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探春,宁荣后街的贾府旧宅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的生气,彻底沉寂下来。那场简朴婚礼带来的短暂喧闹和离愁,被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空寂所取代。
庭院里,探春闺房外那几竿翠竹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索。王夫人连着几日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常常对着探春留下的空屋子发呆。
黛玉虽心中也感伤,却不得不打起精神,陪着王夫人说话解闷,料理些琐事,同时也要准备着迎春和惜春的嫁妆。府中上下,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新任管家麝月和茗烟,则在这份沉重的寂静里,真正开始了他们的“管家”生涯。没有林之孝夫妇的指点,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摸索。
府里人手本就精简,事务却一样不少。每日的柴米油盐、人情往来、仆役调度、库房清点,桩桩件件都压在他们肩上。
这日清晨,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秋雨,更添寒意。
“麝月姐姐,”一个小丫鬟探头进来,“太太叫您过去呢,说是二姑娘的婚事,江南那边定了迎娶的日子,就在下月初五。”
麝月连忙放下账本,整理了一下衣衫,匆匆赶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正和黛玉说话,脸色比前几日稍好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迎春怯生生地坐在下首,绞着手中的帕子,脸上没什么喜色,只有浓浓的不安。
“太太。”麝月行礼。
“嗯,”王夫人点点头,“江南那边来了信,定了下月初五来迎娶二丫头。
日子有些紧,好在东西都是现成预备着的。只是这路途遥远,路上的一应打点、送亲的人选,都得仔细斟酌。”
她看向麝月,“府里如今人手紧,外头的事茗烟在跑,里头这些细务,你和林丫头多费心。二丫头的性子…唉,总让人放心不下。”
黛玉温声道:“太太放心,我和麝月定会安排妥当。二妹妹的嫁妆单子我再看一遍,路上用的箱笼、被褥、药材点心,都早早备下。
送亲的人选…林管家夫妇刚走,老成的仆妇一时难寻,我看让林管家夫妇回来跟着去一趟江南如何?路上能照应二妹妹。”
王夫人想了想,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你回头去跟她说,让她准备着,这一趟辛苦她,回来府里自有赏赐。”
“是,太太。”麝月应下,又看向迎春,“二姑娘可还有什么特别要带的?或是路上想吃的点心?奴婢好提前备下。”
迎春抬起头,眼圈微红,声音细若蚊呐:“没…没什么特别要带的。点心…随意就好。”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依恋和恐惧,“麝月…我…我害怕…那么远…”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无助地看着麝月。
麝月心头一软,连忙上前一步,柔声安慰道:“二姑娘莫怕。江南是好地方,山清水秀,那举子家是书香门第,最是知礼的。
路上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到了那边,安心过日子便是。太太、林姑娘、四姑娘,还有我们,都在京里念着您呢。”她的话朴实,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迎春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只是默默点头,紧紧攥着帕子。
迎春出阁:秋雨送别
下月初五,转眼即至。天公依旧不作美,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将宁荣后街的青石板路洗得发亮,也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湿冷。
江南举子家派来的迎亲队伍,远没有靖远侯府的气派。一顶青布小轿,两辆装载嫁妆的骡车,几个随行的仆役,由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简简单单地停在旧宅门前。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雨点敲打在伞面和轿顶上的单调声响。
正堂内,气氛比探春出嫁时更显压抑。王夫人看着一身大红嫁衣、却因恐惧和悲伤而微微发抖的迎春,心如刀绞。她拉着迎春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声音哽咽:“我的儿…到了那边,凡事…忍让些…受了委屈,千万…千万写信回来…” 这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
贾政看着这个一向懦弱、逆来顺受的女儿,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作一句沉沉的叹息:“去吧。谨守本分,好自为之。”
迎春拜别父母,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她几乎是被喜娘和丫鬟绣橘半搀半抱着走出正堂。经过黛玉和惜春时,她猛地扑进黛玉怀里,放声痛哭:“林姐姐…我怕…我不想走…”
黛玉紧紧抱着她,心如刀割,只能一遍遍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好妹妹,不怕,不怕…路虽远,心却近。
到了那边,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记得常写信回来…” 惜春站在一旁,默默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
在细密的雨幕中,迎春被送上了那顶小小的青布轿子。
轿帘放下,隔绝了亲人含泪的目光。骡车吱呀呀地启动,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碾过,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便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巷口。
