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荒漠深处,代号“龙吟”的地下巨型洞窟内,前所未有的工业奇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直径近百米的“后羿”装置主机基座已然落成,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庞大构件层层堆叠,环向场磁体线圈的巨大支架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盘踞在洞窟中央。
空气中弥漫着大型吊车运行的低沉嗡鸣、焊接火花的灼热气息,以及一种被严格压抑的、属于创造历史的兴奋感。
“洪荒”工程第一阶段——核心部件制造与运输——已接近尾声。
来自全国各地的国之重器,如同百川归海,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空间汇聚,等待着最终的加冕。
然而,就在总装工程全面展开,势头看似一片大好之际,一道更隐蔽、更致命的“天堑”,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了前进的道路上。
“后羿”装置主机集成测试指挥部,气氛比洞窟外的寒冬更加凛冽。
刚刚结束的第三次“第一壁”全尺寸模拟单元热负荷测试数据,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心头。
全息投影上,一段经过数千倍慢放的视频触目惊心:
在模拟聚变反应产生的高达每平方米20兆瓦的稳态热流和每秒45x1014个高能中子(能量141 v)的持续轰击下,
那块代表着人类材料学最高成就的、由林枫提供配方并指导合成的“自修复复合陶瓷”测试单元,表面先是泛起暗红色的光芒,
随后,细微的网状裂纹如同死亡的藤蔓般迅速蔓延。
尽管材料内置的“自修复”机制被激活,微胶囊流淌出的愈合剂试图填补裂缝,但在那毁灭性的能量洪流面前,修复速度远远赶不上破坏速度。
最终,在测试进行到第187小时,测试单元在一声沉闷的碎裂声中,彻底失效。
“数据出来了。”
材料组负责人赵秉钧的声音干涩,他指着屏幕上滚动的分析报告,“热应力导致的晶格蠕变远超预期,高能中子辐照造成了严重的晶格肿胀和非晶化,
氦气泡在晶界处大量形成并 alesce(合并)……自修复机制,在超过每平方米15兆瓦的热负荷和1014 n/2·s以上的中子通量下,基本失效。
材料的有效寿命……预计不到设计要求的十分之一。”
指挥部里落针可闻。
第一壁——那个直接面对亿度高温等离子体,承受着最极端热负荷和粒子轰击的最内层护盾——是“后羿”能否稳定运行的最终壁垒。
它的失效,意味着即使“后羿”成功点火,也将在数百小时内因第一壁的熔毁或失效而戛然而止,甚至可能引发灾难性事故。
这不再是性能的“鸿沟”,这是生存的“悬崖”。
工程总指挥郑强将军脸色铁青,拳头下意识地攥紧:
“原因?是材料合成工艺不达标,还是……林顾问的设计本身……”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目光已经投向了站在全息投影前,沉默不语的林枫。
林枫没有立刻回应。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屏幕上那片碎裂的陶瓷残骸,以及旁边疯狂跳动的、标示着中子辐照损伤程度的曲线。
意识深处,系统界面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行着诊断程序,海量的损伤数据被吸入、解析。
“设计方向没有错。”
林枫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自修复复合陶瓷的理念是通往最终答案的必经之路。问题出在两个方面。”
他走到控制台前,调出第一壁材料的微观结构模型,将其放大到原子级别。
“第一,修复速度与破坏速度的失衡。我们当前合成的材料,其修复机制依赖于微胶囊破裂后的粘性流动和再结晶。
这个过程,在常规高温下尚可,但在第一壁面临的瞬态极端热冲击和持续中子轰击下,过于缓慢,且再结晶后的晶界强度不足,会成为新的薄弱点。”
“第二,也是更核心的问题,对高能中子‘催化嬗变’效应的预估不足。”
林枫指向中子辐照损伤数据中几个异常波动的点位,“141 v的高能中子,不仅仅是‘撞坏’晶格,它还会与材料中的特定元素发生核反应,产生氦和氢等气体元素。
这些气体在晶界处聚集,形成气泡,急剧加速了材料的脆化和肿胀。
我们的自修复机制,无法有效处理这种原子尺度的‘内部爆炸’。”
“那解决方案是什么?”
