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两天后的傍晚,龙游市上空积聚起了铅灰色的云层。风里带着湿润的凉意,天气预报也准确播报了今夜有中雨。苏文远教授下午就打来了电话,语气里带着紧张和期待。
朔夜、无限和小黑提前在晚饭后抵达了枫林路77号。苏教授早已备好了热茶和点心,客厅里只开了几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和落地灯,刻意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氛围。那架三角钢琴的琴盖依旧打开着,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苏教授外祖父母的照片、那本修改过的乐谱,以及那对袖扣和胸针。
“我按你们说的,尽量让环境保持安静,也回忆了一些外祖父母的事情……”苏教授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
“放轻松,苏教授。”朔夜以人形姿态靠在沙发里,捧着茶杯,“这不是驱魔,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记忆修复’或‘情感归档’。我们需要的是平和的心境,而不是紧张。”
无限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和开始摇曳的树梢,没有说话,但周身的气息沉静而稳定,无形中也让苏教授安心不少。
小黑则好奇地挨着朔夜坐着,竖着耳朵,努力感知着屋内与平时不同的细微变化。他能感觉到,屋子里的空间似乎比前两天更“柔软”了,空气中有种等待被触发的、微妙的“张力”。
晚上九点过后,雨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窗棂和树叶的声音,很快就连成了片,沙沙的雨声笼罩了整座庭院和房屋。湿气透过门窗的缝隙渗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室内的光线在雨幕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温暖而朦胧。
“通常……就是在这种雨下了一阵之后,声音会慢慢出现。”苏教授压低声音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无限点了点头,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他走到客厅中央,闭上眼睛,更加专注地释放出他那精微至极的空间感知力。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探查,更像是在用自己的感知,如同最轻柔的触须,去“抚摸”和“共鸣”这栋房屋里那些沉睡的“空间褶皱”。
朔夜也放下了茶杯,金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中流转着微光。虚实之瞳全力运转,那些在墙壁、地板、钢琴周围的空间“烙印”和“信息流碎片”,在雨夜特定的湿度、气压和声音频率的“浸润”下,开始从沉寂中变得“活跃”起来,如同即将显影的底片,散发出微弱但可被捕捉的“信息辉光”。
小黑屏住呼吸,也努力集中自己稚嫩的空间感知。他隐约“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开始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涟漪在扩散,源头正是师父和朔夜前辈关注的那些地方。
大约过了十分钟。
一阵极轻极淡的、仿佛从极远处传来的钢琴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水中的倒影,轻轻“漾”入了寂静的空气。旋律正是苏教授之前弹过的那个忧伤而优美的片段,但此刻听起来更加完整、连贯,带着一种沉浸式的情绪感染力。
紧接着,一缕清越婉转的小提琴声加入进来,与钢琴声交织、对话,如同恋人间的低语和依偎。两种乐器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有些模糊,却又异常真切地传递出演奏者投入的情感——思念、眷恋、温柔,以及一丝时光流逝的怅惘。
苏教授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这正是他无数次在雨夜听到的旋律,但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情感。
除了乐声,还有一些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分辨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音、一声满足的轻叹、以及一句模糊的、带着笑意的低语:“……这里,降半音会不会更好?像雨滴滑落的感觉……”
“就是现在。”朔夜轻声说道,声音并未被那“回声”掩盖。他站起身,走到无限身边。
无限依旧闭着眼睛,但微微颔首。他的右手抬起,五指微张,仿佛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股极其柔和、但蕴含着强大“秩序”力量的空间波动,以他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受到精确控制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覆盖了整个客厅和书房区域。
这不是攻击,也不是吞噬,而是一种“梳理”和“稳固”。
在他的操控下,那些因为环境契合而被激活、无序“播放”的空间记忆碎片,像是被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拢住、归位。混乱的“信息辉光”开始变得有序,原本可能四处逸散、干扰现实的“回声”能量被约束、引导,朝着几个预设的、稳定的“节点”汇聚。
“虚实之瞳,定位情感核心。”朔夜低语,瞳孔中金光更盛。在他的视野里,那些空间烙印中最明亮、情感印记最深刻的“点”被清晰地标记出来——主要集中在钢琴附近、书房窗前、以及客厅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这些是过去那对伴侣最常停留、情感交流最密集的地方,也是“回声”能量最集中的“锚点”。
“小黑,”朔夜没有回头,“用你的空间感知,去‘感受’你师父制造的这个‘场’的边界和流动,尤其是能量汇聚的那几个点。不要试图干预,只是去‘看’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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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立刻集中精神,将自己的感知小心翼翼地融入师父展开的那片柔和而稳定的空间力场中。起初有些困难,那力场精微而强大,但他的感知同样源于空间属性,很快便捕捉到了那种奇特的韵律。他“看”到无形的能量流如同被疏通的溪水,朝着那几个闪亮的“锚点”缓缓流淌、注入,使得那些原本有些飘忽不定的“回声”变得凝实、稳定。
