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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世才无奈娶嘉桐(1 / 1)

深秋的武所城,上空如有一块巨大铅锭,沉重得令人窒息。风,失了筋骨,只在狭窄的巷弄间拖沓穿行,卷起几片枯槁的落叶,又意兴阑珊地丢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是沤烂的落叶,是雨后蒸腾的泥腥,又或许还混杂着些别的什么——来自城外那片曾燃烧过怒火,如今却只余下焦黑沉寂的山林。

天光尚早,济仁堂药铺厚重的乌木门板被卸开了一半,浓稠而复杂的药气便从中汹涌而出,顽强地抵御着外界那股阴湿腐朽的气息。当归的辛甜、黄连的凛冽、甘草的温厚……它们交织着,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乱世的硝烟与惶惑暂时阻隔在外。

铺面里,光线被高高的药柜切割得有些幽深。柜台后立着一人,身形劲瘦,穿着半旧的青布夹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筋骨分明的小臂。他叫林世才,是这济仁堂药铺如今实质上的掌舵人,也是已故老东家傅鉴飞的徒弟。此刻,他正专注地挥动着小秤,黄铜秤盘里暗褐色的药屑随着他手腕稳健的起落而微微起伏。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一只白皙丰腴的手无声地递来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药方。

林世才没有抬眼,只伸手接过,指腹不经意间触碰到女人温热的指尖。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才抬起眼,目光对上柜台外那双沉静深邃的眸子。那是林蕴芝,济仁堂的女主人,他的师娘,傅鉴飞的遗孀。她依旧穿着素净的深色竹布旗袍,乌亮的发髻一丝不乱,周身透着一种被岁月和持家磨砺出的、不容亵渎的端凝。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林世才脸上时,那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隐秘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世才,”她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药铺里抓药伙计的低语和捣药杵的闷响,“方才陈副官家差人来递话,说是营里伤号多,盘尼西林一类西药短缺,问我们这老铺子,可有能救急的外伤方子?要见效快的。”她说着,将药方轻轻推向林世才,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按这个,配足十日的量,回头劳烦你亲自送去营部。”

“是,师娘。”林世才垂首应道,声音低沉平稳。他迅速扫过药方,几味主药的名字映入眼帘:血竭、乳香、没药、三七……皆是活血定痛、消肿生肌的上品。他娴熟地拉开一排排刻着隶书药名的抽屉,动作愈发利落,那些沉甸甸的抽屉在他手下开合无声,显示出他对这片药柜疆域绝对的掌控。

“世才,”林蕴芝的声音近了些,她不知何时已从柜台外绕了进来,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一道细小的血痕,想来是方才拣药时被某种带刺药材刮蹭所致,渗出的血珠细小,却分外醒目地缀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林蕴芝微微蹙眉,极自然地探手入怀,一方素白的丝帕便拈在了指尖。她似乎全然忘记了周遭伙计们那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又迅速低垂下去的眼神,只下意识地将身子向前倾去,拿着丝帕的手抬了起来,细致地、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轻轻往那处血痕拂拭。

“仔细些,那新到的滇三七,角刺是有些利……”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软气息,只足够身畔的人听见。

林世才的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靠近时带来的温热,嗅到她发丝间淡淡的茉莉发油混着药铺气息的独特幽香。他捏着药匙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生铁捏碎。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抑制住手臂本能地想要抬起、去承接或抗拒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切的冲动。那份被压抑的冲动在他体内冲撞,最终化作额角一缕悄然渗出的细汗。

就在这屏息凝神的刹那,药铺通向后院的那扇门帘忽地一动。

一只戴着浅碧玉镯的手撩开了靛蓝布帘,一个人影无声地走了进来。是钟嘉桐。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滚边夹袄,身形单薄,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怯的愁绪。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盆,里面是几件刚浆洗好、还带着水汽的伙计衣裳。她的脚步轻得像猫,目光低垂着,仿佛只专注于自己手中这点活计。

