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朱胜便已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完毕。
而今日朱胜并没有穿龙袍衮服,只着一身简朴的玄色道袍,脚踏云履。
如寻常道士般打扮。
紧接着,随着九龙沉香辇一闪而过。
当第一缕午后的阳光洒在华山之巅时,朱胜已站在了南峰绝顶。
此处名为“落雁峰”,相传大雁飞过亦需在此歇息。
放眼望去,云海翻腾,群山如黛,天地辽阔尽收眼底。
但此刻的朱胜,并没有欣赏美景的意思。
朱胜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一块巨石上。
那块巨石形如卧榻,光滑平整,仿佛经年累月有人在此休憩。
而此刻,巨石上正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如婴儿。
他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袍角随意垂落,赤着双足。
最奇的是他的睡姿——侧身而卧,右手枕头,左手自然垂放,呼吸绵长悠远,仿佛与整座华山的脉动融为一体。
朱胜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静静站在三丈之外,仔细观察。
以朱胜如今的修为,天下能在他面前完全隐匿气息者屈指可数。
而眼前这位老者,若不是亲眼所见,朱胜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他就那么躺着,却仿佛与山石、云雾、清风化为一处。
“晚辈朱胜,拜见陈抟老祖。”
朱胜拱手躬身,执晚辈礼。
没有回应。
老者依旧沉睡着,只有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朱胜不急不躁,就在原地静立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云海在脚下翻涌变幻,日头渐渐西斜。
忽然,老者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初看浑浊如寻常老人,但细看之下,眼底深处仿佛有星河旋转,宇宙生灭。
当他看向你时,不像是在看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在观天地万物,察古今流转。
“唔……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了。”
陈抟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动作随意得像个刚睡醒的乡下老农。
他看向朱胜,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皇帝陛下亲临华山,老道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话虽如此说,他却毫无起身行礼的意思,反而拍了拍身旁的石头:
“来,坐。这山顶风大,站着说话累得慌。”
朱胜也不推辞,上前在石头上坐下,与陈抟并肩。
两人一帝一仙,就这么坐在华山之巅的巨石上,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是万里河山。
“老祖知道我今日会来?”
朱胜问。
“令狐冲那孩子传了《蛰龙法》,你若不来找老道,那才是怪事。”
“老祖为何选令狐冲传法?”
“缘分到了而已。”
陈抟仰头望天,目光悠远。
“那孩子心性纯良,不滞于物,颇有几分老道年轻时的影子。再者……”
他转头看向朱胜,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他也该有这份机缘。”
“老祖沉睡百年,为何偏偏在此时醒来?”
陈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朱胜:
“尝尝,华山晨露酿的野酒,比不上皇宫御酿,但别有滋味。”
朱胜接过,仰头饮了一口。
酒液清冽,带着山间花草的清香,入喉化作一股暖流,竟是难得的佳酿。
“好酒。”
“酒是好酒,可惜故人已逝。”
陈抟轻叹一声,接过酒葫芦,又饮了一口。
朱胜心中一动。
故人?
能让陈抟老祖称之为故人,且在此时牵动他心绪的……
忽然,一段尘封的典故浮现在朱胜脑海。
那是大宋开国年间的一段传奇。
据说当年赵匡胤还未称帝时,曾游历天下,后在一座山峰之中与陈抟对弈。
两人以为主,陈抟若胜,则赵匡胤将来若得天下,需免除那山中百姓的赋税;
赵匡胤若胜,则陈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那局棋下了三天三夜。
最终,陈抟胜了半子。
赵匡胤慨然应诺。
若他日得登大宝,那山附近永免赋税。
后来赵匡胤果然黄袍加身,建立大宋,也果真兑现诺言,下旨在那山方圆百里,永不征税。
这段“赌棋”的典故,在民间广为流传。
“老祖是为赵匡胤而醒?”
朱胜轻声问道。
陈抟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自然,但那一瞬间的滞涩,已落入朱胜眼中。
“赵匡胤吗?……”
陈抟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
“他走的时候,老道正在沉睡。等感应到故人气息消散,方才醒来时。”
“说来惭愧,老道这一生,朋友不多。赵家小子算一个。”
“他这个人,重诺,守信。当年华山对弈,他说‘若得天下,必善待万民’。后来他果真做到了。”
“大宋国祚将尽时,老道本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但转念一想,见了又如何?”
“徒增伤感罢了。”
“生老病死,王朝兴替,本就是天道循环。”
朱胜默然。
他明白陈抟的意思。
赵匡胤已逝,大宋已亡。但那段跨越百年的交情,却没那么好说。
所以他才在此时醒来。
所以他才传下《蛰龙法》。
这或许是他与过去告别的方式,也是他为故人、为这天下,做的最后一件事。
“老祖传法于令狐冲,可是要晚辈做什么?”
