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西,锐字营驻地。巨大的校场被黄沙半掩,四周营帐如林,却静默得只有风声呜咽。
但这寂静之下,却蛰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锐气。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刺骨的寒风中,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点卯号角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沉寂——“呜——!”
“锐字营——集结——!”
随着值星官炸雷般的吼声,原本沉寂的营盘瞬间沸腾!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短促的口令声汇成一股洪流。无数身影从营帐中涌出,如同奔腾的溪流,迅速汇聚到校场中央。
没有喧哗,没有混乱,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钢铁般的秩序在快速形成。
宝玉站在参军的位置,裹紧了戎装,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
他亲眼目睹着这支精锐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于昏暗的校场上排列成一个个森严的方阵。
刀枪如林,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幽冷的寒芒。上万双眼睛,沉静而锐利,齐刷刷地投向点将台。那目光中,没有新兵的茫然,只有百战老卒的沉稳与对主将的绝对信赖。
点将台上,奋威将军周镇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并未着华丽甲胄,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制式将袍,外罩半旧皮甲,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势。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方阵,那眼神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点卯!” 周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值星官捧着厚厚的名册,声若洪钟,一个个名字吼出。
被点到者,无论军官士卒,皆挺胸昂首,以最大的力气回应:“到!” 声浪汇聚,震得地面微颤。
点卯毕,周镇向前一步,身形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愈发高大。
“弟兄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瞬间点燃了全场,“刚接到大帅急令!”
校场落针可闻,上万道目光紧紧锁定主将。
“噶尔丹那狗贼!主力动向不明,如同毒蛇潜伏暗处,随时可能窜出,给我肃州,给我西北父老乡亲,致命一击!” 周镇的声音充满了凛冽的杀意,“大帅需要眼睛!需要最锐利的眼睛,去把那毒蛇的老巢揪出来!”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西北那苍茫未知的荒野:“这双眼睛,大帅点了我们锐字营!”
“此去——是狼窝!是虎穴!是九死一生的绝地!” 周镇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修饰,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所有人面前,“我们孤军深入,敌情不明,前路凶险!每一步,都可能踩进阎王殿!”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或年轻的面孔,那目光中蕴含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同生共死的决绝。随即,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声如裂帛:
“但是!大帅需要这双眼睛!肃州城十几万军民的安危,系于吾等肩上!我周镇在此立誓——”
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在肃杀的校场上空炸响:
“必带尔等探明敌酋巢穴!亦必——带尔等回家!”
“锐字营——”
“在!在!在!” 短暂的死寂后,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冲天而起,声浪滚滚,仿佛要将这肃州城墙都震塌!
上万条喉咙吼出的,是破釜沉舟的勇气,是生死相托的信任!“锐不可当!锐不可当!锐不可当!”
那吼声,带着铁与血的气息,直冲云霄,连呼啸的寒风都为之失色。
宝玉站在台下,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这不同于点将台的宏大仪式,这是最直接、最质朴的战场誓言,是袍泽之间以命相托的信任!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胸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热血与归属感。
誓师完毕,周镇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转入紧张的临战部署。他雷厉风行,一道道命令清晰而精准:
编组:“一营、二营为前锋,三营、四营为中军,五营为后队!老兵带新兵,什长盯紧伍长!
把总看好自己的百人队!一个萝卜一个坑,乱了阵脚,老子砍他脑袋!”
装备:“轻装!只带三日干粮,水囊灌满!强弓硬弩,每人箭壶备足!长枪佩刀,给老子磨利索了!
多余的辎重,一件不许带!斥候队,多备两匹快马!” 他强调的是机动与火力。
斥候:“张哨官!你亲自带队,十二组斥候,呈扇形前出二十里!
老规矩,鹞鹰传讯,烟火为号!半个时辰一报,遇敌情,三倍烽烟!延误者,军法从事!”
行军:“走‘鬼见愁’那条老路!避开开阔地!白天歇,夜里行!禁烟火!禁喧哗!马蹄裹布!
谁他娘的给老子弄出动静,暴露了行踪,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一条蜿蜒隐蔽的路径上。
部署完毕,周镇目光转向一直肃立旁观的宝玉:“贾参军!”
“末将在!”
“你跟着我。” 周镇语气不容置疑,“多看,多记,多思!战场瞬息万变,地图是死的,人是活的!斥候报回来的东西,怎么听?
地形摆在眼前,怎么用?敌情扑朔迷离,怎么断?这些,都得用眼睛看,用脑子想,用命去试!纸上谈兵,屁用没有!”
“末将明白!定当用心学习!” 宝玉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周镇在提点他,也是考验他。
他立刻集中精神,目光紧紧追随着周镇的一举一动,试图理解这位老将每一个决策背后的深意。
就在锐字营厉兵秣马,准备踏上凶险征途之时,宝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校场边缘。
那里,冯紫英一身亮银甲胄,正带着他那支同样装备精良的前锋营士兵,懒洋洋地领取着堆积如山的粮草补给,甚至还有几车新鲜的肉食。
他们被分配驻守肃州城外一处名为“落雁坡”的坚固堡垒,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任务仅仅是警戒侧翼。
宝玉看着冯紫英脸上那抹轻松甚至带着点矜傲的笑意,再看看自己营中将士背负的沉重装备和仅够三日的干粮袋,一股强烈的反差感和不忿涌上心头。
同为大将麾下,任务有轻重,但这待遇的天壤之别,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方才誓师带来的热血。他默默收回目光,将这丝情绪压在心底,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几分。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宁荣后街的贾府小院内,烛光摇曳。林黛玉并未安寝,她面前摊开着宝玉的信,旁边是那卷《西北舆地志略》和她自己绘制、标注了无数小字的简图。
她的指尖,正停留在“野狼原”与“鹰愁涧”这两个被朱砂重重圈出的地名上。
地图上,代表锐字营前进方向的那道墨线,正刺入这片被标注为“噶尔丹核心活动区,极度凶险”的阴影地带。
黛玉的秀眉紧锁,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宝玉信中虽未明言任务,但“随军前出”、“周将军治军”等字眼,结合她搜集到的只言片语——噶尔丹主力动向不明,威国公急需精锐前出侦察——
一个清晰而可怕的结论已然浮现:宝玉,正被派往那最黑暗、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鹰愁涧…” 她低声念着这个充满不祥的名字,仿佛能透过地图,看到那险恶的地形和潜伏的杀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胸口剧烈起伏。
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眼中水光氤氲,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她铺开一张新的素笺,研墨提笔,却久久未能落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笔尖一滴浓墨,缓缓洇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力量都倾注于笔端,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写下四个字:
“持正守心”。
写完,她将这张只写了四个字的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好,贴在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份沉甸甸的祈愿与支撑,隔着千山万水,传递给那即将踏入龙潭虎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