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口夷船逼近的警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向了本已岌岌可危的“海事急务督办署”。朝野上下,弹劾徐光启“误国”、“靡费”、“激变”的声浪汇成一片,要求将其立刻罢免、追究罪责,并严令东南督抚“严守旧制,勿再妄动”的呼声达到了顶峰。
西苑之中,万历皇帝看着广东巡按御史那份语气惶急的奏报,又瞥了一眼司礼监呈上的、弹劾徐光启的奏章摘要,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召来张宏,语气不善:“徐光启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宏躬身,小心翼翼道:“回皇爷,督办署近日……似并无新的奏报。东南方面,亦未见有新奇军械报捷。”他没有添油加醋,但平淡的陈述在此刻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
万历烦躁地挥挥手,正欲开口,通政司太监却捧着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粘着赤羽的加急文书,小跑着送了进来。
第一份,来自东南督师俞总兵及孙传庭联署。万历不耐烦地展开,目光扫过那些格式严谨却内容不详的公文套话,正要丢开,却被最后几行字定住了目光:
“……臣等督率工匠,呕心沥血,反复试炼,新式‘长身管加农炮’首门样炮,已于日前铸成镗光。虽尚粗糙,然经初步装药试射(用减装药),其声威、射程、弹着点散布,皆远胜旧式碗口铳、弗朗机,预估满装药射程可达旧炮两倍有余!炮身试射后完好,未见裂痕。此皆赖陛下天威,徐阁老运筹,将士用命之果。然此仅为初样,尚需进一步试射校正及小批量铸造验证,伏乞陛下圣鉴。”
第二份,则是徐光启以督办署名义的正式奏报。他没有渲染过程艰难,只以平静的语气禀报了样炮初步试射成功的消息,并附上了孙传庭提供的、经过宋应星和李之藻核验的几组关键数据对比。奏报末尾,他话锋一转:
“……今夷船迫近珠江,窥我腹心,其意叵测。若仅恃旧器,恐难遏其凶锋。新炮初成,虽未尽善,然其利已显。臣恳请陛下,准予即刻小批量试铸此新炮,优先配发于广东水师虎门、澳门等处紧要炮台,并抽调精干炮手,由督办署派员指导速成操练,以应眼下之急!如此,既可验新炮于实战,亦可视夷情而定后续海防整饬之方略。所需工料,臣当与工部、户部再行精细核计,力求俭省。”
两份奏报,一前一后,如同在即将决堤的洪水前,猛然打下了两根虽然细弱却异常坚实的木桩。
万历皇帝看着奏报上“射程两倍有余”、“炮身完好”、“可应眼下之急”等字眼,紧锁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些许。他不懂技术,但他懂得“更远”、“更硬”、“能应急”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徐光启提出将新炮立刻用于广东前线,这个建议既实际又大胆,听起来……似乎比空谈“严守旧制”或一味恐慌更有用。
“新炮……真成了?”万历将信将疑地看向张宏。
张宏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他万没料到,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徐光启那边竟然真的弄出了点东西,而且还敢直接提议用于前线!这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斟酌着词句:“皇爷,徐阁老办事向来……扎实。既然孙将军与俞总兵联名奏报,想必有几分把握。若能以此新炮稍挫夷船凶焰,于国于民,皆是好事。只是……新器初成,未经大战检验,若用于要害之地,风险亦是不小。”
“风险?”万历哼了一声,“用旧炮就没风险了?夷船都到珠江口了!”他烦躁地敲着扶手,“徐先生既然说能应急,那就让他试试!告诉徐光启,准他所请!着工部、户部,会同督办署,速办此事!但务必仔细,若是新炮无用,或是反生祸端,朕绝不轻饶!”
皇帝的旨意,带着将信将疑的余怒和一丝被逼出来的决断,迅速传达到了督办署。
当旨意送达时,徐光启正在署内与刚刚秘密返京的李之藻密谈。李之藻带来了漳州的消息:那“金刚藤”浸液处理木材之法,经过反复试验,对几种本地硬木确有奇效,处理后的木材坚韧程度大幅提升,虽仍不及南洋铁力木,但用于建造那艘缩比例试验船的关键部位,已勉强可行。船寮正在日夜赶工,预计月内能完成船体,但帆索、桅杆等仍需时间。
“子田,你做得很好。”徐光启听完汇报,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欣慰,“船体能成,便是希望。炮已响,船将成,吾等便有了一线生机。”
他立刻召集署内核心人员,传达了皇帝的旨意。“陛下已准新炮优先用于广东前线,此乃吾等生死存亡之机,亦是新政海事能否立足之关键!”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子田,你即刻携样炮数据及督造细则,南下广东,会同孙传庭、俞总兵,亲自督造首批二十门新炮,务必确保质量,并速训炮手!我要你在两个月内,让这批炮在虎门炮台架起来!”
“下官领命!”李之藻深知责任重大,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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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徐光启看向宋应星,“新炮虽成,然铸造工艺、铁质配方、镗光之法,仍需你与汤先生及诸位工匠,继续优化完善,力求尽快形成稳定可复制的规制。同时,漳州船体一旦完成,你需即刻前往,主持后续舾装与初步试水。”
宋应星肃然点头,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
徐光启又转向署内其他官员,一一分派任务,协调工部、户部调拨钱粮物料,准备相关文书。整个督办署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与之前的压抑绝望不同,这一次,每个人的眼中都多了一份背水一战的决绝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朝堂之上,反对者骤然失声片刻,随即质疑声再起:“一门样炮而已,焉知不是虚报?”“未经实战,岂能轻用于要害?”“徐光启这是要拿广东海防做赌注,其心可诛!”
但无论如何,皇帝的金口已开,新炮南调之事已成定局。无数双眼睛,或期待,或嫉恨,或担忧,都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即将在虎门傲立的新式炮台,投向了珠江口外那些幽灵般游弋的夷船。
而在遥远的东南,军营工坊内,那门成功试射的样炮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准备运往广东。参与铸造的工匠们围着它,如同看着自己新生的孩子,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凉的炮身,眼中既有自豪,也有对未来的忐忑。孙传庭站在一旁,望着南方的天空,仿佛已经听到了珠江口的波涛与即将响起的、迥异于以往的炮声。
漳州海边,那艘经历了木料风波、依靠古法浸液才得以继续的试验船体,骨架日益丰满。老船匠带着徒弟们,按照宋应星的图纸,一点点地将那些处理过的坚韧木材拼接上去。海风吹过未完成的船身,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吟唱着一首古老而崭新的船歌。
帝国的海洋之梦,在绝境的边缘,终于迸发出第一声虽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回响。这声回响,能否压过珠江口的惊涛,震碎朝堂的猜疑,为“大明新乾坤”推开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户?答案,即将在不久之后,由那二十门奔赴前线的钢铁巨口,做出第一次庄严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