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带的光线永远是一片暧昧的混沌，破碎的金属残骸将远方星云的光芒切割成无数碎片，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
简陋的舟艇与伤痕累累的银色梭形飞船静静悬浮在爆炸残骸之间，相距不过两百米，这个距离在虚空中意味着转瞬即至的突袭，也意味着致命的试探。
李安站在艇首，左手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背的“虚空道标”烙印。
冰冷的数据流持续不断地传来，记录着他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影的观察从未停止。他强迫自己忽略这种被窥视的不适，目光锁定在那艘银色飞船上。
艇内，深喉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舵轮，浑浊的鱼眼死死盯着对方。
两名鱼人战士手持淬毒骨矛，潜伏在舷侧阴影中，肌肉绷紧如弓弦。
红雅紧抓着舱壁固定物，脸色苍白但眼神专注。她闭上眼，再次调动那新生的直觉感知，小心翼翼地探向银色飞船。
那股微弱的“空洞”感依旧存在，像是一个精心缝合的伤口，表面光滑，内里却缺失了什么。但除此之外，她没有感知到明显的敌意。
时间在虚空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金属丝。
银色飞船终于有了动静。
它侧面一处不起眼的装甲板无声滑开，露出一段短小的延伸舷桥。
一道身影从舱内走出，站在舷桥尽头。
那是一个人类男性，看起来约莫四十岁，面容普通得令人过目即忘，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贴身宇航服。
他手中没有武器，但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的动作，透露出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随时可以做出反应的习惯性姿势。
“虚空舟艇上的朋友，”男人的声音通过一个定向扩音器传来，音调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中性，“感谢刚才的援手。”
“我是‘信使号’的船长，代号‘灰隼’。”
李安没有立刻回应。他迅速评估着对方：装备精良但刻意掩饰型号，船员数量未知，遭受海盗围攻却能在绝境中坚持，这绝不是普通商船。
“举手之劳。”李安终于开口，声音同样平稳，“在这种地方，遇到血骷髅那群鬣狗，出手是应该的。”
他刻意强调“在这种地方”，既表明自己熟悉环境，也暗示对方——我们都明白这里的规则。
灰隼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你们看起来也经历过战斗。”他的目光扫过舟艇上多处未完全修复的破损，以及深喉手臂上明显的鱼人鳞片特征，“需要帮助吗？‘信使号’上有基础的维修设备。”
试探开始了。
李安心想。
以提供帮助为名，试探虚实，评估价值。
“我们有自己的维修方案。”李安拒绝了提议，同时向前迈了一小步，让自己更清晰地暴露在对方视野中，这是一个微妙的姿态，既展示自信，也表明“我没什么好隐藏的”。
他注意到灰隼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左眼的暗影低语之幕，然后迅速移开。
“你们的目标是缟玛瑙之环？”灰隼直接问道，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
“路过。”李安的回答滴水不漏，“寻找一些材料。”
“材料……”灰隼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趣，“‘信使号’的主要业务是……信息传递和一些特种货物的运输。”
“我们对缟玛瑙之环内部的情况还算熟悉。”
信息贩子？
还是走私客？
李安的大脑飞速运转。
对方主动透露业务范围，这是抛出诱饵，想看看他们需要什么，从而判断他们的背景和财力。
红雅突然轻轻碰了碰李安的后背。
她的感知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从银色飞船深处传来，那波动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规律性，与她感知到的“空洞”感有隐约的共鸣。
她无法解析具体信息，但那波动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李安感受到了红雅的提醒。
他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对灰隼说：“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关于缟玛瑙之环的情报。尤其是……安全入口和初期生存的建议。”
“这不算什么珍贵信息。”灰隼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信使号’刚刚完成一次补给，准备返回内环。”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跟随我们一段航程。作为刚才援手的回报，我可以提供基本的向导服务。”
跟随？李安心中警铃微响。
在黑暗森林中，将自己的航行路线暴露给一个刚认识、底细不明的势力，无异于将脖子送到对方刀下。
但对方给出的条件又确实诱人，一个熟悉内环的向导，能避开无数初期陷阱。
深喉用鱼人语低沉地说了句：“小心圈套。他太主动了。”
李安当然知道。
他快速权衡：拒绝，意味着他们必须独自闯荡危机四伏的环外废墟带和更加复杂的缟玛瑙之环入口区域。
接受，则将自己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中，但可能换取宝贵的时间和生存概率的提升。