然而,就在她迈过门槛、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柜台方向的瞬间,她的脚步有半息的迟滞。像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牵引,她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柜台内侧那几乎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影——林蕴芝探出的、拿着丝帕的手,林世才僵硬绷直的侧影,以及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无法言说的、粘稠的暧昧空气。

钟嘉桐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立刻深深地埋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灰扑扑的地砖缝隙里,端着盆子的手指用力收紧,指节绷得泛白。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柜台前的小片空地,侧身闪进旁边通往柴房和灶间的窄道,靛蓝色的门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兀自摇摆,发出轻微的拍打声。

她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窄道深处。柜台边,林蕴芝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丝帕抖了一下。她缓缓收回了手,将那方沾了细微血痕的帕子不着痕迹地攥入手心,脸上的神情已恢复成惯常的沉稳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温柔涟漪从未出现过。她抬眼看向林世才,他额角的汗珠已经消失,只余下眉宇间一层挥之不去的冷峻。

“快些准备吧,营部那边,催得紧。”她语气平淡地叮嘱了一句,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后院,姿态依旧沉稳端庄,唯有那攥紧帕子的指节,透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

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地漫过武所城低矮的檐角,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白日里街道上那种混杂着惶惑与压抑的喧嚣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几声零落的犬吠和远处军营方向隐约传来的口令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济仁堂后院的正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灯火在灯罩里投射出一圈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屋内简单而老旧的陈设:一张红漆剥落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靠墙是笨重的旧式雕花木床。空气里浮动着白天药材残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老木头和樟脑丸的陈腐味道。

林蕴芝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这梳妆台也颇有些年头,镜面水银已有些发花,映出的人影带着朦胧的倦意。她没有解开发髻,只是用一把细齿木梳,一下下,缓慢而机械地梳理着鬓边垂下的几缕碎发。镜中那张脸,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姣好的轮廓,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那层抹不去的忧色,无声地诉说着岁月与操劳的侵蚀。白日里在药铺柜台前那短暂的、近乎失态的一幕,此刻如同锋利的芒刺,一下下扎着她的心。钟嘉桐那瞬间的慌乱与回避的眼神,更是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门帘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股清冷夜风的气息。傅善云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温热的、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

“姆妈,驱寒安神的药煎好了。”傅善云的声音轻柔,将碗放在梳妆台边缘。

林蕴芝停下梳头的动作,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中女儿模糊的影子应了一声:“搁那儿吧,稍凉些再喝。”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终于还是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随意,“今儿个……在铺子里,看见嘉桐了?她端着洗衣盆……脸色瞧着不大好?”

傅善云走到母亲身边,拉过一张小凳坐下。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年轻光洁的脸庞,那双眼睛却显得格外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她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微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母亲依旧紧攥着梳子的手上。

“姆妈,”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有些话,做女儿的本不该问。只是……近来铺子里伙计们私底下,闲话……渐渐多了起来。”

林蕴芝握着梳子的手猛地一紧,梳齿几乎嵌进掌心。镜中,她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似乎更苍白了几分。她强自镇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什么闲话?舌头没个把门的!嚼些什么舌根?”

“嚼的……自然是您和世才叔。”傅善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挑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说您待世才叔,格外亲厚些……递个帕子、擦个汗的,旁人都瞧在眼里。还有人说……深更半夜,药库那边……”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蕴芝猛地转过身,梳妆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盯着女儿,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戳穿后的惊怒和难堪。“胡说八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锐,“哪个不入流的烂舌根嚼出这等下作话来?世才是你爹的徒弟!是济仁堂的顶梁柱!我待他亲厚些,那是看在你爹的面上!看他为铺子出力!”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试图用激烈的斥责掩盖内心的慌乱。

“姆妈!”傅善云迎上母亲惊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避。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母亲的斥责,“姆妈,您先消气。这些话是难听,可……空穴不来风。您待世才叔如何,我是您的女儿,难道平日里,就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这话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林蕴芝心上。她张了张嘴,那些激烈的辩驳堵在喉咙口,却再也发不出有力的声音。她看着女儿那双清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气势瞬间垮塌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颓然跌坐回梳妆凳上。她用手撑住冰凉的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善云……”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你……你年纪小,你不懂……这世道,这武所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孤儿寡母,盯着这份你爹留下的产业?唾沫星子……是真的能淹死人的!济仁堂的招牌,就是我们的命!它不能倒!”