“引导记忆,编织回响。”朔夜伸出双手,十指如同弹奏无形的琴弦,开始舞动。这一次,他动用的不是攻击或防御性质的能力,而是记忆编织的一种极其高端的、近乎艺术的应用——信息塑形与情感共鸣引导。
无形的精神力细丝,携带着他从那些旧物和强烈情感烙印中解读出的“密钥”信息,精准地注入到无限稳固下来的那几个“锚点”之中。他不是在创造新的记忆,也不是在强行修改,而是在“梳理”和“加固”那些已有的、美好的情感记录。
他的精神力如同最灵巧的织工,将那些散乱的情感碎片(音乐的愉悦、交流的温暖、思念的忧伤)以更稳定、更和谐的方式“编织”在一起,并设置了一个温和的“触发条件”和“播放规则”。新的规则大致是:只有在环境条件高度契合(雨夜)、且居住者(苏教授)内心平静、甚至带着聆听意愿时,这些“回声”才会被轻微、有序地激活,以一种几乎不会干扰正常生活、更像是背景音乐或温馨氛围的强度“播放”出来。并且,主要“播放”点被引导和集中在了钢琴附近和书房窗前这两个最具纪念意义、也最不干扰卧室休息的位置。
整个操作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期间,那雨夜的乐声和低语始终如同背景音般存在,但随着朔夜和无限工作的推进,声音逐渐变得更加稳定、清晰,情感也似乎从原本的淡淡忧伤中,剥离出一份被妥帖珍藏后的宁静与温暖。
当朔夜收回手指,无限也缓缓睁开眼睛,收敛了空间力场时,客厅里最后一丝游离的“回声”能量也已被妥善安置。
雨依旧在下,沙沙作响。
但那种从墙壁和空气中“渗出来”的、令人不安的无源之声,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静谧。但这静谧并非空洞,而是仿佛被某种温暖而充实的东西填满了,像是经过精心整理的旧物仓库,一切都归置妥当,只待主人偶尔的、充满怀念的翻阅。
“可以了。”朔夜舒了口气,脸色有些发白。这种精细的信息操作比打一架还耗神。
无限的气息也微微起伏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他看向苏教授:“试试看,现在感觉如何?”
苏教授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睹了整个过程,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紧张、到感伤、再到最后的震撼与感动。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除了窗外的雨声,屋内一片宁静。但他能感觉到,那份萦绕不去的、被无形之物窥视的不安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温柔包围的安心感。
他走到钢琴边,犹豫了一下,轻轻按下中央c键。
“当——”
清脆的琴音响起,在雨夜里格外清晰。紧接着,仿佛是对这声琴音的温柔回应,一缕极淡极淡、如同叹息般的小提琴泛音,不知从何处(似乎是钢琴本身,又似乎是旁边的空气)轻柔地荡开,与琴音的余韵交织,然后悄然消散。
没有完整的旋律,没有突兀的声响,只有这一声默契的、充满怀念的“应和”。
苏教授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释然与感动的泪水。他知道,外祖父母的“回声”没有被消灭,也没有被强行剥离,而是被以最尊重、最温柔的方式,重新“安放”和“呵护”了起来。它们依然在这里,守护着这栋充满回忆的房子,只是不再以惊扰的方式,而是化作了一份静谧的陪伴。
“谢谢……真的太感谢你们了……”苏教授转过身,对着朔夜和无限深深鞠躬,声音哽咽。
“不必客气,苏教授。”朔夜扶起他,“这本身就是一段很美好的记忆,值得被温柔对待。以后,您可以在雨夜,坐在这里,泡杯茶,或许能更清晰地‘听’到他们想‘说’的话。平时,它们会很安静。”
无限也点了点头:“若有任何变化,随时联系会馆。”
小黑在一旁看着,眼睛亮晶晶的。他不太能完全理解那些高深的操作原理,但他能感受到师父和朔夜前辈在做一件非常美好、非常温柔的事情。不是用力量去摧毁,而是用理解和技巧去安抚、去珍藏。这让他对“能力”和“责任”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夜更深了,雨势渐小。
婉拒了苏教授再三的留宿和酬谢(只收下了象征性的咨询费用和一大包他自家烤的饼干),朔夜三人离开了枫林路77号。
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气息。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感觉怎么样?”朔夜问小黑。
小黑想了想,认真地说:“很厉害。师父和朔夜前辈,没有用力量去‘打败’什么,而是去‘理解’和‘整理’。房子……好像变得更‘舒服’了。”
“记住这种感觉,”朔夜揉了揉他的脑袋,“很多时候,解决问题不一定需要拳头或刀剑。尤其是当我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些……被时光或意外弄乱了的美好事物时。”
无限看着前方朦胧的夜色,淡淡道:“守护,亦有万千法门。”
小黑用力点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回到会馆住处,已是深夜。
洗漱完毕,各自回房。
朔夜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残留的雨滴声,回想今晚的一切。处理老宅的“回声”,比预想的要顺利,也比他预想的更……触动内心。
清凝的画册,老宅的旋律……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柔软而坚韧的东西,历经时光,依旧在发出回响。
而他,似乎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或微小的事件中,越来越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这个漫长故事里的位置——不是唯一的救世主,而是众多守护者之一,用自己的方式,去倾听,去理解,去抚平伤痕,也去珍藏美好。
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隔壁房间,无限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恢复宁静的园林。经脉中的隐痛在今晚的精细操作后稍有反复,但并无大碍。他回想起苏教授最后那感激而释然的眼神,又想起小黑似懂非懂却亮晶晶的眼睛。
守护的形态,确实在改变。但核心,从未动摇。
他转身回到床边,开始每日不辍的调息。
雨后的夜晚,格外宁静祥和。
枫林路77号,温暖的灯光下,苏教授坐在钢琴前,轻轻抚摸着琴键,没有再弹奏。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屋内那份前所未有的、充满怀念的安宁,脸上带着平和而满足的微笑。
一段被妥善安置的过去,一个温暖安宁的现在。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