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考功司偏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溃兵之患与官员逃亡的文书尚未处理完,一份来自兵部、标注着“绝密”字样的加急军情副本,连同一位特殊的“客人”,被送到了宝玉案前。
来人并非官员,而是一位刚从西北前线——肃州卫拼死突围出来的信使。他名叫赵铁柱,是肃州卫指挥使赵德柱的亲兵队正。
此刻的他,被两名兵部差役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架地进了偏厅。
宝玉抬眼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赵铁柱约莫三十岁年纪,身材原本应很魁梧,但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骨,虚弱地佝偻着。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
他身上裹着一件染满血污和尘土的破烂号衣,外面胡乱披了件兵部给的旧棉袍。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肩和右腿——肩头裹着厚厚的、渗出暗红与黄绿色脓血的肮脏布条,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和药味;
右腿则用两根粗糙的木棍固定着,裤管被血浸透后凝结成硬块,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从牙缝里挤出的痛苦嘶气。
他是带着肃州卫指挥使赵德柱的绝命血书和一枚象征城防机密的虎符铜钥,在数百亲兵拼死掩护下,从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肃州城杀出一条血路,又在噶尔丹游骑的追杀下,昼伏夜出,九死一生,才辗转逃回京城的。
刚到兵部交完差事,就因伤势过重和身份核验问题,被送到了吏部考功司——他需要办理几位在突围中阵亡同袍的抚恤手续,同时,他自身这身几乎致命的伤,也需要记录在案。
兵部差役低声向宝玉说明了情况,并递上需要核验的文书。看着眼前这位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的战士,宝玉心中涌起强烈的敬意与酸楚。他立刻命人搬来一张铺了厚褥的圈椅,又吩咐小吏去取热水、干净布巾和最好的金疮药。
“赵队正,辛苦了!快请坐!” 宝玉亲自上前,想搀扶一把。
赵铁柱却猛地一挣,甩开了搀扶的差役,尽管这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着牙,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硬是凭着自己那条完好的腿和一股狠劲,踉跄着挪到椅子前,然后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瘫坐下去,大口喘着粗气。
他不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来自这些京城文官的、隔靴搔痒的怜悯。
宝玉示意旁人退下,亲自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赵铁柱没有接,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宝玉身上那崭新干净的六品鹭鸶补服,又扫过这间堆满文卷、弥漫着墨香和尘封气息的偏厅。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失去袍泽的悲愤,有对眼前这安逸环境的巨大隔阂,更有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大人…” 赵铁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卑职…卑职的差事…办完了?” 他指的是阵亡同袍的抚恤文书。
“赵队正放心,你带来的文书,本官定当尽快核实办理,给殉国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宝玉郑重承诺,将水杯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你先喝口水,缓一缓。”
赵铁柱的目光扫过那杯清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去碰。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翻涌的情绪,但那口气吸到一半,却猛地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肩头的伤口因震动而渗出更多脓血,腥臭的气味在偏厅里弥漫开来。
宝玉看得心惊,正要唤人,赵铁柱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他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嘴角挂着一丝血沫。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宝玉,声音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交代?…呵呵…大人…您…您知道…我们是怎么…从肃州…爬出来的吗?” 他喘着粗气,眼神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血与火的炼狱。
“黑风峡…那地方…就是个…吃人的鬼门关!” 赵铁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仇恨,“萧显宗…那个狗屁将军!他…他害死了五千弟兄!五千条命啊!”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那条伤腿,剧痛让他浑身一颤,却丝毫不能阻止他倾泻的怒火。
“我们…我们刚进峡谷…天上…天上就下起了箭雨!那箭…不是普通的箭!是破甲锥!是火箭!穿着铁甲…跟纸糊的一样!兄弟们…一排排地倒…像被割的麦子!
惨叫…到处都是惨叫!马惊了…乱跑乱撞…踩死了多少人!” 他眼中血丝更密,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还没等我们…缓过神…山崖上…滚木礌石…像山崩一样砸下来!躲?往哪躲?谷道就那么窄!眼睁睁看着…看着身边的兄弟…被砸成肉泥!
被碾成血沫!王强…那个憨厚的把总…他…他带着他那一队人…就在我眼前…被一块比房子还大的石头…整个…整个压在了下面!连声都没吭出来…就…就没了!
没了啊!” 赵铁柱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滚落下来。
“张彪…张千总…他是条汉子!” 赵铁柱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壮,“他带着亲兵…死命护着萧显宗那个废物后撤…让我们这些有任务在身的先走…我…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张千总他…他浑身插满了箭…像刺猬一样…刀都砍卷了刃…还在挥…还在吼…他身边…没一个站着的了…全死了!全死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肃州…肃州城里…更他娘的是…人间地狱!” 赵铁柱的讲述转向了肃州,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被围了快一个月了…城里的粮食…早就见底了!耗子…树皮…草根…什么都吃光了!
每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抬出去…扔在城根下…连埋的力气都没有!伤兵营?…那地方…比阎王殿还惨!缺医少药…伤口化脓…生蛆…哀嚎声…日夜不停!
有些兄弟…不是死在敌人手里…是活活疼死的!饿死的!”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锁住宝玉,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宝玉的灵魂:“大人!您坐在京城!您批着这些文书!
您知道…城头上…守城的兄弟…一天只能分到…半个拳头大的…掺了沙土和锯末的饼子吗?!您知道…他们饿着肚子…是怎么用卷了刃的刀…去砍那些爬上城头的噶尔丹狗贼的吗?!
您知道…他们…他们是用命在拖!用命在等!等朝廷的援兵!等朝廷的粮草!等朝廷的…活路啊!”
赵铁柱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带着泣血的控诉和锥心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援军就那点人?!为什么指挥得那么烂?!为什么粮草…粮草总他娘的到不了?!
弟兄们…弟兄们死得冤啊!冤——啊——!” 最后一声嘶吼,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同濒死孤狼的绝唱,充满了无尽的怨愤与不甘!
吼声未落,赵铁柱身体猛地一挺,双眼圆睁,那燃烧的火焰仿佛瞬间凝固,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他死死抓着扶手的手,无力地滑落。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的地砖上,如同点点凄厉的梅花!
“赵队正!” 宝玉骇然失色,猛地扑上前去。
赵铁柱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彻底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死死地盯着宝玉,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
最终,那饱经风霜与剧痛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有那凝固在脸上的悲愤与不甘,如同最深刻的烙印,诉说着他经历过的炼狱。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赵铁柱最后那声泣血的控诉,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那摊刺目的鲜血,散发着浓烈的腥气,与文书上的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死亡与无力的气息。
宝玉僵立在赵铁柱的遗体前,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他仿佛被那最后的目光钉在了原地,那声“弟兄们死得冤啊!”的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文书公务”的屏障!
那些名册上冰冷的姓名,那些遗属泣血的哀告,那些溃兵作乱的奏报,那些官员逃亡的辞呈…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汇聚成了赵铁柱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和死不瞑目的眼神!
纸上谈兵!
宝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这四个字!他处理的所有文书,他批下的所有朱批,他秉持的“持正”…在赵铁柱用生命和鲜血讲述的真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隔靴搔痒!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冲动,伴随着巨大的悲愤与责任感,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一个念头,清晰而猛烈地占据了他整个心神:
我要去那里!我必须去那里!去西北!去那血与火的炼狱!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去阻止这无谓的牺牲!去告慰这些死不瞑目的忠魂!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死死盯着赵铁柱那凝固着悲愤的脸庞,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书卷气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