她痛苦地闭上眼,似乎不堪重负。

“世才他……”林蕴芝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有本事,这药铺离了他,不成……外头兵荒马乱,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了,他若……若起了别的心思,另立门户,或是……被别的药铺挖了去,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拿什么守住你爹的心血?济仁堂,立时就得散了架!”

傅善云静静地看着母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无助的侧影。她没有说那些“自由恋爱”、“勇敢追求”之类从报纸上看来的新派词句。那些话语在这座沉重闭塞的山城里,在宗族纲常的铁幕和济仁堂这座沉甸甸的招牌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看到的,是母亲深陷在礼教、名声、生存夹缝中的挣扎与无奈。

“姆妈,”傅善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妥协,“我们……总要想个法子。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名声坏了,铺子……也就真完了。”

梳妆台上的粗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汁不再冒热气,冰冷的碗壁凝了一层水珠,滑落下来。

一连数日,济仁堂后院那间小小的账房,成了林蕴芝盘算的密室。青砖墙壁冰冷,厚重的账册堆在桌上,散发出陈旧纸张和墨锭的气息。她常常枯坐至深夜,煤油灯将她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算盘上拨动,算珠碰撞发出单调的脆响,像是在计算一桩无比沉重、却又不得不做的买卖。

一个名字,带着她复杂难言的滋味,反复在她心头碾过——钟嘉桐。

她是谁?是亡夫傅鉴飞在外面的女人,一个曾陷在泥沼里、被林蕴芝用几十块大洋和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从穷困家庭里赎出来的可怜人。她怯懦、沉默,像一株依附在阴影里的藤蔓。把她留在济仁堂做点粗活,是林蕴芝展现给外人看的“贤惠大度”,也是给钟嘉桐一条活路,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恩典。

如今,这步棋,竟成了破局的唯一指望。

把林世才和钟嘉桐绑在一起!这个念头一旦成形,就在林蕴芝的脑海里疯狂滋长。成了亲,林世才就彻底是济仁堂的“自己人”,名正言顺,任谁也挑不出理来!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自然烟消云散。林世才有了名分,有了家室,心思也必定安分些,不会再……生出不该有的想法。而钟嘉桐,这个受过自己天大恩情的女人,她敢不答应?她又能有什么选择?这是她唯一能回报这份“恩情”的方式!

林蕴芝的手指猛地停在算珠上,指尖冰凉。一股混合着悲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冷酷的激流在她胸中冲撞。这步棋,险、狠,却又似乎只能是唯一的路。为了济仁堂,为了女儿,也为了……斩断那不该有的念想。

主意已定,剩下的便是如何落子。林蕴芝选择了后院那片开阔的晒药场。深秋的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苍白无力。巨大的竹匾里摊晒着刚切好的当归片、黄芪段,药材特有的辛香苦涩被阳光蒸腾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形成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的光晕。

林蕴芝指挥着伙计们翻动药材,目光却不时瞟向角落。钟嘉桐正蹲在几只大簸箕前,低着头,用一把小铁耙仔细地翻动着里面的生地黄。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背脊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袄更显寒素。

“嘉桐,”林蕴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和煦,她缓步走过去,停在钟嘉桐身边,“过来歇歇吧。这点活儿让二柱他们收拾就行。”

钟嘉桐像是受惊般抬起头,看清是林蕴芝,慌忙放下铁耙站起身,双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擦了擦,低声道:“师娘……不累。”

“叫你过来就过来。”林蕴芝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她引着钟嘉桐走到晒药场边一棵叶子落了大半的桂花树下,那里摆着两张小竹椅。她先坐下了,拍了拍旁边的椅子:“坐。”

