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装置的系统联调测试,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稳步推进。
被成功标记并反向利用的张桐,如同一枚被暂时拔除了引信却仍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使得来自外部的直接威胁感知似乎减弱了些许。
然而,林枫内心深处,一种与外部博弈无关的、源于技术本身的隐忧,却如同水下的暗礁,随着测试的深入,越发清晰地凸显出来。
联调测试的重点,已从单系统功能验证,转向了多系统耦合与长时间稳态运行的模拟。
庞大的装置在低功率状态下持续运转,数以万计的传感器将海量的数据汇入中央控制室的超级计算机,经由复杂的算法模型,推演着装置在真实聚变环境下可能的表现。
林枫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控制室旁属于他的独立数据分析间里。
这里布满了屏幕,实时显示着“后羿”各个关键部位的运行参数。
他并非不信任项目组庞大的专家团队和先进的监测系统,而是他脑海中的系统,具备一种超越时代的、对复杂系统深层关联和长期演化趋势的洞察力。
此刻,他正凝视着系统界面上一组看似平缓,却在微观层面呈现出特定统计规律的曲线——
那是经过算法放大处理后,显示“金乌”第一壁材料内部,由高能中子辐照引发的点缺陷累积速率与氦气泡形核早期信号的关联图谱。
项目组的标准模型,基于现有的核材料数据库和“金乌”材料的初步测试数据,预测在“后羿”设计运行寿命内,这种缺陷累积和气泡演化将处于安全阈值之下。
系统的模型,却整合了更微观的量子效应和长时间尺度下的非线性演化,推演出了一个被标准模型忽略的潜在风险。
【警告:检测到材料损伤演化路径存在潜在奇点。
高通量聚变中子(141 v)辐照下,位移损伤(dpa)与氦产生率(app)存在非线性协同效应。】
【模型推演:当装置持续运行超过500-800 小时,氦气泡在特定取向的晶界和相界处优先形核、
alesce(合并)的速率将出现拐点,可能导致材料韧性骤降(辐照脆化),局部区域出现微裂纹的风险提升 473。】
【风险表征:非即时性、渐进式、潜在后果严重性高。】
林枫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500-800小时!
这个时间点,恰好落在“后羿”计划进行首次长时间高参数等离子体持续运行的试验窗口内。
如果这个潜在风险成为现实,那么在一次旨在创造纪录的关键试验中,第一壁可能从内部开始出现不可逆的损伤,甚至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这并非设计缺陷,而是在极端且前所未有的物理环境下,材料行为超越了现有认知边界所引发的“远期危机”。
它隐藏得太深,以至于在之前所有的单元测试和短时联调中,都未曾露出马脚。
他调出了项目组最新的测试总结报告,果然,报告中对中子辐照影响的评估,仍然乐观地引用着标准模型的预测,认为“金乌”材料足以胜任设计使命。
不能再等了。
林枫深吸一口气,拿起内部通讯器,接通了陈明远院士和郑强将军。
半小时后,核心决策层的小型会议室。
林枫将自己的发现和分析,尽可能用当前科学界能够理解的语言和图表,清晰地展示出来。
他强调了非线性协同效应的潜在危害,以及那个关键的500-800小时时间窗口。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赵秉钧教授扶了扶眼镜,首先开口,语气中带着谨慎的质疑:
“林顾问,您提出的这个‘非线性协同效应’,在理论上是存在的。
但其具体影响程度,尤其是在我们‘金乌’这种具有主动修复能力的全新材料上,目前缺乏直接的实验数据支撑。
我们的标准模型是基于国际上最权威的数据库和我们自己的前期测试……”
“赵教授,我理解。”
林枫平静地打断,“但权威数据库的数据,主要来源于裂变堆和低能中子源,其能谱和通量与聚变中子有本质区别。
而我们的前期测试,无论是时长还是中子通量,都远未达到触发这种协同效应的阈值。
系统的……我的模型,是基于更底层的物理原理进行的推演。”
负责等离子体物理的李维教授也表达了担忧:“林顾问,您的担忧有道理。
但是,如果因为这个潜在的、尚未被证实的风险,就要求我们对已经基本完成总装的装置进行大规模改造。
或者推迟关键试验,这个代价……太大了。
我们需要平衡风险与进度。”
郑强将军眉头紧锁,从工程角度提出疑问:
“林枫同志,按照你的判断,这个风险是必然发生,还是概率性事件?
如果发生,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有没有预警迹象?”
“将军,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概率问题。”
林枫认真解释,“一旦运行时间和中子注量达到临界点,这种材料性能的退化几乎是必然的进程。
最坏后果是第一壁局部失效,可能导致等离子体污染、能量猝灭,甚至对装置造成结构性损伤。
预警迹象……在宏观性能明显下降前,微观的缺陷累积很难被常规监测手段实时捕捉到。”
会场再次陷入沉寂。
林枫提出的问题,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即将迎来关键时刻的“后羿”计划头上。
承认它,意味着承认现有评估体系可能存在盲区,意味着需要立刻投入资源进行验证和应对,这必然会影响进度。
不承认它,则可能是在赌博,赌一个潜在的、毁灭性的风险不会发生。
陈明远院士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在林枫和几位提出异议的专家之间移动。
他了解林枫的价值,也深知他那种超越常理的“直觉”和“推演”能力曾多次挽救了项目。
但同样,他也必须尊重其他专家的专业判断和项目整体的推进压力。
“林枫,”
陈院士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你有多大把握?”
林枫迎上陈院士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陈老,基于我所掌握的所有信息和推演模型,我确信这个风险是真实存在的。
它的影响可能不会在第一次长时间运行时立刻以灾难形式爆发,但必然会为后续的运行埋下重大隐患。
忽视它,‘后羿’的长期稳定运行将无从谈起。”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认为现在发现它,是幸运的。
我们还有时间,在问题爆发之前,寻找优化的方案。
这并非要推翻现有设计,更像是……为这座大厦,增加一道关键的防震缓冲。”
陈院士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变得坚定。他看向郑强和各位专家:“我相信林枫的判断。
科学探索,尤其是开拓性的探索,永远不能心存侥幸。
进度固然重要,但项目的根本成功,建立在绝对的安全性和可靠性之上。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已知的、潜在的巨大隐患,去进行关键试验。”
他做出了决断:“我建议,立刻成立一个由林枫负责,赵教授、李教授协助的专项小组,深入研究这个‘中子辐照脆化’问题,并尽快提出可行的优化或加固方案。
同时,调整后续测试计划,在专项小组得出明确结论前,暂不进行超过300小时的连续高参数运行试验。”
郑强将军沉吟片刻,重重一拍桌子:“好!就按陈老的意见办!
安全第一,尤其是这种关乎国运的工程!林枫同志,这个担子,就交给你了!”
赵秉钧和李维对视一眼,虽然仍有疑虑,但在陈院士的决断和郑强的支持下,也表示了服从。
林枫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但更多的是被信任的使命感。
他知道,这又是一场与时间和认知局限的赛跑。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种方法,在不进行大规模改造的前提下,化解这个深藏于材料微观世界深处的危机。
会议的结束,标志着“后羿”计划面临了一场来自内部技术认知的严峻考验。
林枫的焦虑,转化为了整个项目组新的攻坚目标。
地下洞窟中,那庞大的装置依旧在低吟,等待着它的创造者们,为其披上最后一道,也是最为关键的隐形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