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方被改造得烟火缭绕的小厨房,成了李承乾最后的避风港,也是他无声抗争的最后阵地。他将所有无处安放的精力、所有被现实碾碎的抱负,都倾注在了那方寸灶台、五味调和之间。起初或许只是纯粹的摆烂与逃避,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专注在他眼中凝聚。既然挣脱不了这储君的枷锁,那至少,在这油盐酱醋的天地里,他要做绝对的主宰。
他摒弃了宫廷膳食那套刻板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规矩,转而追求一种更具冲击力、更贴近市井生命力的味道。凭借着超越时代的、来自后世模糊记忆的“灵感”,以及东宫充裕的物资和人力供他无限试错,一些前所未见的菜式,开始在这小厨房里悄然诞生。
第一道引起小小轰动的,是“叫花鸡”。
当李承乾指挥着厨役,将用调料腌渍好的整鸡用荷叶包裹,再糊上厚厚的黄泥,直接丢进灶膛的余烬里煨烤时,所有旁观的宫人都觉得太子怕是疯了。然而,当几个时辰后,泥壳被敲开,荷叶剥落,一股混合着泥土清香、荷叶芬芳与鸡肉浓香的奇异气味瞬间爆发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鸡肉酥烂脱骨,入口即化,滋味之鲜美醇厚,远超寻常炙烤或炖煮之法。这道看似粗鄙不堪、却内藏锦绣的菜,被某个胆大的内侍私下称为“叫花鸡”,名字不雅,却意外地贴切,很快就在东宫内部悄悄传开。
紧接着是“糖醋鱼”。
宫中最常见的鱼脍,追求的是极致的鲜嫩与原味。李承乾却反其道而行,他选用肥美的黄河鲤鱼,刮鳞去腥后,在鱼身剞上牡丹花刀,拖面糊入热油猛炸,直至外皮金黄酥脆,形似松鼠。最后,另起一锅,用宫中现有的饴糖、醋和少许酱汁,熬成一股晶莹红亮、酸甜适口的浓稠芡汁,趁热浇在炸好的鱼上,发出“刺啦”一声悦耳的脆响。成品色泽金红,造型别致,入口先是极致的酥脆,继而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发,极大地刺激了食欲。这道菜视觉与味觉的双重冲击,让尝过的东宫属官都惊为天人。
最令人费解又着迷的,是那道“麻婆豆腐”(改良版)。
李承乾依稀记得梦中那麻、辣、烫、香、酥、嫩、鲜的极致口感,但大唐此时辣椒尚未传入,花椒的麻味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他苦思冥想,尝试用茱萸、姜蒜、豉汁和胡麻(芝麻)酱来复刻那种复合的香辛味道。经过无数次失败,最终端上来的,是一盘红油赤酱(用的是茱萸和红曲米调色)、热气腾腾、点缀着肉末和葱花(代替蒜苗)的豆腐。它没有了那种灼烧灵魂的辣,却保留了浓郁的酱香、微辛的刺激和豆腐无与伦比的嫩滑。这种厚重而新奇的味道,对于吃惯了清淡菜肴的宫廷中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味蕾的冒险与颠覆。
这三道菜,如同三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东宫这个小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起初只是近侍和轮值的侍卫能偷偷尝到些残羹或赏赐,后来,连一些级别较高的东宫属官,也忍不住借着汇报事务的名义,在饭点“恰好”滞留,以期能分得一杯羹。
“殿下今日的‘叫花鸡’,实在是……别有洞天!”
“那‘糖醋鱼’的滋味,酸甜开胃,臣竟比平日多进了一碗饭!”
