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李承乾那套“逢三六九上朝”外加“摸鱼假”的“新政”,尽管在朝堂上遭到了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老臣们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暴跳如雷)的反对,但令人惊掉下巴的是,这位看似惫懒、说话也时常不着调的年轻皇帝,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近乎无赖的坚持。
任凭长孙无忌引经据典、捶胸顿足,任凭御史言官们跪在殿外哭谏,甚至搬出了“昏君误国”的帽子,李承乾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骂你的,我瘫我的。你说祖宗礼法,我说龙体要紧;你言江山社稷,我谈工作效率。最后,他甚至开始耍赖,一到非三六九的日子,干脆连寝宫门都不出,任凭外面如何喧嚣,他只当是耳旁风。
长孙无忌等人固然权势熏天,但终究是臣子,总不能真的带兵冲进皇帝寝宫,把这位新君从被窝里拖出来按在龙椅上。僵持数日之后,面对李承乾这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滚刀肉”,老臣们也只能暂时捏着鼻子,默认了这旷古未闻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朝会制度。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逢三六九”的朝会终究是要上的,而更让李承乾头疼的,是那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
皇帝的日常办公地点,通常设在两仪殿或甘露殿。但李承乾嫌弃那里太过正式,太过空旷,总感觉有无数双先帝和列祖列宗的眼睛在盯着他,最终,他强行将日常处理政务的地点,定在了相对小巧、也更靠近寝宫的承恩殿御书房。
这御书房,本是皇帝阅览闲书、偶尔召见近臣密谈之所,格局精巧,陈设雅致。靠窗摆放着紫檀木大书案,上面原本陈列着文房四宝、玉石镇纸、青铜貔貅等物,背后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摆放着古籍珍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角落燃着清雅的梨香。
可自打李承乾“入驻”之后,不过短短数日,这间雅致的书房,便彻底“换了人间”。
首先遭殃的是那张紫檀木大书案。原本整齐摆放的笔墨纸砚被粗暴地推到了一角,挤作一团。取而代之占据书案中心区域的,是几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容器。
一个是从尚食局硬要来的、原本用来盛放冰镇瓜果的敞口琉璃钵,此刻里面堆满了饱满油亮的南瓜子;一个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前朝官窑烧制的青瓷荷叶罐,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果脯蜜饯,杏脯、桃干、梨膏糖混杂在一起,黏糊糊地散发着甜腻的气息;还有一个更离谱,竟是个小巧的、本该放在寝殿的螺钿漆木首饰盒,盖子敞开着,里面是五颜六色、用糯米纸包着的各色饴糖。
这还不算完。多宝格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籍和珍玩,被毫不客气地挪到了下层或者干脆塞进了柜子深处,空出来的显眼位置,摆上了一个个粗陶大碗,里面装着新炒的栗子、酥脆的芝麻糖、甚至还有几块油汪汪的、撒着芝麻的胡饼!墙角那尊原本燃着清雅梨香的错金博山炉,此刻也被迫“改了行”,炉膛里塞的不是香料,而是几块黑乎乎的、正在被小火慢烘的芋头,散发出一股与书房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焦香的土腥气。
整个御书房,俨然变成了一个杂货铺与零食摊的混合体!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书墨清香和雅致香料,而是各种食物气味混杂在一起的、一种……充满了烟火气的、甚至有点邋遢的温暖(或者说燥热)气息。
此刻,李承乾就坐在这张被零食“霸占”了的书案后。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明黄龙袍,只是领口微微敞着,袖子也挽起了半截,露出略显苍白的手腕。他一只手胡乱地抓着一本摊开的奏折,目光在上面的文字上草草扫过,另一只手则熟练地从琉璃钵里抓起一小撮南瓜子,放在嘴边,“咔吧”一声嗑开,舌头灵巧地一卷,将瓜子仁卷入嘴里,然后将瓜子皮随口吐在……旁边一张原本用来起草诏书的、昂贵的薛涛笺上。那笺上已然堆积了一小撮形态各异的瓜子皮,像一座微型山丘。
他的朱笔,就插在旁边的青瓷笔山上,笔尖的朱砂似乎都因为久未使用而有些干涸。他看奏折的速度极快,或者说极其敷衍。大部分奏折,他只看个开头,便不耐烦地扔到一边,属于“已阅”但无批示的状态。偶尔遇到一些需要决断的,他便拿起朱笔,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旁边,画上一个极其随性的、歪歪扭扭的圆圈,或者一个类似勾叉的符号,算是“准了”或“不准”。更有甚者,在一份关于某地官员贪腐的弹劾奏章上,他大概是被那冗长的控诉文字弄得心烦意乱,竟顺手用朱笔在奏折空白处,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气鼓鼓的……王八!
