面是堆成小山的普通鱼干和肉脯。
朔夜看着清凝仔细封好食盒,忽然说:“清凝,仪式那天,你会紧张吗?”
清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眼,看着朔夜,温柔地笑了:“会。但更多的是……期待。”
“期待?”
“嗯。”清凝将食盒盖上,手指轻轻抚过盒面的木纹,“就像看着一颗种子终于要破土而出,看着一朵花终于要绽放。我知道那过程可能会有风雨,但我也知道,风雨之后,会是更美的风景。”
她伸手,轻轻揉了揉朔夜的头顶:“所以别担心我们。你只要专注在自己身上,安心完成蜕变就好。我们所有人,都会在你看得见的地方,等你回来。”
朔夜喉咙有些发紧。他低下头,用头顶蹭了蹭清凝的手心:“知道了。我会好好回来的。”
“当然要好好回来。”玄离叼着鱼干凑过来,含糊地说,“你还欠我三十七顿小鱼干呢,我都记在账上了。”
朔夜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欠你这么多?”
“从你第一次用万相拟态变小鱼干逗我开始算的!”玄离理直气壮,“利息按日累积!”
清凝笑得肩膀轻颤。厨房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混合着糕点香、鱼干香和灶火余温,像一幅定格了时光的画。
傍晚时分,雨彻底停了。夕阳将云层染成金红色,整座蓝溪镇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
无限从会馆回来时,朔夜正趴在后院的石桌上,看几只蝴蝶在雨后初晴的花丛间飞舞。无限在他对面坐下,将一个木匣放在桌上。
“哪吒送来的。”无限打开匣子,里面是两枚赤红色的丹药,丹药表面有细密的金色纹路,隐隐散发出炽热而纯净的气息,“金丹,能稳固神魂,增强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他说仪式前一晚服下,效果最佳。”
朔夜凑过去闻了闻。丹药的气息霸道又温和,矛盾的统一,很符合哪吒那家伙的性格。
“他本人呢?”
“北境有异动,他和明王去处理了。”无限合上匣子,“但他说了,仪式那天一定会赶到。”
朔夜点头,没有多问。哪吒和明王都是身负重任的存在,能抽空参加他的仪式,已经是莫大的情分。
无限看着石桌上趴着的黑猫。夕阳的光给朔夜的黑色毛发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双金色的瞳孔在光中显得格外通透。
“害怕吗?”无限忽然问。
朔夜愣了一下,然后老实承认:“有一点。毕竟是要把自己拆了重装,谁知道装出来还是不是原样。”
“你会是原样。”无限的语气很肯定,“也会不一样。”
“这算哲学问题吗?”
“是事实。”无限伸出手,手指轻轻拂过朔夜耳后的毛发,“内核不变,外壳可以换。就像剑,重铸之后锋芒或许更内敛,但剑还是那把剑。”
朔夜感受着无限指尖的温度。这位老友向来沉默寡言,但每次开口,都直指核心。
“你觉得我重铸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朔夜好奇。
无限想了想,说:“会更像你自己。”
“我现在不像自己吗?”
“像,但还不够彻底。”无限收回手,目光望向远方的夕阳,“你一直背负着‘异世界’、‘九命猫妖’、‘因果干涉者’这些标签。这次蜕变,或许能帮你卸下一些包袱,让你更纯粹地成为‘朔夜’。”
朔夜咀嚼着这句话,忽然笑了:“你说得对。管他前世今生,管他几条命,我就是我。”
无限眼底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夜幕降临,星辰渐次亮起。朔夜回到老君为他准备的静室,服下了清凝的糕点和哪吒的丹药。暖流从胃部扩散至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到灵魂深处,温柔地包裹住正在融合的九条命线。
他能感觉到,融合的速度在药物的辅助下变得更加平稳、更加有序。
第二天,也就是仪式前的最后一天。
朔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的体型缩小了一圈——不是幼猫那么小,但也从成年猫的大小退化到了少年猫的尺寸。他试着说话,声音也变得稚嫩了些,但好在还能说人话。
“看来融合进入后期了。”老君在检查后得出结论,“外形变化是正常的能量内敛现象。不用担心,仪式结束后会稳定下来。”
朔夜倒是不在意大小,反正猫的形态本来就灵活。他蹦跳着出了静室,打算好好享受这最后一天的“旧壳时光”。
他先去训练场看了小黑晨练,照例指点了几句;又去厨房偷吃了半块给玄离准备的鱼干,气得玄离追了他半个院子;接着溜达到会馆,在鹿野部长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把正在核对预算的鹿野吓了一跳;最后晃悠到老君阁的书房,趴在老君腿边,听老人家念了一上午的古籍。
午后,明王从酆都赶来了。他带来了十盏青铜古灯,说是用冥河水与彼岸花汁炼制,能在仪式中稳定灵魂波动,防止意识溃散。
“谛听本来也要来,但酆都近日亡魂增多,他走不开。”明王将古灯一一摆放在静室周围,每放一盏,室内的气息就沉静一分,“他让我带话:等你新生,他请你喝酒。”
朔夜蹲在窗台上,看着明王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
傍晚,所有参与仪式的伙伴都聚集在了老君阁的正厅。清凝准备了简单的晚宴,没有大鱼大肉,都是清淡而滋补的药膳。
席间,大家默契地没有提明天的仪式,只是聊着日常的琐事:会馆的新规定,人间界的有趣新闻,某处新发现的灵脉,某个小妖精闹出的笑话……
朔夜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插两句嘴。他看着桌边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将这些画面深深印在心底。
晚宴结束后,众人陆续散去,为明天的仪式养精蓄锐。朔夜没有立刻回静室,而是跳上老君阁最高的屋顶。
今夜月已近圆,清辉洒满大地。蓝溪镇在月光下沉睡,只有灵泉的水声和偶尔的虫鸣点缀着寂静。
明天,月圆之夜。
他的九条命线,将在那时彻底归一。
朔夜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月光落在他身上,泛起一层柔和的银边。
他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因为他知道,无论蜕变为何种形态,无论前路还有多少未知——
回家的路,永远亮着灯。
夜色渐深,他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的小镇,转身跃下屋顶,走向那场等待他的、温柔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