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雪月城外,大雪纷飞。
暮春五月,本该是一派万象更新,可地处西南高原的雪月城气候变幻莫测。
明明即将进入夏日的雪月城,却突降大雪。
北风卷着细雪,打在脸上凉意阵阵。
百里洛陈披着血色大氅,站在城门外的军营前,望着这座由孙儿一手经营起来的城池。
城墙新砌的痕迹还很明显,那是半月多前云州军突袭留下的创伤。
如今在百里东君、洛河等一众人的努力下,已修复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
“东君。”老侯爷转身,看着站在身侧的孙子,眼中难得露出温和,“这座城,你守得很好。”
百里东君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青色锦袍,腰间依旧挂着那个他从柴桑城时所佩的羊脂玉酒葫芦,闻言笑道:“爷爷不必夸我,孙儿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百里洛陈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当年萧重景刻意贬谪我到乾东城驻防时,你爹若有你一半的担当,当年也不至于……”
他没说完,但百里东君明白祖父未尽之意——当年太安帝萧重景猜忌镇西侯,软硬兼施逼迫他一家离开天启,去往西南镇守西楚故都,世子百里成风确实曾有过犹豫和退缩。
“爷爷这话说的有失偏颇了,世子爷这些年在军中很得人心。”百里东君轻声道,“破风军上下都服他,而且这次爷爷在西南骑兵,他也出了很多力!”
“哈哈哈哈……好孙儿,现在居然帮着那个臭小子说话了!”笑声响亮,但随即语气一转——
“不过这次云州军突袭雪月城,他的应对确实可圈可点。第一时间派援军,亲自殿后阻击……像个将军的样子了。”
他顿了顿,看向百里东君:“你将来有什么打算?难道真打算守着你对李先生的承诺,跟这座城过一辈子?”
百里东君望向城中袅袅炊烟,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雪月城现在有十二万七千百姓,三百多家商铺,两个学堂,一座医馆。
每天我要处理各类城务,签数不过来的文书,还要定期巡视城防……唉,爷爷,您觉得这算‘守着城过一辈子’吗?”
百里洛陈愣住,随即哈哈大笑:“好!好!这才是我百里家的儿郎!这段日子司空长风那孩子送他师父回了药王谷,我听说平素里都是他在做这些事啊?”
百里东君闻言撅了噘嘴辩解道:“您说得好像我这个大城主是个摆设一样,哼……你看现在呢,司空长风虽然不在,我不是也把雪月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百里洛陈见孙儿一副傲娇模样,笑容更盛,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这孩子,爷爷知道你现在是个合格的城主了……”
可随后他却起笑容,望了望城门正色道:“天下将乱,雪月城地处西南要冲,将来说不准还会再临战事。你要守的,不止是一座城,更是这城中十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
“孙儿明白。”百里东君郑重点头。
此时,尹落霞从城中走出,手里捧着件赤色狐裘。
她先对百里洛陈行了一礼,然后将狐裘递给百里东君,轻声道:“今日风大,多加件衣裳。”
百里洛陈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欣慰,他忽然开口:“落霞姑娘。”
尹落霞一怔,连忙转身:“老侯爷,落霞在!”
“我这孙儿从小顽劣,酿酒打架是一把好手,人情世故上却是短处。”百里洛陈笑道,“这些日子多亏你照应,等老夫北伐功成,定亲自为你们主婚,如何?”
“老侯爷!”尹落霞瞬间脸红到耳根,跺了跺脚,“您、您总开玩笑!”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灌了蜜,慌忙转身逃回城里。
百里东君也闹了个大红脸,想叫住尹落霞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挠着头道:“爷爷……您看……您这……”
“怎么,不愿意?”百里洛陈挑眉。
“不是……是……”百里东君支支吾吾半天,终于低声道,“是还没问过她……”
“傻小子。”百里洛陈摇头,“人家姑娘的心意都写在脸上了,这难道还要问?”
