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后园丹桂的余香尚未散尽,吏部考功司值房内,却已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贾宝玉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寻常卷宗,而是几份标注着“卓异”评语、亟待复核晋升的官员履历。
御赐的“持正”墨静静卧于砚台旁,乌沉沉的墨色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试点考课新规的初步成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至更核心、也更敏感的领域——官员的晋升与拔擢。
晋升,乃吏部权柄之核心,亦是各方势力角力最烈之处。长久以来,“卓异”二字,几成某些人平步青云的敲门砖。其评定,往往依赖于上官一句空泛的褒奖、同僚几份虚应的人情,或是背后难以言说的“孝敬”与派系推力。
真正的政绩?反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这种畸形的晋升机制,正是北静王培植党羽、掌控要津的沃土。
宝玉深知其中积弊。试点考课积累的经验和初步建立的威信,给了他推动下一步改革的底气。
他并未大张旗鼓地颁布新令,而是采取了更为务实的策略——在孙郎中默许下,于考功司内部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复核原则,并通过实际案例悄然推行:
“卓异”必查实绩: 凡报请以“卓异”晋升者,考功司复核时,必严查其考绩文书中支撑“卓异”的具体政绩数据。
若无详实可靠的数据(如赋税实收率、积案清理数、具体惠民工程等)佐证,仅凭空泛评语或上官“力荐”,一律暂缓,发回要求补充硬核证据,或提交司内集体评议。
关注“久任良吏”: 对在艰苦边远、民风刁悍或赋税难征之地,任满五年以上、历年考绩稳定为“良等”且无劣迹的官员,建立专门档案。
复核其考绩时,特别关注其任内是否有切实改善(如劝课农桑小有成效、平息地方积年械斗、兴办简陋义学等)。
对其中确有苦劳实绩者,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平调至环境稍好地区或给予嘉奖(如加衔、赐帛),打破“无卓异不升迁”的僵化模式。
严控“破格提拔”: 对资历尚浅、功绩不显却因“才具过人”、“上官特荐”等理由申请破格提拔者,复核流程加倍严格。
需详查其“过人”之才的具体体现(如解决了何等棘手难题、有何创新举措),并需额外提交至少两名非直接利益相关上官的评语佐证。无过硬理由及证据者,原则上不予支持。
这三条原则,如同三道无形的闸门,开始悄然改变着文选清吏司(负责最终拟定升迁名单)接收到的“候选人”质量。
新规推行不久,其威力便在北静王党羽的核心布局上显露出来。
案例一(“卓异”梦碎): 文选清吏司报来一份晋升名单,其中赫然有“某富庶大县知县张显宗”,拟升任从五品知州。评语极尽溢美:“干练通达,治绩斐然,卓异当之无愧!” 其考绩文书送至考功司复核。
宝玉翻开一看,所谓的“治绩斐然”,支撑数据却寥寥无几:赋税实收率仅列“与定额相仿”(暗示无增收),刑名积案语焉不详,水利教化等项更是只字未提。
再查其背景,此君乃北静王一个得力门生的妻弟,在任三年,钻营有术,孝敬丰厚,此次晋升是北静王集团安插州府要职的关键一步!宝玉毫不客气,朱笔批下:“‘卓异’之评,缺乏实绩数据支撑,仅凭空泛赞语,难以服众。
着即补充详实政绩佐证文书(如赋税明细、积案卷宗号、惠民工程记录等),否则不予核转!” 批复发回,如同当头一盆冷水。张显宗的晋升之路,瞬间被卡在了考功司这一关。
补充文书?他哪里拿得出像样的东西!此议最终在考功司内部评议时被否决。消息传出,北静王党羽一片哗然。
案例二(久任得彰): 与此同时,一份来自西北边陲下县的知县周志远的复核文书,引起了宝玉注意。周志远,寒门进士,在贫瘠苦寒、盗匪时有出没的边县已苦熬九年,年年考绩皆为“良等”。
其文书数据朴实:赋税实收率稳定在九成(在当地已属不易);积案清理虽慢但逐年推进;最难得的是,他带领乡民修复了废弃的烽燧台数座,并组织民壮联防,使劫掠事件大为减少;还挤出微薄府库,修缮了县学。
宝玉细核无误,对照新规,提笔批道:“周令志远,久任边陲,克尽职守。安靖地方,修缮武备,兴学重教,实心任事。虽无‘卓异’之名,却有良吏之实。
考功司建议,遇有同等艰苦缺份平调,或邻近稍安州县出缺,优先擢用,以示朝廷抚慰边臣、酬答劳苦之意。” 这份带着温度的批语,为周志远黯淡的仕途点亮了一盏灯。
他的晋升渠道,本非北静王势力所关注,却因新规的“久任良吏”原则,得到了公正的对待。
北静王府,暖阁生香。水溶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榻上,听着心腹幕僚低声禀报吏部的最新动向。当听到张显宗晋升被卡、缘由竟是“缺乏实绩数据支撑”时,他手中把玩的一枚羊脂玉球猛地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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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瑛…又是他!” 水溶的声音冰冷刺骨,眼中寒芒暴涨,“好一个‘必查实绩’!好一个‘久任良吏’!他这是要掘本王的根基!”
幕僚垂首,声音带着忧虑:“王爷明鉴。此子推行的这些不成文规矩,看似不起眼,实则招招致命。长此以往,咱们的人,那些靠着人情孝敬、上官举荐上位的,若拿不出硬邦邦的政绩,晋升之路怕是要被这‘实绩’二字堵死!
而那些在穷乡僻壤熬资历的清流寒门,反倒可能因这‘久任良吏’被提拔起来…此消彼长,王爷多年经营的人事布局,恐将动摇!”
“哼!” 水溶猛地将玉球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好个贾瑛!破了个小案子,得了块墨,就真当自己是吏治清流了?敢在本王的地盘上动土!” 他胸膛起伏,显然怒极。
张显宗是他布局州府的一枚重要棋子,竟被如此轻易地拦下,这不仅是损失,更是对他权威的赤裸挑衅!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步,周身散发着阴鸷的气息:“看来,先前那点教训,他还嫌不够!本王本想让他多蹦跶几日,如今看来…是留不得了!”
他猛地停步,眼中杀机毕露,对幕僚森然道:“去!把‘那件事’的卷宗,给本王调出来!还有,之前让你们搜集的,关于贾府和西山产业的‘风声’…是时候放出去了!本王要让他贾瑛,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暖阁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刺骨寒意。一场针对宝玉个人及其革新之志的、更为阴险致命的狂风暴雨,已在北静王的震怒中,悄然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