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弥漫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死寂般的压抑。黛玉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失声的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过，每一次试图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她只能睁着一双失去了往日神采、却依旧清亮的眸子，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或是费力地转动眼珠，望向隔断外间那同样死寂的床榻——宝玉依旧沉睡在那里，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境。紫鹃和雪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宁静。叶神医重伤昏迷，严修文先生衣不解带地守着这位老友，同时兼顾着宝黛二人保守的汤药调理，整个怡红院与潇湘馆，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弦，在无声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王夫人沉寂了几日，那双冰封的眼睛，再次投向了潇湘馆。周瑞家的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如同捧着索命的符咒，低声请示：“太太，您看…这账…是不是该…” 她的目光瞟向黛玉，意思不言而喻——趁她病弱失声，无法辩解，正是坐实“不明开销”、清算怡红院的好时机！
王夫人捻着佛珠，指尖冰凉。她看着黛玉那苍白脆弱、毫无反抗之力的模样，心中那嫉恨的毒藤疯狂滋长。赵姨娘废了，宝玉半死不活，这个碍眼的病秧子，凭什么还能苟延残喘？她正要开口下令——
“太太！太太！” 玉钏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老太太…老太太听闻宝二爷和林姑娘的事，忧思过重，今早起来…也…也晕过去了！太医说…是急痛攻心，痰迷了！”
“什么？！” 王夫人猛地站起，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贾母晕厥！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贾母是贾府真正的定海神针，更是她王夫人“孝道”形象的根本！若贾母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王夫人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什么查账，什么清算，在贾母的安危面前，统统都得靠后！
“快！快带我去！” 王夫人再也顾不上潇湘馆，脸色煞白地跟着玉钏儿匆匆赶往贾母的上房。荣禧堂内瞬间乱成一团，请太医的，熬药的，哭天抹泪的，人人自危。周瑞家的捧着账册，愣在原地，只得悻悻地退下。
贾母的突然病倒，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暂时搅乱了王夫人的算盘，却也给本就风雨飘摇的贾府，带来了更深的恐慌。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在最深的绝望中悄然降临。
府试（乡试）放榜之日，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贡院外的榜墙前已是人山人海，喧嚣震天。比起县试，府试放榜更牵动人心，因为这意味着“秀才”功名，意味着士子身份的正式确立！茗烟挤在人群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二爷生死未卜，这功名…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怡红院最后的指望！他拼尽全力往前挤，目光焦急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
榜单从后往前张贴。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被念出，伴随着狂喜的欢呼或绝望的叹息。茗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眼看榜单已过中段，依旧不见“贾瑛”二字！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难道…难道二爷搏命写下的答卷，终究还是…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扫过榜单前列！
在榜单的第二行，一个熟悉的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星辰，瞬间刺入他的眼帘！
贾瑛（荣国府）！
“中了！中了！二爷中了！是…是第二名！亚元！亚元啊！” 茗烟狂喜地嘶吼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完全变调！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名！秀才！二爷是秀才老爷了！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瞬间引爆了人群！
“亚元？荣国府的贾瑛？”
“是那个病得快死的宝二爷？”
“天爷！他不是考场吐血了吗？竟能考中亚元？！”
“荣国府…竟还能出个正经读书种子？”
议论声、惊叹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茗烟哪还顾得上这些，他挤出人群，发足狂奔，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天大的喜讯带回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怡红院！
怡红院内，死寂依旧。袭人正用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着宝玉毫无知觉的脸颊。黛玉在内间榻上，由紫鹃喂着极苦的药汁，黛眉紧蹙。严修文先生坐在外间，闭目养神，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重。
突然，院门被猛地撞开！茗烟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他跑得帽子都掉了，头发散乱，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中了！中了！二爷中了！秀才！是亚元！第二名！二爷是秀才老爷了——！”
这声嘶喊，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开了怡红院上方的死寂！
“什么？！” 袭人手中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呆若木鸡。
紫鹃手中的药碗猛地一晃，药汁泼洒出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状若疯癫的茗烟。
内间的黛玉，身体猛地一颤！失声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那双失神的眸子，如同被瞬间注入了生命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连闭目养神的严修文，也猛地睁开了眼睛，精光四射！他一步跨到茗烟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什么？亚元？确定是亚元？！”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榜上第二行！贾瑛！荣国府！亚元！” 茗烟激动得语无伦次，又哭又笑。
“好！好！好！” 严修文连道三声好，一向严厉刻板的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了激动与欣慰交织的红光，他猛地转身，对着宝玉的床榻，声音洪亮如钟：“宝玉！你听见了吗？！你中了！秀才亚元！你做到了！你给为师争光了！给贾家…争气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震天的喜讯和恩师的呼唤，也仿佛是被那“秀才”二字蕴含的力量所牵引——
床榻上，昏迷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宝玉，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苍白干裂的嘴唇，也极其艰难地、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然而，那缓缓睁开的、虽然依旧涣散却已有了焦距的眼眸，却如同破开厚重阴云的晨曦，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二爷！二爷醒了！” 袭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扑到榻前，喜极而泣。
“宝玉！” 紫鹃也顾不上黛玉，冲了出来，看到宝玉睁开的眼睛，泪水更是汹涌。
黛玉在内间，虽不能言，不能动，但汹涌的泪水已浸透了枕畔。她看着外间那骤然亮起的、充满生机的喧闹，听着严修文激动的声音和袭人紫鹃的哭泣，嘴角极其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虚弱至极，却蕴含着穿透一切苦难的、纯粹的光亮。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遍了整个贾府。
荣禧堂内，正为贾母病情焦头烂额的王夫人，闻听此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中的参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震惊、不信、嫉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交织在一起！秀才？亚元？那个她以为必死无疑的孽障，不仅醒了，还中了秀才？还是亚元？！这怎么可能？！
周瑞家的捧着那几本账册，更是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查账？在一位新晋的秀才亚元、尤其是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秀才亚元头上查“不明开销”？这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会坐实她苛待有功名子嗣的恶名！
贾政正在书房烦躁地踱步，闻听长随报喜，猛地停住脚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辨明的情绪。震惊？有之。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慰？或许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颠覆认知的茫然。那个他眼中“于国于家无望”的孽障，竟真在科举路上，踏出了如此坚实的一步？还是亚元？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对着怡红院的方向，长长地、沉重地“唔”了一声，挥挥手让长随退下。这一声“唔”，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而怡红院内，此刻却沉浸在一种悲喜交加的、劫后余生的巨大洪流中。宝玉虽然醒了，但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转动眼珠，看向内间黛玉的方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与询问。袭人立刻会意，含着泪道：“二爷放心，林姑娘…林姑娘也好些了！她知道您中了秀才，高兴着呢！”
黛玉在内间，虽无法回应，但那双含泪带笑的眸子，已胜过千言万语。
严修文坐在榻边，看着自己这个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却硬生生搏出一条青云路的弟子，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沉声道：“宝玉，你既已挣得这‘生员’功名，便是真正的读书人了！功名加身，便是责任在肩！望你牢记此间不易，珍惜此身，养好身体，来日…方长！”
“生员”二字，如同烙印，深深印在宝玉虚弱却已燃起希望的心头。他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眨了眨眼。这功名，是他和黛玉用命搏来的，是怡红院在这倾颓大厦下，终于抓住的一根真正有力的支柱！窗外，一缕破晓的晨光，终于穿透了连日阴霾的云层，静静地洒落在怡红院的窗棂上，照亮了宝玉苍白却已焕发生机的脸庞，也照亮了内间黛玉那含泪带笑的眼眸。
黑暗已至尽头，青云之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