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事急务督办署”的招牌,在西郊旧官仓略显斑驳的墙壁上挂起,与旁边的“火器规制及效能查核协办处”并列,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新漆的光泽。这处原本偏僻的角落,霎时成了北京城中无数目光或明或暗交汇的焦点。
署衙之内,气氛凝重而忙碌。正堂被临时充作议事厅,墙上挂起了大幅的东南沿海舆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此次冲突的大致位置及已知的官军、海寇、疑似夷船活动范围。长条案几上,堆积着从兵部、工部紧急调来的沿海水师册籍、战船图样、历年海防奏报的抄本,以及福建巡抚送来的冲突详情和部分捞获的夷船炮弹残骸实物。
徐光启端坐主位,左右分别是匆匆北上的孙传庭、负责具体事务协调的李之藻,以及被特许参与核心议事的宋应星与汤若望。署中另有从兵部职方司、工部虞衡清吏司、户部福建清吏司抽调而来的十余名中低层官员,他们或精于算学,或略通匠作,或熟悉钱粮,是徐光启精心挑选的实干之人。
“子振(孙传庭字),你先将东南所见,详述一番。”徐光启开门见山。
孙传庭风尘仆仆,眼中带着血丝,显然一路未曾好好休息。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月港位置,声音沉稳而带着压抑的怒火:“元辅,诸位。下官在江南时,已对海防废弛有所耳闻,此番亲见,犹触目惊心!福建水师名义上有大小战船数百,实则堪用者不足三成,多为中小型福船、哨船,船体老旧,武备残破。所谓‘巨舰’,不过几艘体型稍大的赶缯船、艍船,其上火炮多为旧式碗口铳、弗朗机,射程近,精度差,且多年未曾更新,药弹储备不足。”
他指向图上海寇活动频繁的区域:“海寇之船,多为抢掠商船改造,或仿制夷船样式,船体未必坚厚,然胜在轻快,熟悉水道,且其头目多与岸上豪强、胥吏乃至部分卫所军官有千丝万缕联系,消息灵通,来去如风。此次敢于与夷船对峙,恐非寻常劫掠,或是争夺某条走私航路,或是受人唆使,故意将事态闹大!”
“至于夷船,”孙传庭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他私下命人绘制的草图,虽简陋,却能看出船型与大明船只迥异,“据生还兵士及目击渔民描述,夷船体型巨大,船身似用多重厚板,船首低而船尾高耸,有三桅,帆索繁复。其炮火尤为猛烈,炮声沉闷如雷,射程远超我炮,弹丸沉重,中者立碎!我水师小船,非其一合之敌。”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只有孙传庭沉重的声音回荡。他描述的景象,让即便是对海事最不关心的官员,也感到了阵阵寒意。
“汤先生,”徐光启看向汤若望,“据你所知,此等夷船,可能来自何方?其船炮之利,关键在何处?”
汤若望已换上大明服饰,但高鼻深目依旧显眼。他起身,用带着异国腔调的官话答道:“徐阁老,依孙将军描述,此船似类佛郎机人或红毛夷(荷兰)之武装商船,彼等称‘盖伦船’或‘弗鲁特船’。其利在于:一,船体设计利于抗风浪,载炮多;二,多用坚实橡木,且船板拼接之法特殊;三,其炮为长管加农炮,铸造工艺或有独到,装药与弹丸比例经过测算,故射程威力皆强;四,彼等航海,依赖星象、海图及较为精密的罗盘、象限仪,定位较准。”
他走到那些夷船炮弹残骸旁,拿起一块扭曲的厚铁片:“此乃炮弹碎片,其铁质似与我朝不同,更为坚韧。下官推测,彼等或有特殊炼铁之法,或炮膛内有螺旋膛线(他用手势比划旋转之意),可使弹丸飞行更稳。”
“膛线?”宋应星眼睛一亮,立刻凑上前仔细查看残片断面,又拿出自己那本越来越厚的笔记对照。
徐光启听罢,目光更加深沉。差距是全面的,从船舶设计、材料工艺到火炮技术、航海知识。“如此看来,整饬海防,非朝夕之功,更非添置几艘旧船、修补几门旧炮所能为。”
“正是!”孙传庭接口道,“元辅,当务之急,一在靖海,须调集尚堪一战之水师,联合沿海卫所,对乘乱劫掠、最为猖獗之海寇予以痛剿,震慑余孽,恢复沿海秩序,此乃治标。二在图强,必须立即着手,研制足以抗衡夷船之新式战船与火炮,训练精熟水师,此乃治本!”
李之藻此时出列,呈上一份初步整理的卷宗:“元辅,下官已粗略核算,若按旧制添补修缮现有水师,耗资巨大而收效甚微。若依孙将军之意,试造新船新炮,所需钱粮、物料、匠役更巨,且……工部军器局、各地船厂,恐无此能力。依下官浅见,或可借鉴江南纺机改良及火器协办处经验,汇集巧匠,设立专坊,边试边造。”
徐光启缓缓颔首。他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靖海、图强,二者不可偏废。督办署初立,首在务实。本阁之意:其一,以督办署名义,行文东南督抚、总兵,令其即刻整顿现有水师,择其精锐,会同地方,严剿当前最为嚣张之海寇,务必打出威风,稳住局势!所需额外赏功钱粮,可从江南新增税银中专项支拨,由署内稽核。此事,由孙主事总揽联络协调。”
“其二,”他看向宋应星和汤若望,“汇集此次所获一切关于夷船、夷炮之信息,包括孙将军草图、汤先生所言、炮弹残骸,命匠人细细勘验。同时,征召南北通晓船舶、火器之良工巧匠,入署听用。宋先生与汤先生领衔,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拿出一个或可试制之新式战船、火炮的初步构想,不求尽善尽美,但求有胜于旧物!”
“其三,”他对李之藻道,“子田,你负责统筹钱粮物料核算,联络工部、户部相关司局,为试制新器预备条陈。同时,行文沿海各地,搜集民间所有关于海船制造、航行、水战之经验、图谱、口诀,无论看似粗陋与否,一并送来!”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果断。众人精神一振,轰然应诺。这个新成立的督办署,从第一刻起,就没有任何虚文套话,直接切入了最实际、最紧迫的问题。
会议散去,众人各司其职,迅速忙碌起来。旧官仓内外,气氛为之一变。绘图、演算、争论、试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木料、铁锈与淡淡的海腥气。
徐光启独自留在正堂,望着墙上的东南海图。他知道,自己以危机为契机,强行推动的这盘棋,已然落子。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面临巨大的技术难题、惊人的资源消耗,以及来自朝野上下更猛烈的反对与破坏。
但当他听到隔壁“火器协办处”传来的、关于新火药配方威力的兴奋汇报,看到宋应星与汤若望头碰头研究炮弹残骸时眼中闪动的光芒,感受到孙传庭、李之藻等人身上那股久违的实干锐气时,心中便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格致”之力,终将从这间简陋的官仓,从这些具体的船炮图样与试验数据开始,真正走向波澜壮阔的海洋,去搏击那决定帝国未来命运的风浪。而“格致院”的最终确立,似乎也已随着这“督办署”的全力运转,变得不再遥不可及。一场由技术革新驱动的、关乎大明国运的深海变革,就此拉开了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