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书院的明伦堂,修得极是气派。
几根两人合抱粗的楠木柱子死死顶着雕花的房梁,像极了这世道里那些死撑面子的老规矩。
堂正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浩然正气”四个大字。
只是此时此刻,这四个字底下站着的一群人,没几个看起来是正气的。
我和孙墨尘作为陈文远的“亲友”,有幸混进了这读书人的圣地。
说是亲友,其实孙墨尘给自己安了个“仁心堂坐馆大夫”的名头,说是陈秀才被气出了心疾,随时可能要去见阎王,没个大夫在旁边守着不行。
这话也就只有那老古板王教谕信了。
我倒是也没闲着,换了身素净的男装,手里摇着把不知从哪顺来的折扇,充当陈文远的表弟。
周显今儿个穿得像只刚开屏的孔雀。
那一身锦缎长袍上的金线,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
他身后跟着那两个作伪证的同舍生,一个个缩头缩脑,像两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相比之下,陈文远虽然一身布衣,袖口还磨出了毛边,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立在石缝里的松树。
瘦是瘦了点,但直。
“山长,学生周显,今日要当着众位师长的面,揭穿这陈文远的真面目!”
周显大概是戏文看多了,一开口就是那股子拿腔拿调的味儿。
他指着陈文远,那手指头上硕大的翡翠扳指都快戳到陈文远鼻孔里去了。
“此人平日里装出一副清高模样,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乡试那日,若非学生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他竟在袖中夹带小抄,以此蒙混过关,欺世盗名!”
他说得唾沫横飞,那两个证人也跟着附和。
“是……是啊山长,学生也看见了。”
“就在……就在快交卷的时候,陈……陈兄确实有些鬼鬼祟祟。”
那两人说话结结巴巴,眼神飘忽,一会儿看地,一会儿看天,就是不敢看堂上坐着的山长。
山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沉如水,手里盘着一串紫檀佛珠,看不出喜怒。
王教谕坐在旁边,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看看周显,又看看陈文远,欲言又止。
“陈文远,你可认罪?”
山长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子威严。
陈文远上前一步,脊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学生,不认。”
只有四个字。
掷地有声。
“好个不认!”
周显冷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那张小抄可是从你号房里搜出来的,这还能有假?”
陈文远还要再辩,我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了。
这动静在安静的明伦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聚到了我身上。
我慢悠悠地走上前,对着山长和各位教谕深深作了个揖。
“晚生凌微,乃是文远表弟。既是‘辩理’,自然要有来有回。周公子说亲眼所见,那这两个证人也说是亲眼所见。既是‘亲眼’,那细节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了?”
周显眼皮跳了跳,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那是自然!”
“好。”
我微微一笑,转过身,没看周显,却是看向了那两个缩在后面的证人。
“敢问二位兄台,那日乡试,考的是哪一篇?”
其中一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不问作弊的事,反而问起了考题,下意识答道:“自……自然是《中庸》里的题。”
“哦?《中庸》博大精深,具体是哪一句?”
我步步紧逼。
“这……”
那人额头上开始冒汗了,支支吾吾半天,“是……是‘君子之道’那一段吧?”
“呵。”
我轻笑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那日题目明明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乃《中庸》首章之义,二位既然同在考场,怎么连题目都记岔了?”
两人脸色煞白,求救似的看向周显。
周显脸上一僵,刚要开口,我却没给他机会,直接转向陈文远。
“表兄,这题目破题之处,该当如何?”
陈文远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朗声道:“此题重在‘中节’二字。未发之时,心体寂然不动,此所谓大本;既发之后,情意各得其正,此所谓达道。若只谈心性而废事功,则流于空疏;若只谈事功而忘心性,则流于功利。故君子慎独,也就是要在未发与已发之间,守住那一点灵明。”
这番话一出,堂上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个教谕,眼神瞬间就亮了。
这是真才实学。
装不出来的。
我看着那两个满头大汗的“证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连题目都记不清的人,却能把别人作弊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这脑子,长得倒是有些偏心眼儿啊。”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周显有些慌了,指着我喝道,“他是死记硬背!谁知道是不是以前背过?”
“死记硬背?”
我摇了摇头,这草包,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既然周公子非要说那是小抄,那咱们就来论论那张小抄。”
我话音刚落,一直靠在柱子上像是要睡着了的孙墨尘,忽然动了。
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这厮今儿个为了装大夫,特意穿了身灰扑扑的长衫,但这依然掩盖不了他那股子欠揍的气质。
“那个谁。”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证人,“你说你看见他在袖子里夹带?”
那人咽了口唾沫,“是……是啊。”
“左手袖子还是右手袖子?”
“右……右手吧?”
