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中子倍增层的最后一片模块,由精密机械臂轻柔地嵌入“后羿”装置真空室内壁的预定卡槽。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嗒”锁定声想起,标志着这头承载着人类终极能源梦想的钢铁巨兽,终于完成了它全部躯干的构建。
然而,这具庞大躯壳的“生命”,尚未被点燃。
接下来的工作,远比复杂的总装更为精细、更为枯燥,也更为关键——全系统深度校验与联调。
这是点火前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闸门。
如同为一件精密的瑞士钟表安装完所有齿轮后,需要逐一校准它们的啮合,确保每一秒的跳动都精准无误。
“龙吟”洞窟内的气氛,因此变得愈发凝重而专注。
之前总装阶段的喧嚣与繁忙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静。
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们行走在巨大的装置平台和无数层钢铁廊桥之间,脚步轻缓,交流多用简洁的手势或压低的耳语,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台沉睡巨兽的好梦。
校验指挥部,取代了之前的总装指挥部,成为了新的神经中枢。
全息沙盘上,“后羿”装置的每一个部件都被赋予了不同颜色的光晕,代表着各自的校验状态:
绿色代表通过,黄色代表待核查或存在微小异常,红色则意味着存在必须解决的故障。
林枫、陈明远院士、郑强将军以及各系统总师,几乎寸步不离此地。
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连日鏖战的血丝,但眼神却锐利如初。
校验工作分为两条主线并行推进。
第一条主线,是极限环境下的单系统及子系统复测。
这并非简单的功能验证,而是将每一个关键系统,推向甚至略微超出其设计极限,检验其在极端压力下的稳定性和边界性能。
在特制的屏蔽测试舱内,一段截取下来的环向场超导磁体,被通入了远超额定值的电流。
液氦循环系统咆哮着,将温度压向绝对零度的边缘。
工程师们紧盯着监测屏幕,观察着磁体在极限电磁应力下是否会发生哪怕纳米级的形变或失超。
“磁场强度达到13特斯拉,稳定维持30秒……线圈形变监测,Δl小于001毫米,在弹性范围内……通过!”
负责等离子体加热与控制的团队,则在模拟负载平台上,反复测试着那套复杂的高功率微波与中性束注入系统。
能量在特制的吸收器中转化为惊人的热量,整个测试平台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汽中。
“电子回旋共振加热系统,第47次脉冲序列测试,能量传输效率987,波束指向精度优于001度……通过!”
“金乌”第一壁与“息壤”倍增层的复合样本,则被送入更强大的中子源与热负荷模拟器中,进行着最后的耐久性考核。
数据源源不断传回,与林枫脑海中的系统预测相互印证,一切都在预期的安全边界内。
这是在不通入真正聚变燃料、不产生高能等离子体的前提下,让所有系统“空转”起来。
检验它们之间的电磁兼容性、控制逻辑协同性以及数万个传感器和数据链路的畅通与精确度。
这是最考验系统整体设计,也最容易暴露潜在“软”故障的环节。
“启动极向场磁体阵列,同步跟进。”
“真空室本底真空度维持,启动初级粒子注入模拟信号。”
低沉的嗡鸣声在洞窟中回荡,庞大的装置内部,无形的磁场开始生成、交织,形成一个复杂而精密的“磁笼”。
数以万计的传感器,如同神经末梢,将海量的数据——磁场纹波、微振动频谱、温度梯度、真空度波动——传回中央计算机。
大部分数据流都平稳而规律,代表着精密的工业制造和严苛的质量控制。
然而,意外总是在最不经意间出现。
“报告!偏滤器子系统c区,17号、23号、58号热通量传感器,数据出现周期性低频抖动,幅度超出噪声范围!”
一名数据监控员突然报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偏滤器系统的数据区块。
那三个传感器的读数,正以一种极其规律的、每分钟约两次的频率,微微上下波动。
“检查传感器本身故障?或者线路干扰?”
李维教授立刻问道。
“初步排除传感器硬件和线路问题,”
技术人员快速回应,“抖动信号特征一致,疑似……源自外部。”
“外部?”
郑强将军眉头一拧。
林枫迅速调出了洞窟内部的微振动监测网络数据,手指在控制板上飞快滑动,进行关联性分析。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源头:“是3号重载维护机械臂的基座!
