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桂花飘香,贡院外的槐树上却连一声蝉鸣都听不见。
三年一度的科举省试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一千三百余名学子坐在狭小的号舍中,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凝眉苦思,有的额头冒汗——这是改变命运的三天,寒窗十载,成败在此一举。
主考官礼部尚书王珪与副考官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端坐在明远楼上,俯视着这片寂静中涌动着暗流的考场。两人眉头紧锁,手中拿着一份密报。
“已查到三个可疑之人。”孔颖达压低声音,“有人举报,西区丙字十七号、北区戊字九号、东区甲字二十二号的考生,入闱时神色异常,搜身时虽未查出夹带,但举止可疑。”
王珪捻须沉吟:“科举乃国之大典,若有舞弊,不仅玷污圣誉,更寒了天下学子之心。只是……无凭无据,如何查证?”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贡院东侧临时搭建的凉棚。太子李承乾正坐在那里,面前摊着一份考生名册,手中把玩着一块墨锭,若有所思。
三日前,李承乾主动向李世民请缨,要求参与本届科举的监考。理由很简单:“儿臣想看看,我大唐未来的栋梁是如何选出来的。”但王珪和孔颖达都隐约感觉到,这位总是能“偶得奇思”的太子,此行定有深意。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李承乾站起身,走到明远楼下。
“王尚书,孔祭酒,可否将所有试卷先行收上一批?”他仰头问道。
“殿下,按规程,需等三日考毕方可收卷……”
“若有人作弊,三日时间足够销毁证据。”李承乾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我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孔颖达与王珪对视一眼,想起这位太子过往种种“神奇”之举,终于点头:“就依殿下。先收策论卷?”
“不,先收明经科默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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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三百余份明经科试卷整齐摆放在贡院广场的石板上。时值正午,秋阳烈烈,石板被晒得发烫。
学子们仍在号舍中继续作答诗赋,不少人不时望向广场,面露疑惑。考官们聚在廊下,议论纷纷。
“太子这是要作甚?晒试卷防霉么?”
“听闻太子常有奇思,且看便是。”
李承乾不理会议论,亲自将试卷一份份摊开,确保每张纸都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殿下,究竟……”孔颖达忍不住上前询问。
“孔先生可曾留意,不同墨汁,遇热反应不同?”李承乾直起身,指着阳光下黑亮亮的字迹,“上等松烟墨,掺胶适度,书写后干透,遇热不晕。但若是临时赶制的劣墨,或是为了某种特殊目的调制的墨……”
他话未说完,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只见一份试卷的边缘,几个小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那并非试卷正文,而是挤在行间空隙处的蝇头小楷,原本与正文墨色几乎一致,但在烈日炙烤下,竟慢慢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墨渍。
“这是……”上前,俯身细看,“《礼记·曲礼》的注疏!是夹带的小抄!”
仿佛开启了某个机关,紧接着,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试卷相继出现同样的现象。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页边角落,甚至写在纸张背面的小字,在高温下纷纷现形。
有的化成一团乌云,有的洇成一片灰影,更有一份试卷,背面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尚书》的篇目,遇热后整张纸几乎变成黑色!
“我的天……”一位老考官颤声叹道,“如此精巧的作弊手段!若非太子此法,谁能察觉?”
李承乾面色沉静。这方法他在后世听闻过——不同配方墨水的耐热性不同,作弊者常用易晕的墨汁抄写小抄,以便考后用水擦除。只是他们没想到,有人会用太阳来“阅读”那些隐形的文字。
“共多少份?”他问。
孔颖达亲自清点,手在颤抖:“十……十份。竟有十人舞弊!”
