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
商叶初久居横市。横市冬日经常下雪,那种雪是湿的,落在身上会迅速化成水。如果不打伞,就会浸得一身湿冷。
北方的雪是干雪,如粉如沙,落在身上会自行滑落,其实不必打伞。但商叶初已经习惯了横市的生活方式,是以出门仍然带着伞。
谢尔盖一个俄罗斯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雪天打起伞来。学人精。
不过这样也好,两人都撑着伞,正好可以保持距离。
地上的雪很厚。路灯下,积雪像一层厚厚的糖霜。仰头向空中望,飞雪像纷纷扬扬洒下来的碎糖片。
商叶初默默在购物清单里加入两只糖霜甜甜圈。虽然甜度超标,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
天气虽然严寒,不过商叶初火力壮,身上也裹得厚,倒是没怎么觉得冷。侧目看了谢尔盖一眼,他竟仍穿着那身休闲装。这小子真经得住冻。
咯吱,咯吱。鞋子踩在雪上,拓下一双双切口整齐的脚印。商叶初垂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印,心中忽然想到,如果把谢尔盖杀掉,拖着他的尸体倒着走路,他的尸体也许就可以抹去脚印
咔嚓。
一声轻响,商叶初愕然抬眼。
谢尔盖的伞杆忽然撞上了商叶初的伞檐,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抱歉,”谢尔盖立刻道歉道,“我并非有意的。”
“没事。”商叶初没在意。但是杀掉谢尔盖干什么呢?她又不是杀人狂魔。
“你在想什么?”谢尔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商叶初随口道:“我在想,这雪什么时候能停。”
天气真冷,呼吸的时候一阵一阵白气。
“也许要明天,也许要后天。”谢尔盖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了。”
谢尔盖道:“你为什么总是——总是不遵守规则?”
商叶初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疑惑道:“什么规则,谁的规则?”
她什么时候违法了么?心里想想也算违法?
谢尔盖顿了顿:“算了。”
商叶初摇摇头,重新低下头去,在心中将谢尔盖的罪名定为“话说一半”。死刑立即执行。
路上百无聊赖,商叶初一边走路,一边模仿着自己心中的犯罪现场,用鞋底不断擦去自己留在雪上的脚印。
咔嚓。
谢尔盖的伞杆再次撞了商叶初的伞檐一下,这次的刮擦声似乎比上次要大。
商叶初张了张口,谢尔盖又道歉道:“抱歉,我”
“没事。”路上刮刮蹭蹭都是常有的事。商叶初仍然没当回事。杀掉谢尔盖之后,将他拖走,拖到——拖到便利店中去?拖到工厂中去?拖到餐厅去?
真是个无聊的想法。商叶初感到自己的肚子简直要敲锣打鼓地造反了。
她摸出手机,再次看了看外卖进程。第一次点的外卖终于龟爬了一段距离,第二次点的外卖还在装死。
肚子长声长气地“咕——”了一声。
商叶初一阵烦躁,随手将手机向口袋里一揣。不成想动作太过漫不经心,手上一滑,手机竟然掉进了雪地里。
烦死了!等到了便利店,她要把整座便利店的食物都买空!
商叶初正要俯身去捡手机,另一只手已经先她一步,弯腰捡起了手机。
谢尔盖修长的手指夹着商叶初的手机,沉默地递给商叶初。
商叶初接过手机。冰凉的手指擦过谢尔盖的手指,谢尔盖的指尖很粗糙,但温度很高,在寒风中,几乎显得滚烫。
又是这双手。商叶初心想,杀千刀的,她想要这双手。
商叶初接过手机,指尖慢吞吞地擦过谢尔盖的手指。
蓦地,与此同时,谢尔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伞柄一滑,竟向商叶初的方向倾斜而来。虽然谢尔盖及时握住了,但,但,——
咝啦。
谢尔盖的伞檐扑到了商叶初的伞面上,轻轻一划,发出细微的响动。
这声响动,在这雪夜之中,竟然显得如此清晰可辨。
明明只是一声细响,但在这一瞬间,两人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两个人相对而立。
寒夜。
大雪。
路灯。
一对白日里才合拍过吻戏的青年男女。
满地的糖霜。漫天的碎糖片。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站着,大雪纷纷而落。落在伞上、肩上、脚下。
不知站了多久,谢尔盖终于动了,他慢慢将手中的伞柄握正,随着这个动作,他的伞檐不断摩擦过商叶初的伞面,发出连续不断的,咝啦——咝啦的声音。
商叶初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了,唯有腹中的饥饿感仍旧明显,甚至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她现在感到能吃下整座城市。
肩上有点凉,商叶初一侧脸,原来在方才的静立中,一侧肩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
一层薄薄的堆积糖霜。
谢尔盖沉默地伸出手,将商叶初肩上的雪花一点点拂落。
他的动作很慢。但那点雪终究有落尽的时候,而且谢尔盖的体温太高,许多雪在他掌心融化了。
谢尔盖掌心沾了一层薄薄的雪化成的水珠,他把手缩了回去,将布满水珠的掌心在握着伞的手背上蹭了蹭。
两人再次并肩而行。雪地上又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商叶初愈发焦躁,胃袋和腹中已经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甚至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开始互相吞噬。该死,她想要食物,想要温暖的房间,想要,想要该死!
但她不会主动提起,因为她不知道谢尔盖是怎么想的。这是个很危险的男人,她不能叫他有一丝一毫抓住把柄的机会。商叶初要亲手操控自己的欲望。她不能叫谢尔盖觉得她很想要他似的。该死,也许吃点东西就好了。该死,她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一大堆男男女女的影子,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最该死的就是这鸟不留粪的穷乡僻壤!
明天,商叶初想,明天她就去餐馆,找那个女服务员。
唉,其实青凭娱乐那四只蝗虫生得也蛮标致的。但商叶初不能和他们产生任何不该有的瓜葛。同公司之间搞出作风问题,她这个一姐不会有事情,这四只蝗虫就只能走人了。
唉,人为什么要有种种欲望呢?如果这玩意也能阉割就好了,六根清净。
前方不远处就是便利店了。商叶初想,她要吃十份,十份红肉,再喝一整桶清凉矿泉水。然后再买一桶水,兜头浇在自己的脑袋上。
两人沉默地走在雪中。除了脚步声和呼吸声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仿佛一场无声的对峙,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行败落。
胃酸似乎已经在跳华尔兹了。
便利店越来越近了。
商叶初急着奔赴便利店觅食,填补无穷无尽的食欲,脚步越来越快了。谢尔盖始终跟着,没有落后。
走到一根路灯下,谢尔盖忽然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商叶初诧异地看向他,然而谢尔盖仍然保持着正常的步幅,神态毫无波动,仿佛只是在走路时随口一问似的。
“当然可以。”
谢尔盖停下脚步。没有看商叶初的方向。
几乎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沉默后,他说:
“我想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