“吧?”
孙墨尘挑了挑眉,“想清楚了再说,这可是公堂,说错了是要烂舌头的。”
那人吓得一哆嗦,“是右手!我确定是右手!”
“啧。”
孙墨尘摇了摇头,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
他忽然一把抓起陈文远的右手,将他的袖子撸了上去。
众人皆是一惊。
只见陈文远那瘦骨嶙峋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陈旧的伤疤,虽然愈合了,但看着依然有些狰狞。
“陈秀才半年前摔伤过手腕,筋骨受损,右手手腕至今无法向内大角度弯曲。”
孙墨尘一边说着,一边捏着陈文远的手腕演示,“你看,最多只能弯到这里。要想把小抄塞进袖袋深处的夹层,手腕至少要弯折九十度,还要配合手指的灵巧动作。除非他把手腕折断,否则根本做不到那个动作。”
他又转过头,阴恻恻地盯着那个证人,“你是看见他把手腕折断了塞进去的?还是说,你有透视眼,能看见袖子里的乾坤?”
那证人彻底慌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我可能看错了,是左手!对,是左手!”
“左手?”
孙墨尘冷笑一声,“你刚才不是挺笃定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怕烂舌头了?”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我看你印堂发黑,眼下青虚,近日怕是夜夜梦魇,总觉得有人在你床头哭吧?那是亏心事做多了,鬼神都在敲门呢。我这儿有副方子,叫‘实话实说散’,你要不要尝尝?”
那人本来就心虚,被孙墨尘这么一吓,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我不……我不知道!是周少爷!是周少爷让我这么说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明伦堂里一片哗然。
周显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你……你胡说!你这刁民,竟敢污蔑本少爷!”
他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想要踹那人,却被孙墨尘伸出一只脚,不轻不重地绊了一下。
“哎哟!”
周显摔了个狗吃屎,那身锦缎袍子顿时沾满了灰尘。
狼狈至极。
“够了!”
一直没说话的山长猛地一拍桌子,那一串紫檀佛珠被拍得震天响。
“明德书院乃清净之地,岂容尔等如此胡闹!”
山长站起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周显,“周显,你还有何话说?”
周显爬起来,头发也散了,帽子也歪了,那股子嚣张劲儿却还在。
“山长!你不能听信这两个外人的话!我舅舅可是通判!你要是敢动我,我舅舅绝不会善罢甘休!”
此言一出,连那一直有些犹豫的王教谕都气得吹胡子瞪眼。
“混账!简直是混账!”
王教谕指着周显骂道,“书院是讲理的地方,不是拼爹拼舅舅的地方!你居然敢威胁山长?这等品行,简直是有辱斯文!”
我适时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轻轻放在山长的桌案上。
“山长,这是金钩赌坊里几个赌徒的证词,还有周公子亲笔签下的欠条。一个在考试前夕输了八百两银子、急需用钱填窟窿的人,和一个靠抄书度日、视名节如生命的寒门学子,究竟是谁更有动机去搞这些歪门邪道,我想山长心中自有公论。”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山长拿起那些纸,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黑如锅底。
“好,好得很。”
山长怒极反笑,“我明德书院百年清誉,险些毁在你这等纨绔子弟手中!来人!革去周显学籍,即刻逐出书院!将此事通报府衙,我倒要看看,通判大人是不是也要枉顾国法!”
周显彻底傻了眼。
他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囔着“我舅舅……”,却已经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杂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那两个作伪证的学生,更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爹喊娘地求饶。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山长走到陈文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陈生,受委屈了。”
陈文远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深深一揖,“学生……不委屈。只要清白还在,就不委屈。”
山长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陈文远,落在了我和孙墨尘身上。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欣赏,还有几分看破不说破的通透。
“二位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表亲和郎中啊。”
山长抚须一笑,“陈生能有二位这样的朋友,是他的造化,也是这世道的幸事。”
我和孙墨尘对视一眼,各自耸了耸肩。
“山长过奖。”
我摇了摇折扇,笑得云淡风轻,“路见不平,有人拔刀,有人拔嘴。我们不过是闲得发慌,来凑个热闹罢了。”
从书院出来的时候,天边的云霞已经被烧成了赤红色。
陈文远的小屋在城郊,离书院有段距离。
我们把他送回去的时候,那破败的小院子里,几只麻雀正在啄食地上晾晒的草药。
“二位恩公……”
陈文远站在门口,又要下跪。
“停。”
孙墨尘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额头,“你要是再跪,我就把你这膝盖骨给卸了,让你这辈子都只能跪着。”
陈文远吓得赶紧站直了,脸上带着那种既感激又不知所措的傻笑。
“晚生……晚生实在是无以为报。”
“没让你报。”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他怀里,“这里面有些银子,不多,但够你这几个月吃几顿饱饭,买几刀好纸。”
“这……这如何使得!”
