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门浓雾中的那一声霹雳巨响,不仅震伤了贸然闯入的夷船,更在沉闷已久的朝堂之上,炸开了一道耀眼的光亮。捷报飞传,首轮齐射便重创夷船、逼退敌舰的战绩,是自倭患渐息、海疆承平(至少表面如此)数十年来,大明水师面对西方武装船只取得的最为提振士气的一次胜利。尽管未能尽歼来敌,但其展示出的威慑力与前所未有的打击距离,足以让所有质疑“新炮”乃至“匠作改良”的声音,暂时失却了立足的根基。
徐光启在文渊阁接到详细的捷报时,并无太多激动之色,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那份文书,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虎门炮台上那些黝黑修长的炮管,看到李之藻、孙传庭等人疲惫却坚毅的面容,看到珠江口外仓皇退却的帆影。他知道,自己等待已久、也筹划已久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他没有耽搁,立即草拟了一份奏章。这份奏章,不再仅仅是汇报战果或请求封赏,而是以虎门之捷为引,系统阐述了他对帝国未来发展的根本构想。
奏章开篇,他先以恭谨而克制的笔调,肯定了虎门将士的忠勇和皇帝圣明决策的正确,强调了新炮在此次防御中的关键作用。随即,笔锋一转:
“……然,陛下明鉴,虎门一役,虽小挫夷锋,然夷人船坚炮利,远涉重洋之心未死,其技未穷。我朝偶得一器之利,岂可高枕无忧?此次新炮得成,实赖近年来于火器规制、匠作改良之事预作绸缪,集南北良工巧思,参酌泰西有益之法,方有尺寸之功。可见,‘格物致知’、‘利用厚生’,非虚言也,实乃强兵御侮、富国安民之要途!”
他将“匠作改良”提升到了“强兵御侮、富国安民之要途”的高度,直接与国运相连。
紧接着,他指出了当前的不足:“然今之所谓‘协理’、‘督办’,皆因事而设,权责不明,人员零散,难成体系。火器、舟船、乃至农工百技之改良,往往临时召集,事毕即散,良法妙诀无以传承,巧匠能人无以汇聚,长此以往,终不免人亡政息,难收长久之效。”
铺垫至此,他的核心主张终于水到渠成地提出:
“臣恳请陛下,鉴往知来,为江山社稷长远计,准予设立一常设之衙署,专司天下‘格致’之学。可名之曰‘格致院’。其职在于:一,广纳通晓算术、匠作、水利、农事、天文、地理之实学人才,厚其廪饩,使专心研习;二,系统译介泰西及四方有益之图书、技艺,去芜存菁,为我所用;三,设场试制,改良器械,凡于军国民生有益者,悉心考究,择优推广;四,整理刊行天下有用之技术图谱、口诀,使匠艺有传,学问有继。”
他详细说明了“格致院”的设想架构:设山长(院长)总领,下设“算学”、“匠艺”、“水务”、“农工”、“译介”等若干分科,聘请有实学之才担任教习或研习生。院内附设试验工坊、刊印书坊。所需经费,初期可由江南新增税银及内帑节省之项拨付,待其有成,以其产出之利反哺,力求“以院养院”。
奏章最后,他再次将“格致院”的设立与帝国的核心利益绑定:“此院若立,非仅为造炮造船,实为开民智、聚人才、兴百工、固国本之千秋大业!他日我朝火器可威震四夷,舟船可驰骋七海,农工可富足天下,皆赖此院为根基!请陛下圣心独断,早定大计,则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这份奏章,不再是小修小补的“协理”或“督办”,而是一个雄心勃勃、体系完整的国家科研与技术创新机构的蓝图。徐光启知道,抛出此议,必将引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的反对。但他更清楚,此刻是他声望最高、皇帝对“实学”效用感受最直接的时刻,机不可失。
奏章送入西苑,万历皇帝在张宏的陪伴下,仔细阅读。奏章很长,很多关于机构设置的细节他并不关心,但其中反复出现的“强兵御侮”、“富国安民”、“节省国帑”、“开民智、聚人才”等字眼,以及将虎门之胜归功于“预作绸缪”的逻辑,深深打动了他。尤其是徐光启描绘的那幅“火器威震四夷,舟船驰骋七海”的未来图景,虽然遥远,却恰好迎合了皇帝此刻因虎门之捷而生出的、对“强大”与“安宁”的渴望。