祖孙二人正说着,百里成风从营地方向走来。
他今日卸了甲胄,穿一身暗红色锦袍,腰佩长剑,居然有几分儒将风采。
父子相见,气氛有些微妙。
百里东君犹豫片刻,还是按惯例拱手:“世子爷。”
百里成风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恢复常态:“城中伤亡百姓的抚恤都发下去了?”
“早就发了,足金足两!而且损毁的房屋商铺也一并修葺。”百里东君说的极是认真,“另外,我还命洛河从云州军俘虏中甄别出三百二十七人愿意归顺的,现在已编入城防军。”
百里成风点头:“嗯!做得不错,比我想的还周到些。”
这句夸奖让百里东君愣了愣,他抬眼看向父亲,忽然发现百里成风鬓角已有几丝白发,眼角细纹也比刚离开乾东城时深了许多。
“父亲!”他忽然改口。
百里成风听到儿子突然喊自己“父亲”,浑身一震。
“此去北伐,凶险万分。”
百里东君声音有些发涩,“请您……务必保重,若是有空多回乾东城看看母亲,她一个人在侯府里操持,也不容易。”
百里成风鼻子一酸,见儿子居然罕见地关心起自己和夫人,心中一阵暖意:
“好小子,还记得惦记你母亲!我知道了,不过你也是,少喝点酒,多练练功。
雪月城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地势虽险,但也易攻难守,我跟你爷爷离开后,时间充裕的话城防还要再加固。”
“哎呀,世子爷你总是这么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百里东君立刻恢复起在侯府的模样,这倒让百里成风有些措手不及。
说着百里东君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酒囊,递给父亲:
“这是前段时间我新酿的‘苍山洱海’,用苍山雪水、洱海银鱼胆,再加上三十多种种药材酿制而成,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酒味格外清冽!您带着,路上喝。”
百里成风接过,入手一片冰凉。
他拔开塞子闻了闻,清冽透骨的酒香中带着药香,深吸一口竟觉神清气爽。
“好酒!呵呵,你小子酿酒的功夫越来越见长啊!”他不由称赞赞道,随后将酒囊小心收进怀中,看着儿子,满眼欣慰,最后留下句:
“等我凯旋,再来喝你新酿的酒!”
“儿子等您!”百里东君郑重地朝父亲拱了拱手。
父子辞别,叶鼎之此刻也牵着马走来,马背上绑着简单的行囊和那柄从不离身的真武剑。
他先对百里洛陈行礼:“百里叔父。”
“鼎之啊……”百里洛陈拍拍他肩膀,“你父亲的仇,算是报了一半。但叶家的冤屈,要等到萧氏皇族彻底倒台才能昭雪。这条路还很长,你要有耐心。”
“鼎之明白。”叶鼎之沉声道,“血海深仇,不急于一时。但该讨的债,一分不会少。”
百里洛陈点头,翻身上马。
百里成风也上了另一匹马,对儿子最后挥了挥手。
马蹄声起,破风军主力如血色洪流,缓缓向东开拔。
城门下只剩百里东君和叶鼎之。
风雪渐大。
“云哥。”百里东君开口,却一时语塞,千言万语淤积在胸不知该说什么。
叶鼎之反而笑了:“怎么,怕我死在战场上?”
“别说这种话!”百里东君急道。
“放心。”叶鼎之望向北方,“且不说你云哥我已经一只脚踏入半步神游,我这条命还要留着看萧氏皇族覆灭,不会轻易死。倒是你……”
他转身,认真看着百里东君:“东君,我们走的路不同。你要守城安民,我要征战沙场。但无论身在何处,记住——你永远是我叶鼎之的兄弟。”
百里东君重重点头,从腰间解下那个羊脂玉酒葫芦递给叶鼎之:
“这壶‘兄弟酿’,你我各饮一半。他日重逢,你我再度对饮此酒,不醉不归!”
叶鼎之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真如兄弟情义,烧得他眼眶竟有些发热。
“好!他日冤仇昭雪建功立业之时,你我兄弟定要名扬天下!”
两人重重拥抱,随即分开。
叶鼎之翻身上马背上长剑,朗声道:“东君,我走了!”
马蹄踏雪,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百里东君站在城门外,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才喃喃道:“云哥,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