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名为“绕指柔”的剑，被我练成了“断魂刀”。
后山练武场上，被我削秃了半边的灌木丛，像个被狗啃过的发髻，滑稽又凄凉。
我心里的火，却没随着剑气撒出去，反而倒灌回来，在五脏六腑里烧成了一锅滚烫的粥。
黏糊糊，烫得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把那本青色封皮的棋谱，像揣着个暖手宝似的揣在怀里，可心里头，还是拔凉拔凉的。
清心观，这名字起得真好。
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清心。
我烦。
烦师姐们的闲言碎语，烦她们看我像看个随时会跳墙跟人私奔的坏胚。
更烦我自己。
烦我就这点破事儿，被搅得心神不宁，连套《清风十三式》都打得乱七八糟。
这哪儿是行侠仗义的凌少侠？
简直就是个受了委屈，只会拿花花草草撒气的黄毛丫头。
不行。
我不能这么没出息。
我得下山。
对，下山去。
山上的空气太稀薄，规矩太多，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得去山下那个人声鼎沸、烟火缭绕的地方，好好吸几口“俗气”，才能把我这满肚子的“仙气”给压下去。
至于能不能“偶遇”
那得看缘分。
我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可脚下的步子，却比平日里去镇上买糖葫芦还快。
这次，我懒得换那身男装了。
就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
一是我心里有气，憋着一股劲儿。
我就是要让她们看看，我穿着这身道袍，照样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山下的大街上。
我不是去偷鸡摸狗，也不是去幽会情郎。
我就是我，清心观弟子初真，下山，散心！
我心里那点小九九，自己最清楚。
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碰上了苏世安。
我一路用“柳絮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飘。
心里那点烦闷，被山间的清风吹散了不少。
等我站在南屏山下的小镇街口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七八分的元气。
今天的镇子，好像比往常要热闹得多。
平日里，这时候街上的人也就是三三两两，今天倒好，跟赶集似的，人头攒动。
空气里，混着包子铺的肉香、胭脂铺的脂粉香、还有贩夫走卒身上的汗味儿。
这股子鲜活又杂乱的味道，一下子就冲散了我鼻尖萦绕了一早上的清冷香火气。
我整个人，都舒坦了。
“大叔，今儿个是有什么大喜事吗？怎么这么热闹？”我拉住一个卖货郎，好奇地问。
货郎挑着担子，满头大汗，闻言乐呵呵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小道长，你不知道啊？邻镇的‘百花班’过来搭台唱戏啦！就在镇东头的空地上，说是今晚要唱一出《醉打山门》呢！”
《醉打山门》？
我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戏文我可是在《江湖奇侠传》里瞧见过。
说的是那个花和尚鲁智深，喝醉了酒，把寺庙的山门都给打烂了的故事。
这敢情好。
我正嫌我们清心观的“山门”规矩太多，这就有人要替我“醉打”一番了。
真是应景。
我谢过了货郎，心情越发好了起来。
我没急着去溪边。
那点小心思，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我就背着手，学着那些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的样，在集市上东看看，西逛逛。
这儿的捏面人儿的手艺不错，孙悟空捏得活灵活现。
那儿的糖画转盘围了一圈小屁孩，叽叽喳喳的。
我看得津津有味，仿佛要把观里缺失的那些人间烟火气，一口气全补回来。
正当我盯着一个卖糖人的老伯，看他怎么用一勺糖稀，吹出一个惟妙惟肖的胖娃娃时，一个清脆又尖利的女声，像一把锥子，毫无征兆地刺进了这片热闹祥和里。
“我就要这个！你凭什么不卖给我？！”
那声音，又娇又横，带着一股子被人从小宠到大，说一不二的霸道。
我循声望去。
只见糖人摊子前，站着一个约莫和我同岁的姑娘。
她穿了一身明晃晃的鹅黄色衣裙，裙摆上绣着大朵的牡丹，头上戴的金步摇，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晃得人眼晕。
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杏眼樱唇，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啊，那好看的眉毛，此刻正拧成一个疙瘩。
那双水灵灵的杏眼，也瞪得溜圆，满满的都是不耐烦和怒火。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
那俩家丁人高马大，穿着统一的青布短褂，此刻却一脸的为难和尴尬，弓着腰，搓着手，活像两只挨了训的大鹌鹑。
而被她指着鼻子呵斥的，正是那位卖糖人的老伯。
老伯佝偻着背，满脸的褶子都写着为难和歉意。
“姑……姑娘，实在对不住。这最后一个糖人，刚刚卖给这位小哥了。您看，我这锅里的糖马上就熬好了，我给您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不，做一个更大更好看的，成吗？”
我顺着老伯的手指看去。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举着那个刚到手的糖人，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可那黄衣少女的目光扫过去，小男孩吓得一哆嗦，赶紧把糖人藏到了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她。
“我不要你现做！我就要他那个！”
黄衣少女压根不理会老伯的请求，纤纤玉指，直直地指向那个小男孩。
“你！把它给我！我给你双倍的钱！”
那口气，不像是商量，倒像是恩赐。
小男孩被她吓得快哭了，把糖人死死地护在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不是邻镇林首富家的千金，林宝珠吗？”
“听说啊，是林员外老来得女，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给宠得无法无天了……”
“啧啧，为个糖人，跟个孩子置气，真是……”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上来了。
本来是被师姐们念叨出来的火，好不容易压下去了。
现在可好，碰上个升级版的。
师姐们顶多是嘴碎，这位倒好，直接就是蛮不讲理，仗势欺人。
这我能忍？
我“凌少侠”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我清了清嗓子，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我先是对着那老伯和受惊的小男孩，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然后，我才转向那位金光闪闪的林大小姐。
我学着师父平日里教诲我的样子，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充满道家的智慧和慈悲。
“这位姑娘，有礼了。”
林宝珠斜着眼瞥了我一下，看到我这身朴素的道袍，眼神里立刻就带上了三分不屑。
“干嘛？”
“姑娘，”我继续保持着我“得道高人”的范儿，慢条斯理地说道，“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这糖人，已经是这位小哥的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再者说，老伯的糖马上就熬好了，片刻的功夫，您就能等到一个更新鲜，更香甜的。等待，有时候也是一种修行啊。”