“陛下……”
一个带着无奈和担忧的轻柔声音响起。身着淡绿色宫装、容貌清丽的婉娘(即绿萼,入宫后或许改了更雅致的名字,但李承乾私下仍唤她绿萼,此处为统一用绿萼),正端着一盏新沏的参茶走过来。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仅存的空位上,目光扫过那一片狼藉的书案和皇帝嘴角沾着的瓜子屑,秀眉微蹙。
“您这般……边吃零嘴儿边批阅奏章,”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规劝的意味,“若让外朝那些大臣们知道了,只怕……只怕又要说您有失体统了。”
李承乾正嗑瓜子嗑得投入,闻言,头也没抬,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体统?体统能当饭吃吗?” 他正好看完一份请求增加某地儒学博士名额的奏折,觉得无趣,便随手将奏折扔到“已阅”那堆里,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那螺钿首饰盒里摸出一颗用红色糯米纸包着的饴糖。
他利落地剥开糖纸,看也没看,反手就精准地塞到了身旁绿萼微微张开的、还想再劝说的嘴唇里。
“唔……” 绿萼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的甜腻,后面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只能瞪大了眼睛,发出含糊的呜咽声,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李承乾这才抬起头,看着她那窘迫又可爱的模样,脸上露出了连日来难得一见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意味的轻松笑容。他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瘫在宽大的椅背里,用那双因零食而暂时变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绿萼,语气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耍赖:
“不然怎么办?这些奏折又臭又长,看得朕头晕眼花,腹中饥馁。再不补充点‘续命丹’(他指了指满桌的零食),朕怕是没等把这堆破玩意儿看完,就先饿死在这御书房里了。”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绿萼的耳朵,用一种带着戏谑却又莫名低沉的语气,半真半假地说道:
“朕要是真饿死了,你……岂不是要当个小寡妇了?”
“!”
这句话如同一个惊雷,直接在绿萼耳边炸响!她的脸瞬间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她猛地后退一步,嘴唇上还沾着饴糖亮晶晶的糖渍,心脏“砰砰”狂跳,又是羞恼,又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她嗔怪地瞪了李承乾一眼,却见他已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那钵南瓜子上,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句玩笑。
她终究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将那盏参茶又往他手边推了推,然后低下头,快步退到了一旁,心绪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无法平静。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李承乾颇为信任的内侍赵节,弓着身子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一些宫内的琐事。
李承乾一边听着,一边继续着他的“嗑瓜子大业”。听完禀报,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正经事”,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种“朕思虑周全”的表情,对着赵节吩咐道:
“对了,赵节,你再去西市一趟。”
赵节连忙躬身:“大家有何吩咐?”
李承乾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本正经地说道:“朕这几日批阅奏章,殚精竭虑,耗费心神甚巨,总觉得这脑子……有点不够用。你去西市,给朕挑那最好的、皮薄肉满的核桃,买个十斤回来!朕要好好补补脑子!”
“……”
赵节愣了一下,偷偷抬眼瞟了一下那满桌的零食和皇帝嘴角的碎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恭敬地应道:“是,大家,奴婢这就去办。”
补脑子……用核桃……还是在御书房里边嗑瓜子边画王八的时候想起要补脑子……
赵节低着头,强忍着吐槽的欲望,快步退了出去。
李承乾看着赵节离开,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真是思虑周祥,为了国家大事可谓操碎了心。他重新瘫回椅背,伸手又从青瓷罐里摸出一块粘稠的梨膏糖,塞进嘴里,然后抓起另一本奏折,继续他那一目十行、边吃边“划”的“续命”工程。
御书房内,甜腻的香气与瓜子的焦香、烘芋头的土腥气交织弥漫。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等待“临幸”的奏折,以及那位用零食武装自己、试图在沉重皇权下开辟出一方“舒适区”的年轻皇帝。
他的“续命丹”,或许粗俗,或许不堪,但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似乎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可怜的、带着甜味的慰藉与反抗。至于体统?江山?那是什么?能比得上手里这块甜滋滋的梨膏糖吗?至少在此刻,在李承乾看来,答案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