赵秉钧急切地问,“寻找更快的修复机制?或者,找到能抵抗这种嬗变效应的新元素?”
“两者都需要。”
林枫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需要一种动态、实时、且能从原子层面重构晶格的‘主动修复’机制,而不是被动的‘粘合’。
同时,第一壁材料的基体,需要一种对高能中子‘透明’或者说‘惰性’的元素,尽可能减少嬗变气体的产生。”
这要求听起来比合成拓扑超导纤维更加虚无缥缈。
“主动修复?原子层面重构?”
一位资深陶瓷专家忍不住摇头,“这……这接近于传说中的‘液态金属’或‘记忆陶瓷’了,现有的材料科学体系里,没有这种存在的基础。”
“以前没有,不代表不能创造。”
林枫的语气依然冷静,“自然界中,或许存在着我们未曾发现,或者未曾深入理解的‘样本’。”
他操作控制板,调出了一份绝密的研究报告,标题是《特定陨石冲击熔融脉中非晶-纳米晶复合结构的自组织行为研究》。
“这是之前‘标本狩猎’行动中,从西北陨石冲击坑带回的样本的后续分析报告。注意看这里——”
林枫放大了一段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拍摄的视频。
视频显示,在模拟强辐射和热循环的环境中,陨石熔融脉中的某种特殊非晶相,在受到损伤后,其内部的纳米晶簇会发生定向迁移和重组,仿佛有生命一般,主动“愈合”裂纹。
虽然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机制不明,但它确实展现了一种不同于微胶囊修复的、基于内部能量驱动的自组织能力。
“这种‘自组织’能力的来源,推测与陨石在极端冲击和后续宇宙射线长期轰击下,形成的独特亚稳态拓扑缺陷和能量储存结构有关。”
林枫解释道,“如果我们能理解并复制这种结构,将其与我们已有的自修复陶瓷基体结合……”
赵秉钧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催化剂’或者‘模板’,来引导我们的陶瓷材料,也具备这种‘主动’修复的能力?”
“没错。”
林枫肯定道,“而且,这种‘模板’,很可能就隐藏在某种我们尚未充分研究的极端环境矿物中。
陨石是一个方向,但或许……还有更优的选择。”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一个更大胆的猜想:“考虑到高能中子环境的特殊性,这种理想的‘模板’材料,其本身最好就诞生于类似的高能粒子辐照环境。
除了陨石撞击和宇宙射线,地球上,还有哪里存在这种天然的、长期的高能粒子源?”
会议室里的人们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位来自核工业系统的专家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林顾问,您是指……天然核反应堆遗迹?
比如,非洲加蓬的奥克洛现象区?
那里在二十亿年前曾自发发生核裂变链式反应,其周边矿物经历了漫长岁月的中子辐照!”
“奥克洛是一个可能的目标。”
林枫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但它的辐照通量和能谱,与聚变中子环境仍有差异。
而且,政治和获取难度太大。”
他的手指在控制板上滑动,调出了另一份全球地质图谱,最终,光标停留在东亚某个邻国的特定区域。
“这里。
根据内部地质勘探数据和早期卫星遥感分析,这片区域地下深层,可能存在一个远古时期形成的、规模较小的天然中子活化区,其成因可能与地壳深处罕见的放射性元素富集及地下水慢化效应有关。
那里的矿物,可能记录了更接近我们所需的中子辐照损伤和愈合模式。”
这个推断,再次超出了常规地质学的认知范畴。
郑强将军与陈院士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做出了决断:
“立刻组织一支精干的、跨学科的‘地质与材料联合勘探队’,由林顾问提供技术指导,赵教授带队,前往目标区域进行秘密勘探取样!
动用一切必要资源,但要绝对保密!”
“明白!”
赵秉钧立刻领命,疲惫被新的使命驱散。
林枫补充道:“这次的目标样本,可能非常微小且特殊,需要开发专用的原位分析和微区取样设备。
同时,基地实验室同步启动,基于陨石样本的自组织机制,尝试进行初步的‘主动修复’材料模拟设计。”
新的战斗号角吹响了。
第一壁的挑战,将“盘古”项目的触角再次引向了地球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去寻觅那足以承载恒星之火的终极答案。
所有人都意识到,通往“人造太阳”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未知的深渊与必须跨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