我对自己这番话，满意极了。
有理有据，还引经据典，充满了哲学思辨。
要是师父听见，肯定得夸我道法精进了。
谁知道，这位林大小姐，压根不吃我这套。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一撇，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你谁啊？”
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挑衅。
“一个穿道袍的，也敢来教训我？要你多管闲事！”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好家伙。
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论身份？
我心里的火苗，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了。
“我是谁不重要。”我收起了合十的双手，改为了叉腰。
这个姿势，比较符合我“凌少侠”的气场。
“重要的是，你不能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就欺负人家小孩子和老人家。”
“我欺负他们？”林宝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头上的金步摇晃得更厉害了，“我给钱买他的东西，怎么就叫欺负了？我爹说了，这天底下，就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那你爹没告诉你，还有四个字，叫‘强买强卖’吗？”我寸步不让，“人家不愿意卖，你非要买，你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你！”林宝珠被我噎得小脸通红。
她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敢这么跟她顶嘴的人。
她指着我的鼻子，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你个穷酸道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林万金！这镇上大半的铺子，都得看我爹的脸色！我今天就要这个糖人，我看谁敢拦我！”
“哟，原来是林员外的千金，失敬失敬。”我故意拉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山头的大王下山了呢，这么威风。”
“你敢骂我？！”
“我哪儿敢骂您啊，林大小姐。”我一摊手，故作无辜，“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看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吃个糖人，都恨不得立刻，马上，长到你嘴里。这做派，可不就跟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看上什么就抢什么的行径，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你……你你……”林宝珠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一张俏脸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
人群里，甚至传来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偷笑。
林宝珠的脸，更挂不住了。
她猛地一跺脚，指着我，对她身后的两个家丁吼道：“你们两个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姑给我赶走！”
那两个家丁对视一眼，满脸的为难。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冲我拱了拱手。
“这位……这位小师父，我们家小姐年纪小，不懂事，您多担待。您还是……还是快走吧，别跟我们小姐一般见识。”
这话说的，还算客气。
可我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味儿呢？
什么叫“别跟她一般见识”？
搞得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我冷笑一声，看着林宝珠。
“我走可以。让她，给老伯和这个小弟弟，道个歉。”
“让我道歉？！”林宝珠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做梦！你一个穷道姑，凭什么让我道歉？！”
她往前一步，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穿着身道袍，我就不敢动你！惹毛了本小姐，我叫人把你这清心观都给拆了！”
这话一出，连周围的看客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说我，可以。
侮辱我的师门，不行。
清心观再多规矩，那也是我的家。
师姐们再唠叨，那也是我的亲人。
我可以自己嫌弃，但轮不到一个外人，在这里撒野！
我心里的那点火，彻底被她这句话给点爆了。
我收起了所有插科打诨的心思，眼神冷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她。
“你，再说一遍？”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林宝珠被我这眼神看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她大小姐的脾气，哪儿受得了这个。
她梗着脖子，强撑着气势，尖声道：“我说又怎么样！你就是个多管闲事的穷酸道姑！你们清心观，就是个穷酸道姑窝！”
“很好。”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看来，今天我不替你爹娘好好教教你什么是‘礼义廉耻’，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
她身后的两个家丁，立刻紧张地挡在了她面前。
“小师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让开。”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那两个家丁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犹豫。
大概是没见过，像我这么有“攻击性”的出家人。
而就在这时，被我们彻底遗忘的糖人老伯，颤巍巍地开了口。
“算……算了，小师父，姑娘……这糖人，我……我不要钱了，就送给这位小哥了。姑娘，我再给您做一个，马上，马上就好……”
老伯说着，就想把那个小男孩手里的钱给退回去。
小男孩吓得直往后缩。
我看着老伯那张布满惊恐和卑微的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凭什么？
凭什么老实本分的人，就要受这种委屈？
凭什么有钱有势，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
我今天这闲事，还就管定了！
我看着林宝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友善的笑容。
“林大小姐是吧？你不是说，天底下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林宝珠不明所以，但还是扬起了下巴，一脸骄傲：“当然！”
“那好。”我点点头，“我今天，就想跟你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又点了点我的心口，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我跟你买，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