“那‘麻婆豆腐’虽看着红艳,入口却香而不燥,最是下饭……”
赞誉之声,伴随着菜肴那霸道而诱人的香气,终究是瞒不住的。先是与东宫往来密切的几位宗室子弟,如汉王李元昌(此时尚未暴露)之流,闻风而来,品尝之后惊为天人,回去后便大肆宣扬。渐渐地,“太子研得仙家食谱”、“东宫有异味,冠绝长安”之类的传言,开始在市井坊间悄然流传。
这股风,自然也吹到了宫廷深处。连久居深宫的长孙皇后,都听闻了儿子近来沉迷庖厨,且弄出的菜式颇为新奇,便在一次家宴上,半是好奇半是无奈地向李世民提及。
李世民对此,一直是持那种“随他去吧,不谋反就行”的放任态度。但听得多了,尤其是听闻连皇后都起了好奇之心,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探究之意。这日,他处理完政务,忽地对随侍的内侍监吩咐道:“去东宫,问问太子,他那‘叫花鸡’与‘糖醋鱼’,是如何做的。就说是……皇后想尝尝鲜,让尚食局学着做。”
他终究是帝王,拉不下脸面直接说自己也想吃,只将缘由推到了皇后身上。
内侍监领命,心中暗笑,面上却恭敬地退下,亲自往东宫去了。
当内侍监带着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将陛下的口谕(当然是经过修饰的版本)传达给李承乾时,李承乾正系着一条沾满油污的布围裙,亲自在调试新一锅“麻婆豆腐”的咸淡。
他手里还拿着尝味的汤匙,闻言动作顿住了。
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食物香气,灶火噼啪作响,厨役们垂手肃立,安静得只剩下汤汁翻滚的咕嘟声。
李承乾缓缓放下汤匙,没有看那内侍监,目光落在眼前那锅红油赤酱、翻滚着热气的豆腐上,仿佛能从那升腾的热气里,看到两仪殿父皇那看似淡漠、实则隐含探究的脸。
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如同这锅中的热气,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大唐的储君,皇帝预备役。
如今,他的“政绩”,他唯一能引起父皇关注和“索取”的东西,竟然是……菜谱?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最终就换来了这个?从一个可能继承万里江山的太子,混成了一个连皇帝都派人来讨要秘方的……厨子?
这算什么?另类的“上达天听”?还是对他人生最极致的嘲讽?
他忽然觉得浑身无力,连手中那柄小小的汤匙,都仿佛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分割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嘴角扯动,最终化作一声极轻极轻、充满了无尽自嘲与悲凉的叹息。那叹息声淹没在厨房的嘈杂里,几乎无人听见。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内侍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这是……从皇帝预备役,混成厨子了?”
内侍监吓得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李承乾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那里原本应该摆放着奏疏和典籍,如今却堆满了各种食材和写满潦草字迹的“食谱”草稿。他拿起一张纸,提起笔,沾了沾墨(那砚台旁边还放着一碗刚调好的酱汁),开始默写“叫花鸡”和“糖醋鱼”的做法。
他的字迹依旧带着太子的风骨,只是那内容,却与经国纬业毫无干系。
“选三黄童鸡一只,洗净,以葱、姜、茱萸粉、盐、豉汁……内外揉搓,腌渍两时辰。取新鲜荷叶包裹,再以黄泥封固,厚约一寸。置灶膛余烬中,煨烤四个时辰,敲泥去叶,即可食用。”
“鲤鱼一尾,治净,剞牡丹花刀,以盐、酒略腌。调面糊……入八分热油,炸至金黄酥脆,捞起沥油。另起锅,下饴糖、醋、酱汁、清水……熬至粘稠起泡,浇于鱼身,速成。”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那张薄薄的、承载着他如今全部“价值”的纸,递给了内侍监。
内侍监如获至宝,小心接过,躬身退出了这片充满烟火气与荒诞感的东宫厨房。
李承乾站在原地,看着内侍监消失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锅依旧在咕嘟作响的“麻婆豆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知道,他这几分无奈之下写就的菜谱,一旦由尚食局流出,将会在长安的权贵圈子和饕餮之徒中,引发怎样一场模仿与追捧的狂欢。“太子菜系”之名,将不胫而走,成为贞观末年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观。
他只知道,自己这条“躺平”之路,似乎越走越偏,也越走……越绝望了。他从一个被迫营业的太子,彻底沦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美食博主(虽然他并不懂这个词)。而这,就是他用尽力气反抗后,所得到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