“张宏,你看徐先生这‘格致院’,可使得?”万历放下奏章,问道。
张宏心中凛然。他知道,徐光启这是要借势将“实学”彻底制度化、正规化,一旦成功,其影响力将不可估量。但他更知道,此刻皇帝正在兴头上,且徐光启所言,确实难以直接反驳——毕竟,刚刚打赢的仗,用的就是人家搞出来的东西。
“皇爷,”张宏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徐阁老忠心谋国,其志可嘉。这‘格致院’之议,若真能如其所言,聚人才、兴百工,于国确有裨益。只是……设立新衙,牵扯颇广,需增员额,耗钱粮,且‘格致’之名,前所未有,恐朝中物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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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议?”万历哼了一声,“能打赢夷船,就是好物议!前番那些说新炮不行的人,如今何在?”他顿了顿,想起徐光启奏章中“以院养院”、“内帑节省”的承诺,又道,“至于钱粮,徐先生说了,先用江南的银子,将来还能自己赚。朕看……可以试试。总比年年修补那些无用的旧船旧炮强!”
张宏心知皇帝意动,不再多言,只道:“皇爷圣明。”
数日后的大朝,徐光启的奏章被当庭宣读。果然,反对声浪再次掀起,且更为激烈。然而,这一次,徐光启不再孤军奋战。孙承宗从辽东发来支持奏疏,盛赞新炮之利,并认为“格致”于边防大有可为;俞总兵等东南将领也联名上奏,以虎门实战为例,力陈“器械之利,关乎将士生死、海疆安危”;甚至一些因“考成法”而得益、逐渐认同“实绩”的务实派官员,也开始公开或半公开地表示支持。
更重要的是,万历皇帝的态度已然明朗。当争论最激烈时,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朝臣的争吵,直接问道:“尔等反对设‘格致院’,可能担保日后夷船再来,我朝必有新器御之?可能担保海疆永固,不需改良舟船?若能,朕便不设!”
满殿寂然。无人敢做此担保。
“既然不能,”万历一锤定音,“那便依徐先生所奏!着内阁会同吏部、工部、户部,详议‘格致院’设置章程,务求实效,不得靡费!朕,要看到它真能造出有用的东西来!”
旨意既下,再无转圜。
历经漕运梗阻、江南暗流、朝堂攻讦、海疆危机的重重考验,“格致院”终于从徐光启心中那份隐秘的蓝图,变成了帝国政令文书上一个即将诞生的新机构名称。
退朝后,徐光启站在皇极殿高高的丹墀之上,望着远方天际舒卷的云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让“格致院”名副其实,让它真正成为汇聚英才、推动变革的发动机,让“实学”新风吹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乃至最终撬动那扇沉重的“海禁”之门……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险。
但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巍峨的宫殿,仿佛能透过重重宫墙,看到西郊旧官仓内那些忙碌的身影,看到虎门炮台上傲立的钢铁巨口,看到漳州海边日渐成型的试验船骨,更看到无数像宋应星、李之藻这样心怀热忱、默默耕耘的实干者。
有了“格致院”这面旗帜,这些星火,终将汇聚成照亮“大明新乾坤”的熊熊烈焰。而帝国的航船,在经历了漫长的内河徘徊与近海挣扎后,终于获得了一张驶向深蓝的、全新的海图与一座致力于打造更坚固龙骨、更强劲风帆的“船坞”。一个属于技术与创新的时代,在古老的东方帝国,悄然揭开了帷幕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