它在执行预设的待机状态下的自检程序,产生的微振动通过地基结构传导,恰好与偏滤器c区的固有频率形成了共振!”
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个与聚变核心物理毫无关联的辅助设备,其常规操作,却可能对关键监测数据造成干扰。
若不排除,在真实运行时,这种干扰很可能被误判为等离子体与偏滤器相互作用的异常信号。
“立刻修改3号机械臂自检程序时序,避开该频段!”
郑强下令。
问题迅速解决。
但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却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在这个复杂度登峰造极的系统面前,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
校验在持续了整整二十天后,进入了最后百分之五的攻坚阶段。
剩下的,都是一些最为顽固、难以定位的“幽灵问题”或处于验收标准灰色地带的“微小异常”。
也正是在这个精神与体力都接近极限的时刻,林枫那种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再次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在一次针对等离子体位形控制算法的模拟测试中,数据一切正常,但林枫却盯着屏幕上那看似平滑流畅的磁场演化曲线,眉头越皱越紧。
“停一下。”
他突然开口。
操作员立刻暂停了模拟。
“把过去三十秒内,极向场线圈a-3、b-7、c-11的电流控制指令和实际反馈信号的原始数据流调出来,不做任何滤波处理。”
林枫吩咐道。
当那三条布满高频毛刺的数据流并排显示在屏幕上时,大部分人都没看出所以然。
但在林枫眼中,系统正在高速分析这些毛刺的相位关系和出现规律。
“看这里,”
林枫放大了一个时间点,“指令发出后,a-3线圈的反馈信号有约05毫秒的恒定延迟,而b-7和c-11的延迟则在03到07毫秒之间随机波动。
虽然都在控制系统允许的误差范围内,但它们的延迟不同步。”
赵秉钧若有所思:
“这意味着……在快速调整磁场形态时,这几个线圈的实际响应存在微小的不同步,可能会导致计算出的等离子体边界与实际边界产生毫米级的偏差?”
“是的,”
林枫肯定道,“在常规运行下,这点偏差或许无伤大雅。
但在应对某些极端等离子体不稳定性,需要磁场进行毫秒级快速响应时,这毫米级的偏差,可能会被放大,成为扰动增长的源头。
甚至可能影响‘息壤’层边缘区域的能量沉积分布。”
一个隐藏在控制系统底层、被常规滤波算法平滑掉的、以毫秒和毫米计的非同步问题,被林枫硬生生地从数据的海洋中捕捞了出来。
控制系统的工程师团队立刻根据林枫的发现,优化了相关线圈的驱动电路和反馈算法,消除了这微小的不同步。
类似的场景,在最后的校验阶段又出现了几次。
有时是冷却回路中某个阀门的响应曲线存在一个难以察觉的“平台区”,有时是数据总线在特定负载下会出现极低概率的丢包……
这些问题都极其隐蔽,常规测试极难发现,却又真实地潜藏着,如同精密齿轮间微小的沙粒。
林枫仿佛拥有一种透过表象直抵核心的直觉,总能从浩瀚如烟的数据中,精准地揪出这些深藏的“幽灵”。
他的存在,成了校验工作最终能否圆满完成的定海神针。
最初对他年轻和权限有所疑虑的人,此刻早已心服口服,甚至带着几分敬畏。
当最后一个黄色光点在总装沙盘上转变为坚定的绿色时,距离开始校验,已经过去了三十八个日夜。
指挥部里,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片如释重负的寂静,以及相互间默默点头致意中蕴含的肯定与疲惫。
郑强将军环视全场,声音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宣布,‘后羿’装置全系统深度校验与联调,全部完成!所有系统、子系统、部件,均达到或超过设计标准!”
陈明远院士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鼻梁,看向林枫,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欣慰,有感激,更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激动。
林枫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望向观察窗外那完美静默的庞然大物。
它的每一寸肌体都已被反复检视,每一个“神经元”都已被彻底激活和校准。
现在,这只巨兽已然苏醒。
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吞吐星辰,释放那被囚禁了亿万年的太阳之火。
最后的校验已然结束,最终的点火,进入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