广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考官、杂役,乃至远处号舍中隐约察觉不对的学子,都屏住了呼吸。
十人舞弊。这意味着,有十个寒窗苦读的学子,选择了最不堪的方式玷污这场神圣的考试;意味着有十个本该公平竞争的名额,可能被卑鄙者窃取;更意味着,若此事未能揭发,大唐科举的清誉将蒙上永远无法洗净的污点。
“收卷。”李承乾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将所有出现晕染的试卷单独封存,对应的考生,重点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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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炷香燃尽,锣声响起,科举结束了。
学子们鱼贯而出,有人面带笑容,有人神色萎靡,有人匆匆收拾行囊想要尽快离开。那十名作弊者也在其中,他们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脚步却比谁都快。
“诸位留步。”
李承乾的声音在贡院门口响起。侍卫迅速封锁了出口。
一千三百余名学子停下脚步,茫然地望向站在高处的太子。阳光从他背后射来,给他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看不真切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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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科举,查出舞弊者十人。”李承乾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舞弊方式,是在试卷上以特制墨汁书写小抄,意图在阅卷后擦除痕迹。”
人群中一阵骚动。学子们面面相觑,有人脸色开始发白。
“孤很失望。”李承乾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惋惜,“失望的不是有人作弊——人心之私,自古难免。孤失望的是,这些人自以为聪明,却不知他们玷污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更是天下寒士最后的公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科举是什么?是陛下给每一个唐人,无论贫富贵贱,一个凭本事改命的机会。你们中有人来自陇西寒门,有人出自江南农家,有人祖上三代不曾为官——但今日,你们站在同一方考场,答同一份试卷。”
“这份公平,是大唐的脊梁。”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提高,“而现在,有人想从内部蛀空这根脊梁!”
人群中,十个身影开始颤抖。有人想往后退,却被身后的学子挡住——那些学子看他们的眼神,已经从茫然变成了鄙夷。
“带出来。”
侍卫按图索骥,将十人一一揪出。他们被推到众人面前,面色惨白如纸,有人瘫软在地,有人闭目流泪。
“按律,科举舞弊者,削除功名,终身不得应试,流放三千里。”孔颖达高声宣读律法。
十人闻言,更是面如死灰。终身不得应试,流放三千里——这意味着他们的一生,已经完了。
“但,”李承乾忽然话锋一转,“孤今日想换一种惩处方式。”
所有人都愣住了。
“长安西市新辟的‘万民园’,诸位可曾去过?”李承乾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不少人点头。那是去年太子提议修建的“游乐之园”,有秋千、滑梯、迷宫,还有从南方运来的奇花异草,百姓只需一文钱便可入园,已成为长安百姓休闲的好去处。
“从明日起,你十人每日卯时至酉时,在万民园清扫茅厕。”李承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为期三月。每日需将茅厕打扫至一尘不染,恭桶洁净如新。若有懈怠,刑期延长。”
学子们哗然。打扫茅厕?这比流放更羞辱!
“这……这是辱士!”一名作弊者终于忍不住,嘶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殿下若要杀便杀,何以如此折辱读书人!”
“读书人?”李承乾终于露出一丝冷笑,“你们也配称读书人?读书人当知礼义廉耻,当明白‘君子慎独’的道理。你们在黑暗中作弊时,可曾想过自己是读书人?”
他走下台阶,来到十人面前,一个个看过去:“你们以为流放三千里就完了?不,那太轻松了。流放之后,你们或许还会在边地以‘怀才不遇的落第举子’自居,博取同情。但扫茅厕不一样——每一个去万民园游玩的百姓,都会看到你们;每一个孩子,都会问父母‘这些人在做什么’;你们的亲人、同乡、曾经的师长,都会知道你们因何受此惩罚。”
“我要你们记住这种羞耻。”李承乾一字一句道,“记住每一个异样的眼神,记住每一句背后的议论。我要你们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好好想想——你们玷污的,究竟是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学子:“至于扔香蕉皮……那不过是戏言。但若有游客真朝你们扔了什么,你们也得受着——因为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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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开,长安震动。
有人说太子惩处太过,有辱斯文;有人说大快人心,舞弊者就该身败名裂;更多的百姓则拍手称快——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这些“聪明人”想偷走别人孩子的机会,就该受罚。
次日,万民园开园时,十个身穿粗布衣服、头戴高帽(帽上写着“舞弊者”三字)的身影,已经拿着扫帚、提着水桶,在茅厕前开始了第一天的劳作。
最初,游客们只是远远看着,指指点点。直到一个孩童拉着母亲的手问:“娘,他们为什么扫茅厕呀?”