朱胜问。
“说不要,其实也是要。说要,其实也不是要。”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孩童般的狡黠:
“陛下,老道问你,治国与修道,可有相通之处?”
“治国需明大势,顺民心;修道需明天道,顺自然。两者皆需‘顺势而为’。”
“好一个顺势而为!”
陈抟抚掌大笑。
“那陛下觉得,如今天下之势如何?”
“大乱之后有大治。蒙古北退,宋土渐平,朝堂清明,江湖安定。”
“正是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之时。”
“积蓄之后呢?”
陈抟追问。
“北定草原,南靖海疆,使我大明国威远播,万邦来朝。”
“好志气!”
陈抟赞道,随即话锋一转。
“但陛下可知,为何历代王朝,开国时皆奋发向上,至中叶便渐趋保守,末年则积弊丛生?”
“请老祖指教。”
“因为‘势’会变。”
陈抟伸手指向脚下的云海。
“你看这云,聚散无常,变幻莫测。天下大势,亦是如此。”
“开国时,百废待兴,上下同心,此乃‘生发之势’。”
“中叶时,承平日久,得利者固守现状,此乃‘守成之势’。”
“末年时,积重难返,矛盾爆发,此乃‘崩坏之势’。”
“陛下如今所处,正是由‘生发’向‘守成’过渡之时。此时最易滋生怠惰,最易忘记初心。”
“老道传《蛰龙法》,是想告诉陛下:治国如修行,需时时自省,常保清醒。”
“《蛰龙法》的精髓,不在‘蛰’,而在‘醒’。”
“于至深之眠中保持灵台清明,于至静之境中感应天地变化。”
“陛下修此法,可于日理万机之余,得一喘息之机;可于纷繁世事之中,存一超然之心。”
朱胜闻言,肃然起身,对着陈抟深深一揖:
“老祖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陈抟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副棋盘。
那棋盘非木非石,竟像是云雾凝聚而成,落在巨石上时,泛着淡淡的玉色光泽。
棋盘上纵横十九道,线条分明,却无棋子。
“来,陪老道下一局。”
陈抟笑道。
“当年与赵匡胤下棋,赌的是山中百姓之赋税。今日与陛下下棋,老道也厚着脸与陛下赌一赌。”
“若是我胜了,还望圣上能够免了宋土百姓的赋税。”
“也不用太久,一年足矣。”
朱胜看着棋盘点点头,在棋盘一侧坐下:
“晚辈棋力浅薄,还请老祖指教。”
“指教谈不上,随意下便是。”
陈抟伸手在棋盘上一拂,两罐棋子凭空出现。
一罐白子,莹如皓月。
“请。”
朱胜也不推辞,拈起一枚黑子,落在右上星位。
陈抟执白,落在左下星位。
起初数十手,两人落子如飞,皆是堂堂正正的开局。
但渐渐的,朱胜感到了压力。
陈抟的棋风看似平和,实则深不可测。
每一子落下,都不显山露水,但数十手后回头再看,却已布下天罗地网。
“陛下可知,何为‘棋道’?”
陈抟落下一子,忽然问道。
“请老祖赐教。”
“棋道,就是取舍之道。”
陈抟指着棋盘。
“你看,这一子,你若是要救,就要舍弃那边的势力。若是要攻,就要承受后方的空虚。”
“治国亦是如此。北征草原,就要耗费钱粮,可能影响民生。安抚江湖,就要给予特权,可能助长势力。”
“如何取舍,全在一心。”
“老祖是说,没有完美的选择,只有最合适的选择?”
“正是。”
陈抟赞许地点头。
“天道忌满,人道忌全。追求面面俱到,往往面面不到。”
“陛下这些年做得很好——该狠时狠,该柔时柔,该进时进,该退时退。”
“但老道要提醒陛下:随着年纪渐长,权力稳固,人会越来越倾向于‘守成’,越来越不敢‘取舍’。”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王朝衰败的开始。”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下棋。
然而,朱胜平常可未曾修过棋艺。
但在棋之一道上,面对陈抟老祖,未免差了太多。
不多时。
朱胜便败在了陈抟老祖的手中。
陈抟胜过朱胜,随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西沉的落日:
“时候不早了,陛下该回宫了。”
“日后若是圣上有事,尽可遣人前来这华山之巅寻我。”
听了陈抟这话,朱胜自然知道陈抟是什么意思。
不由得心中一喜。
大明又多一当世顶尖强者。
“今日得见老祖,聆听教诲,朕胜读十年书。”
“圣上,客气话就不必说了。老道传《蛰龙法》于陛下,也算是了一桩心事。”
说着,他又躺回巨石上,侧身而卧,恢复了最初的睡姿。
“圣上且回宫吧。”
话音落下,他的呼吸已变得绵长悠远,仿佛真的睡去了。
朱胜站在巨石前,看了许久,最后深深一揖,转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