没有热闹的送行,只有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叹息。王夫人望着空荡荡的巷口,久久伫立,任由雨水打湿了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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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出嫁后,旧宅里似乎连最后一点人气都消散了。王夫人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数日。黛玉衣不解带地在旁侍奉汤药,又要操心惜春的婚事,整个人也清减了一圈。
麝月和茗烟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既要照顾病中的主母,又要打理府务,还要准备惜春的出阁事宜。
待到王夫人病体稍愈,惜春出阁的日子也到了。这一日,天却意外地放晴了。
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清澈透明的质感,毫无保留地洒满庭院,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湿冷,空气干爽而清冽。
翰林府派来的迎亲队伍,同样透着清贵文雅之气。
一顶装饰着青竹纹样、样式雅致的轿子,由四名青衣小帽的轿夫抬着。随行的管家和仆役也都衣着整洁,举止斯文,安静地等候在门外。
惜春的闺房内,气氛也格外不同。她已梳妆完毕,穿着一身浅水红、绣着疏朗兰草纹样的嫁衣,既不失礼数,又显得格外素雅。
头上只簪了一支样式古朴的青玉簪,脸上薄施脂粉,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今日出嫁的不是她自己。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看着这个从小性子就冷、心思难测的女儿,一时竟不知该叮嘱什么。
黛玉将一个小巧的锦盒塞进惜春手中,里面是一支成色温润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着几朵含苞的莲花:“四妹妹,这个给你。
愿你在那清净之地,心如莲静,自在安然。”
惜春接过锦盒,目光在那玉莲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极真的弧度:“多谢林姐姐。
这莲花,很好。” 她看向王夫人,声音平静无波:“母亲保重身子,女儿去了。”
拜别贾政王夫人的仪式也格外简洁。惜春依礼叩拜,动作流畅,神情疏离。贾政看着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儿,最终也只说了句:“去吧。” 王夫人则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没有过多的离愁别绪,惜春在侍画(她的丫鬟)的陪伴下,步履从容地走向大门。
阳光洒在她浅水红的嫁衣上,泛起柔和的光晕。经过黛玉和麝月身边时,她脚步未停,只是目光扫过她们,轻轻颔首,那眼神清澈见底,仿佛洞悉一切,又仿佛超然物外。
她走到那顶青竹纹样的轿子前,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姿态优雅地坐了进去。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轿子被稳稳抬起,在秋日清澈的阳光下,在家人沉默的目送中,安静地、决然地离开了宁荣后街。
没有泪水,没有哭喊,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三顶花轿,载着贾府最后的三位千金,先后离开了宁荣后街这座风雨飘摇的旧宅。
喧嚣散尽,大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庭院里,阳光依旧灿烂,却照不进人心底的冷寂。
那几盏为喜事挂起的红灯笼,早已在风雨中褪色残破,此刻在秋阳下更显凄凉。
偌大的宅院,如今只剩下贾政、王夫人、黛玉,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仆。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寂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夫人由黛玉搀扶着,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望着女儿们曾经居住如今紧闭的房门,终于忍不住,伏在黛玉肩头失声痛哭。
那哭声里,是母亲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是家族凋零的无限悲凉。贾政背着手,站在廊下,望着高远的秋空,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
黛玉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轻轻拍抚着王夫人的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院中。
在那里,麝月和茗烟正默默地指挥着仅剩的几个仆役收拾残局。
他们搬走最后几件婚礼用的桌椅,清扫地上的落叶,熄灭廊下残留的灯笼。茗烟的动作依旧麻利,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郁;
麝月则抿着唇,眼神专注而坚定,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当最后一片彩纸被扫入簸箕,庭院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却也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干净。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进院子,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黛玉看着这对年轻却已肩负起整个家族日常运转重担的夫妻,看着他们在空寂庭院中忙碌而坚定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茫然,却也有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对未来的依托。
这个家,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幸存、却已千疮百孔的巨船,失去了昔日的荣光与繁华,失去了承载的千金。
如今,掌舵的是年迈力衰的旧主,而真正维系着它不沉没、继续在平凡日子里前行的,唯一看得见的、带着烟火气的希望,就是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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