陈文远像是拿着块烫手山芋,急着要塞回来,“二位已经帮了晚生天大的忙,晚生怎能再收银钱!这也太……”
“太什么?”
我打断了他,看着这个在逆境里还要死守着那点可怜尊严的年轻人。
我忽然想起了苏世安。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人。
他曾对我说过:“这世间的风骨,不是要你饿死在路边,而是要你在吃饱了饭之后,依然记得自己为什么而活。”
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
如今,看着眼前的陈文远,我好像懂了一点。
“拿着吧。”
我按住陈文远的手,语气难得的温柔,“这不是施舍,是借给你的。等你日后金榜题名,做了好官,记得还我。到时候利息可是很高的。”
陈文远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里的泪光闪烁,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晚生一定还!”
“还有这个。”
孙墨尘随手抛过去一个小瓷瓶,“补气养神的。我看你那心脉都要虚得没边了,别还没等到放榜,人先没了。要是死在考场上,晦气。”
他嘴里说着毒话,眼神却往别处飘,“每日一颗,吃完了要是还不舒服,就去城里找个像样的大夫看看,别自己瞎扛。”
陈文远紧紧握着那个瓷瓶,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陈公子。”
临走前,我转过身,看着站在夕阳下的他。
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晚风里猎猎作响。
“记住今天的事。这世上的路,难走得很。读书不仅是为了考取功名,更是为了明理立心。日后无论你身处何位,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望你永葆这份风骨。”
我顿了顿,脑海里闪过那个月下教我写字的影子,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也莫要因为畏惧风雨,而不敢绽放。花开一季,人活一世,若是连开都不敢开,那才是真的白活了。”
陈文远浑身一震。
他对着我们深深一躬,直到我们走远了,也没有直起身来。
“晚生……铭记于心!”
出了城郊,四周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此时正值深秋,稻浪翻滚,金黄一片。
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在田埂上,我心里那种堵得慌的感觉,似乎随着这场风波的平息,也散去了不少。
“你说……”
我踢飞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状似无意地问道,“当年苏世安教我那些道理,单纯地希望我变得更好,我是不是该感谢他那段教导?”
这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很久。
每一次我用他教我的东西去行侠仗义,去辩驳是非,心里总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就像是拿着仇人送的剑,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孙墨尘脚步没停,甚至连头都没回。
他那把长剑在背后晃晃悠悠,像极了他这个人的性子,看似散漫,实则锋利。
“一码归一码。”
他的声音淡淡的,夹杂在风里,却听得异常清晰。
“他教你的东西是真的,那些书是你自己啃下来的,那些字是你自己练出来的。你学到了,那就是你自己的本事,谁也抢不走。但这不代表他后来的欺骗和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嘲讽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格外认真。
“凌微,你可以感谢那些道理,感谢那个努力学习的自己。但不必感谢那个给你东西,却又反手捅你一刀的人。刀子就是刀子,哪怕上面镶了宝石,捅进肉里也是会疼的。”
我愣住了。
看着眼前这个毒舌的男人,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是啊。
道理是道理,人是人。
我因为那些道理而变得强大,这是我的造化。
而他给我的伤害,那是他的罪过。
这两者,本就不该混为一谈。
“你说得对。”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抑已久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释然一笑,冲着孙墨尘扬了扬下巴,“看来你这江湖郎中,不仅能医身,还能医心啊。以后是不是得管你叫孙大师?”
“少贫嘴。”
孙墨尘白了我一眼,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诊金很贵的,你付不起。”
“切,小气鬼。”
我快步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接下来去哪?这吴兴的书卷气我也闻够了,我想换个口味。”
“随你。”
“听说西南苗疆,风景奇诡,还有很多珍稀草药……”
我故意拖长了尾音,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果然,孙墨尘的眉头皱了一下。
“苗疆?”
他一脸嫌弃,“那地方全是虫子,潮湿闷热,吃的东西全是酸的辣的。”
“怎么,孙大神医怕虫子?”
我坏笑着凑过去,“还是说,你怕那里的苗女给你下蛊?听说那边的姑娘,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了。”
“滚。”
孙墨尘加快了脚步,耳朵尖却微微泛红,“我是怕你这个半吊子道姑到了那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哈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惊起了一群飞鸟。
“那就这么定了!目标苗疆,出发!”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更长了,两道影子交织在一起,向着远方蜿蜒的道路延伸而去。
前路漫漫,风雨未歇。
但只要身边还有把剑,还有个嘴毒心软的朋友,这江湖,倒也不算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