母亲大声回答:“因为他们考试作弊,想偷别人的功名!宝宝长大了要记住,做人要诚实,不然就得像他们一样!”
十人羞愧得几乎要将头埋进土里。
午后,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经过,忽然将手里吃剩的半个蒸饼扔向其中一人——没扔中,落在脚边。
“呸!读书人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老人骂道。
没人扔香蕉皮——此时的香蕉还是岭南贡品,寻常百姓难得一见。但有人扔烂菜叶,有人吐口水,更多的,是那种如针扎般的目光和毫不避讳的议论。
第二天,十人中出现了一个逃逸者。他被抓回后,李承乾下令:刑期加倍,并在园中枷号示众三日。
从此,再无人敢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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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李承乾微服来到万民园。
他站在假山后,远远看着那十人。经过七日的曝晒和劳作,他们已憔悴不堪,但手上的动作却一丝不苟——茅厕确实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石板缝里的青苔都刮掉了。
“殿下。”孔颖达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老臣观察数日,心中有疑,不知当问不当问。”
“先生请讲。”
“殿下此法,真的只为惩处么?”孔颖达目光深邃,“老臣见这几日,园中孩童凡问起此事,父母必借机教诲‘诚实’之理。来往士子见之,皆面色肃然,相互告诫。这万民园……倒成了教化之地。”
李承乾微微一笑:“先生看出来了。”
他望向那些身影,缓缓道:“刑罚的目的,不只是惩恶,更是警醒世人。若按律流放,不过是一纸文书,百姓转眼即忘。但让他们在这里,在光天化日之下受罚,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想起:科举不可欺,公平不可侵。”
“更何况,”他顿了顿,“我给他们留了一线希望。”
孔颖达怔住:“希望?”
“三月期满,若诚心悔改,可免流放,准其以白身参与地方吏员考选。”李承乾淡淡道,“大唐需要人才,但更需要有底线的人才。若能真正知错,他们或许还能有机会,从一个更低的起点,重新开始。”
假山那边,一个作弊者正费力地刷洗恭桶。他刷得很认真,连边角缝隙都不放过。刷着刷着,忽然肩膀耸动,竟低声啜泣起来。
那哭声压抑而痛苦,是一个人在彻底剥去伪装、直面自己不堪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李承乾转过身:“走吧,该回宫了。”
“殿下不去见见他们?”
“不必了。”李承乾摇头,“有些路,得一个人走。有些错,得一个人悟。”
两人走出万民园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长安的街巷上,洒在归家的百姓肩上,洒在贡院那扇刚刚重新漆过的大门上。
那扇门,三天后将会张贴出本届科举的榜文。一千三百余名学子中,将有三十五人金榜题名,从此踏入仕途。
而此刻在万民园扫茅厕的十人,他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张榜文上。但或许,许多年后,当有人问起“贞观十二年科举舞弊案”,会有人记得——那一年,太子用太阳晒出了墨迹里的秘密,用扫帚和茅厕,给所有读书人上了一堂关于“公平”的课。
马车驶离时,李承乾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万民园的方向。
他在心里默默说:希望后世的大唐,不需要再用这种方法来维护公平。
希望有一天,公平能成为每个人呼吸的空气,自然而然,无须扞卫。
车轮辘辘,驶向皇城。长安的秋夜,繁星初现,每一颗都坚守在自己的轨道上,不争不抢,不欺不盗。
正如这人间,本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