更重要的是，红雅感知到的那股异常。
如果这艘飞船真的与“标记”、与吞噬教派或者更诡异的东西有关，那么远离或许更安全。
但反过来，如果这是揭开某些谜团的关键呢？
影的任务要求他“接近吞噬教派关联者”。
赌一把。
“向导服务需要什么代价？”李安直接问道，他决定将交易摆上台面。
在这种地方，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灰隼似乎对李安的直白并不意外。“一个简单的交易。”他说，“‘信使号’此行的货物中，有一件……不太方便携带入环的小型货物。”
“体积不大，但需要特殊的能量环境保存。”
“我看你们的舟艇虽然简陋，但能量波动很奇特，似乎有某种天然的隐匿和缓冲效果？”
“如果可以，我希望暂时寄存这件货物，直到我们抵达内环的安全点。”
“作为报酬，除了向导，我还可以额外支付一笔信息费，关于缟玛瑙之环近期黑市急需物资的清单。”
寄存货物？
李安眼神一凝。
这很可能是陷阱：货物本身可能是追踪器、炸弹，或者会引来麻烦的违禁品。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在缟玛瑙之环，某些敏感货物确实需要隐秘运输。
“我们需要先看看货物。”李安说，“并且，我需要知道它可能带来的风险等级。”
“合理。”灰隼点头，“货物就在舷桥上，我可以远程打开密封箱让你们检查。
它本身无害，只是一块‘活性记忆金属’，来自某个被遗弃的古代实验室。
它对标准能量场有排斥反应，但在紊乱、偏向虚空性质的能量环境中会进入惰性状态。你们的舟艇……似乎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古代实验室的活性记忆金属？
李安心中一动。
这东西听起来价值不菲，但也可能意味着麻烦，谁知道它原本属于哪个势力？
红雅再次拉了拉李安的衣袖，用极低的声音说：“舱内……不止他一个人。至少还有三个生命体征，而且……其中两个的能量反应很奇怪，不完全是活的，也不像是机械……”
李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转向灰隼：“可以检查。但我们不保证能完美保存，也不对货物可能引发的任何后续事件负责。寄存时间仅限于抵达内环安全点之前。”
“成交。”灰隼似乎松了口气，尽管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他朝舱内做了个手势。
一个半人高的银灰色密封箱从舷桥内部缓缓滑出，停在桥面中央。
箱体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个简单的能量读数指示灯，此刻正闪烁着不稳定的黄光。
灰隼在腕部的一个控制器上操作了几下。
密封箱的正面透明面板亮起，露出了内部。
里面确实是一块金属，约莫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流动的、水银般的质感，在箱内缓缓变形，时而伸展成细丝，时而蜷缩成球体。
金属表面不时泛起淡淡的、彩虹色的光泽。
李安集中精神，尝试用万象锻炉那微弱至极的感知去触碰。
他没有感受到混沌或邪恶的气息，反而是一种极其精密的、带有“编写”痕迹的能量结构，就像……就像一件被精心锻造过、却失去了控制中枢的半成品。
“看起来没问题。”李安收回感知，对灰隼说，“我们可以暂时保管。”
“感谢。”灰隼控制密封箱完全滑出，断开连接。
箱子下方弹出几个小型的反重力浮盘，让它平稳地悬浮起来。
“那么，向导服务即刻开始。建议你们跟随‘信使号’的航线，保持五百米距离。”
“前方十二个标准航程单位处，有一片‘镜面残骸区’，空间结构极不稳定，需要特定的穿行路径。我会实时共享导航数据。”
一份加密的导航数据包被发送到舟艇的简陋接收器上。
深喉检查了一下，对李安点了点头，数据看起来是真实的，至少前半段路径与他们之前获得的信息没有冲突。
“我们接受。”李安说。两名鱼人战士小心翼翼地操控反重力装置，将密封箱接引到舟艇后部一个相对隔离的舱位固定好。
“明智的选择。”灰隼微微颔首，“那么，启程吧。时间在废墟带并不友好。”
他转身返回舱内，舷桥收回，装甲板闭合。
银色飞船“信使号”的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开始缓缓调整方向，朝着废墟带深处一片更加密集的残骸区域驶去。
深喉启动舟艇，保持距离跟在后方。
李安回到艇舱中部，与红雅并肩而立，目光却依旧锁定着前方的银色飞船。
“怎么样？”他低声问红雅。
红雅眉头紧皱，她的感知始终笼罩着那艘船。
“那金属……箱子里的金属，给我的感觉和飞船本身的‘空洞’感很相似。
就好像……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经历过同样的处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而且，刚才箱子打开的时候，我感知到飞船舱内传来一阵非常轻微的……情绪波动？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期待？”
李安眼神沉静。
灰隼隐瞒了信息，这是肯定的。那件货物或许真的需要特殊环境保存，但绝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继续观察。”他说，“我们现在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们需要我们的舟艇特性来运输货物，我们需要他们的向导进入缟玛瑙之环。”
“在抵达内环、完成交易之前，双方都有维持表面合作的理由。”
“那之后呢？”红雅问。
李安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抚摸了一下左手背的烙印。
虚空道标冰冷依旧，数据流无声流淌。
前方，镜面般的巨大金属残骸在虚空中缓缓旋转，映照出破碎的星光，也映照出那艘银色飞船流畅而神秘的轮廓。
缟玛瑙之环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