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腿疾“不治自愈”,竟能缓行百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盖过了先前“醉酒失仪”、“气走魏征”的负面传闻,在朝野间引发了新一轮的议论。惊讶、欣慰、疑虑,种种情绪交织。更多人则将目光投向了那深宫中的帝王,想看看陛下对此会有何反应。
李世民的反应,比众人预想的要平静,却也更加意味深长。
他没有大肆褒奖,也没有立刻召见太子询问详情,只是在一次日常议事结束后,仿佛随口般对侍立一旁的太子少师房玄龄提了一句:“太子近日既有进益,学问也不可荒疏。可将朕书案上那套《汉书》注本送去东宫,让他好生研读,十日后,朕要看他批注心得。”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旨意。
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抚摸着那套还带着御书房檀香气息、书页泛黄却保存完好的《汉书》,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考较来了。
老头子果然起了疑心。腿疾的“意外”好转,或许可以用“静养得法”、“天佑”来解释,但一个能在半月内让顽固旧疾显着改善的人,其心志、其方法,绝不可能真如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惫懒”和“不通事务”。这套《汉书》批注,就是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
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潜心向学?还是想试探他藏在那副“昏聩”面具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他不能表现得太过“英明”,那会立刻打破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保护色,引来更多的关注、期望,乃至猜忌,将他重新拖入储位争夺的漩涡。但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愚钝”,那可能会让老头子彻底失望,甚至可能提前考虑废立之事,风险同样巨大。
他需要在“愚”与“智”之间,找到一个精妙的平衡点。要显得有想法,但想法必须是“偏”的,是“错”的,是离经叛道、不足以担当大任的,但同时,又要隐约透出一丝可供雕琢的“灵气”,让老头子不至于完全放弃他。
这是一场走钢丝般的表演。
接下来的十日,李承乾果然“潜心”研读《汉书》。他闭门谢客,整日与那套典籍为伴,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提笔疾书。绿萼等宫人只见殿下时而蹙眉,时而冷笑,时而摇头晃脑,仿佛沉浸其中,却不知他笔下流淌的,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言论。
十日期满,厚厚一摞批注心得被送到了李世民的御案前。
李世民挥退左右,独自在灯下展开。初时,他面色尚算平静,但随着一页页翻过,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李承乾的批注,全然不同于传统儒生的见解。他专挑那些冷僻的、甚至被主流观点批判的人物和事件下手,发表着看似“独到”、实则偏激的议论。
在《霍光金日磾传》后,他批道:“霍光权倾朝野,废立皇帝,看似忠谨,实则为后世权臣立下恶例。依儿臣看,与其依赖权臣辅政,不若设立一‘议事阁’,由宗室、勋贵、重臣共组,相互制衡,以免权柄旁落一人之手,尾大不掉。”——看似有制度思考,实则暗指宗室勋贵分权,完全违背了加强皇权的根本原则。
在《匈奴传》旁,他写道:“和亲赠帛,徒耗国力,养虎为患。卫霍之功,在于犁庭扫穴。然则征伐耗费亦巨。何不效仿先秦,筑城徙民,步步为营,以经济文化慢慢蚕食其根基?使其慕华风而自化,方为上策。”——思路看似长远,却忽略了游牧民族的特性与现实边防的压力,空想成分居多。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观点新奇,却总透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化,或者说,一种刻意为之的“偏”。
而当李世民翻到关于《食货志》的批注时,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李承乾在论述民生与统治的关系时,竟然将孟子那句千古流传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笔一挥,改成了“民为累,社稷为重,君为本”!
“民为累”?!
李世民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筒乱跳,茶水四溢!
“胡闹!”他低声怒喝,胸中一股无名火起。
这混账东西!竟敢如此亵渎圣贤之言!将黎民百姓视为“累赘”?这哪里是一国储君该有的想法?这简直是……是桀纣之论!
愤怒如同烈火,瞬间席卷了他的理智。他几乎要立刻下旨,将李承乾召来狠狠训斥,甚至动了废黜的念头。如此心性,如何能承继大统?
然而,就在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李世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那被改动的句子旁边,李承乾写下的一行小字注解。注解中,他并未完全否定“民”的重要性,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功利主义角度论述:民力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治理百姓,如同驭使牛马,需耗费大量钱粮精力去安抚、去管理,稍有不慎便会生乱,于君王而言,确是“负累”;故而,君王之要务,在于如何以最小的“累赘”代价,维持“社稷”稳定,确保“君权”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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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论述,歪理邪说,大逆不道!但……抛开其核心观点的荒谬,其内在的逻辑链条,竟然是……自洽的?而且,隐隐触及了统治术中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关于成本与控制的冷酷计算。
李世民拍在桌案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他脸上的怒容未消,但眼神中的火焰却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审视所取代。
他想起了李承乾近来的种种反常:晨省的失仪,朝堂上关于“晒粮”的随口之言,家宴上“烧饼喻月”的荒唐,气走魏征的“火锅”梦呓,以及那莫名其妙“不治自愈”的腿疾……
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顽劣蠢笨的太子所能为?
还是说……这小子,是在故意藏拙?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李世民的脑海。他重新拿起那摞批注,不再只看那些刺眼的结论,而是仔细审视其论证的过程。他发现,尽管观点偏激,但李承乾的论述往往能引经据典(虽然常是冷门典籍),逻辑层次分明,甚至偶尔能跳出常规思维的窠臼,展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视角。
比如那“议事阁”的想法,虽不合时宜,却并非全无道理;那“经济文化蚕食”之策,虽显空疏,却也指出了单纯武力征伐的局限。
一个真正的蠢材,是写不出这样既有明显谬误,又暗藏机锋的文字的。
李世民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
若真是藏拙……他为何要如此?是因为腿疾带来的自卑?是因为感受到青雀带来的压力?还是……另有隐情?
良久,李世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提起朱笔,在那份充满了“胡闹”言论的批注卷末,缓缓写下了几行字。笔锋依旧凌厉,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观点偏激,有违圣道,胡闹至极!然论证尚算清晰,逻辑亦可自圆。孺子心智未定,需严加管教,耐心引导,或非不可雕之朽木。”
写罢,他放下朱笔,将批注合上,对殿外吩咐道:“将此卷发还东宫。传朕口谕:让太子闭门思过三日,好好想想,何为君,何为臣,何为民!”
他没有严厉惩处,甚至没有召见训斥。那句“孺子可教”的批语和“闭门思过”的惩罚,更像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警告和……期待?
当这份带着帝王朱批的卷宗被送回东宫时,李承乾仔细读完了父亲那看似斥责、实则留有余地的批语,尤其是最后那句“孺子可教”,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赌对了。
老头子果然看出了他的“故意”,但也接受了他给出的“藏拙”理由(或者说,老头子自己为他找到了理由)。
他将卷宗收起,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又带着计谋得逞后的轻松。
“闭门思过三日……正好,可以清静清静了。”他低声自语,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这场父皇的“考较”,他交上了一份“故意答错”的卷子。而父皇的回应,则像是一道赦免的谕令,默许了他暂时可以继续待在这“不堪大用”的保护壳里。
棋局,还在继续。但他似乎,又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宝贵的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