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威国公挂帅征西”、“北静王督师”、“冯紫英任前军副统制”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水的石子,在勋贵圈子里激起阵阵涟漪时,荣国府内,贾宝玉的心,却如同被点燃的烽燧,灼热而坚定地指向了西北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吏部案头那堆积如山的血泪文书,赵铁柱临死前喷涌的鲜血和悲愤的控诉,王石头老父捧着碎骨的绝望眼神,玉泉知县城破殉职的悲壮…这一切,早已将“去西北”的念头,从最初的震撼冲动,淬炼成了不可动摇的信念。
然而,这信念要化为行动,首先必须冲破一道最坚固的壁垒——家。
这一日,贾政从衙门归来,脸色比往日更加沉郁。西北战事重启,朝中暗流汹涌,吏部事务也因大军调动、官员任免而陡然繁重。他刚在书房坐定,端起茶盏,便见宝玉神情肃穆地走了进来,屏退了侍立的小厮。
“父亲。” 宝玉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贾政抬眼,看到儿子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光芒,心头莫名一跳,放下茶盏:“何事?”
宝玉深吸一口气,对着父亲,深深一揖,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贾政:
“儿子…欲从军,随征西大军,赴西北前线。”
“哐当!”
贾政手中的茶盏失手跌落,滚烫的茶水泼溅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碎瓷四溅。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由沉郁转为铁青,因震惊和暴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直指宝玉:
“你…你说什么?!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
“儿子请从军,赴西北前线!” 宝玉挺直脊背,声音清晰,毫无退缩。
“荒唐!荒谬绝伦!” 贾政的怒吼如同惊雷,在书房内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几步冲到宝玉面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怒火,“你…你一个读书人!
堂堂吏部六品官!前程正好!竟然…竟然要去从军?!去那刀枪无眼的战场送死?!你…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不知天高地厚!”
他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地斥骂:
“我贾家诗礼传家,你祖父何等功勋,也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正是知道其中利害,才要求后背苦读诗书,以文官身份位列朝堂。
你父亲我,勤勉半生,方得此位!指望你克绍箕裘,光耀门楣!你倒好!放着清贵的文官不做,要去当那搏命的丘八?!你…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对得起为父的期望吗?!你…你这是要气死我不成?!”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背过气去。
“父亲!” 宝玉试图解释,“儿子并非贪图军功,更非一时冲动!儿子在吏部,亲见西北将士如何浴血死战,亲见多少忠魂埋骨他乡,亲见多少遗属悲苦无依!
更有后方掣肘、粮秣不济,致使忠勇之士枉死!儿子深感案牍之间,难持其正!唯有亲临其境,方能…”
“住口!” 贾政粗暴地打断他,怒火更炽,“什么‘持正’?!什么‘亲临其境’?!
你读了几天兵书?你拿过几天刀枪?你懂得什么军国大事?!那战场是你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能去的地方吗?!那是修罗场!
是绞肉机!多少百战老将都折戟沉沙,你去了,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白白送死!”
他指着宝玉,痛斥其“不孝”:“你这是置父母于何地?!置家族于何地?!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你母亲如何活命?!让我贾府门楣蒙羞!你…你简直是忤逆不孝!”
书房内的巨大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王夫人本就在为西北战事重启而忧心忡忡,听到贾政的怒吼和“从军”、“送死”等字眼,心中猛地一沉,也顾不得仪态,带着丫鬟婆子急匆匆闯了进来。
“老爷!怎么了?宝玉…宝玉他怎么了?” 王夫人一眼看到地上碎裂的茶盏和贾政铁青的脸色,又看到宝玉倔强挺立的身影,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贾政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宝玉:“你…你问他!问他这逆子想干什么!”
宝玉转向母亲,眼中带着歉意,但语气依旧坚定:“母亲,儿子…想随军去西北。”
“去…去西北?!打仗?!” 王夫人如遭雷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险些晕倒。旁边的丫鬟婆子慌忙扶住。
“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瞬间爆发出来,王夫人挣脱搀扶,扑上前死死抱住宝玉,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消失不见,“你…你这是要娘的命啊!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门关啊!刀枪不长眼,箭矢如飞蝗!你…你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连马都没骑稳过,你去那里做什么?!去送死吗?!”
她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双手紧紧抓着宝玉的胳膊:
“儿啊!你听娘说!朝廷有的是能征惯战的将军,不缺你一个!你就在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官,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不好吗?!娘就你这么一个指望啊!
你要是…要是有个好歹,娘…娘也不活了!” 她越说越悲,几乎要瘫软在地,哭声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娘听说…那战场上,人被砍成几段…被马蹄踏成肉泥…伤兵营里哀嚎连天,伤口生蛆…缺医少药活活疼死…儿啊!
你不能去!娘求你了!你不能去啊!”
王夫人的哭诉,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将战场最直观、最残酷的想象血淋淋地摊开在宝玉面前。贾政在一旁,看着妻子悲痛欲绝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指着宝玉厉声道:“逆子!你看看!看看你把你母亲气成什么样子!还不快跪下认错!再敢提半个‘去’字,家法伺候!”
书房内,贾政的暴怒斥责如同雷霆,王夫人绝望的哭嚎如同凄风苦雨,丫鬟婆子们噤若寒蝉,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宝玉被母亲紧紧抱着,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襟,听着父亲那“家法”的威胁,心中如同被巨石反复碾压,痛苦万分。
他理解父母的担忧,那源于最深沉的爱与恐惧。然而,吏部案头那堆积如山的文书,赵铁柱临死前那喷涌的鲜血和悲愤的控诉,在他脑海中交织翻腾,最终汇聚成一股更强大的力量。
那不仅仅是个人的冲动,更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一种对无数忠魂和苦难生灵的承诺。
他轻轻却坚定地,一点点掰开母亲紧抓的手,然后,在父母震惊、愤怒、绝望交织的目光中,缓缓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 宝玉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儿子…知道战场凶险,九死一生。儿子…也知父母养育之恩,天高地厚。儿子…更知此去,是让二老担惊受怕,是不孝…”
他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星辰,燃烧着不可动摇的信念:
“可是…有些事,儿子…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