钟嘉桐小心翼翼地挨着椅子边缘坐下,垂着眼,双手紧紧绞着衣角,不敢看林蕴芝。

林蕴芝也不看她,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城墙垛口,那里有持枪士兵模糊的身影在移动。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酝酿措辞,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是怕惊飞了枝头的鸟雀。

“嘉桐啊,你跟着我……在咱们济仁堂里,也有些年头了吧?”她不疾不徐地开口。

钟嘉桐的头垂得更低了,蚊子似的应了一声:“是……师娘恩德。”

“什么恩德不恩德,”林蕴芝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慨叹,“都是苦命人罢了。当年……在村里那地方把你接出来,也是不忍心看你陷在那泥坑里……”她顿了顿,侧过头,目光落在钟嘉桐那依旧带着几分风尘气的白皙侧脸和光洁的颈子上,话锋微妙地一转,“唉,说起来,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你也……不年轻了。我们女人啊,花期短……”

钟嘉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绞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半老徐娘……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心里最隐秘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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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蕴芝仿佛没看到她的僵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更加语重心长:“这世道,乱糟糟的。我们女人家,没个自己的男人,没个家,终究是水上浮萍,没个着落。在外头,风吹雨打,指不定哪天……就零落成泥了。”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钟嘉桐冰冷的手背,“嘉桐,你得……为自己往后想想了。”

钟嘉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和难以置信。她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林蕴芝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我看世才这孩子,”林蕴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踏实,肯干,又有本事。模样、身量,也都拿得出手。虽说……以前是鉴飞的徒弟,身份上差那么一点,可如今这济仁堂,里里外外都指着他呢!是个能靠得住的人!”

“夫人!”钟嘉桐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脸色煞白,“我……我不配!我这……怎么能……”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惭形秽将她淹没。

“别这么说!”林蕴芝断然打断她,脸上那份伪装的柔和瞬间褪去,露出底下坚硬如铁的底色。她目光锐利地攫住钟嘉桐惊恐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对方心上:“什么配不配?在外头,你是济仁堂的人!干干净净!从前,从前又有什么事?我林蕴芝给你作保!”她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世才性子是冷些,可人是好的。成了亲,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有他护着你,谁还敢小瞧你?这不比你一个人孤零零、没着没落的强?”

她缓了口气,声音放得更加绵软,却带着无法抗拒的残忍:“嘉桐,你是个明白人。我待你,自问不薄。当年带你出来,给你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人活着,总要念个情分,懂个知恩图报,是不是?”

“知恩图报”四个字,像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套在了钟嘉桐的脖子上。她看着林蕴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有期许,有威压,更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吹过,光影晃动,如同钟嘉桐此刻摇摇欲坠的心。她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她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在膝盖上旧布料的深色印迹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堵了回去。内心,却又有点暗喜,林世才就是林桂生,钟嘉桐来这里后没多久,林桂生就跟着外面的革命党去搞分田分地了,很少回来。以前途无限,却不知道苏维埃也只是几年光景。没曾想,林桂生变成林世才,又回到了济仁堂。

林蕴芝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安抚。直到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才重新伸出手,这次不是拍,而是紧紧握住了钟嘉桐冰冷颤抖的手。

“别哭了,”林蕴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沉稳,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这事,我替你做主。回头,我跟世才说。”她顿了顿,像是给予最后的保证,“成了亲,你在这济仁堂,就真正算是有根了。这药铺,就是我们仨的活路。”

钟嘉桐没有再抗拒,也没有点头。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垂着头,任由泪水浸润着膝盖上一片深色的湿痕。阳光依旧暖暖地晒着药材,药气在空中浮动,而树下,只剩下无边的沉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

说服林世才的过程,远比林蕴芝预想的更为艰涩,弥漫着一股冰冷的硝烟味。地点选在了弥漫着浓郁药气的药库深处。高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顶天立地,散发着陈年木料与无数药材混合成的深沉气味。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窄小的气窗投下几缕微弱的、悬浮着细微药尘的光柱。

林世才背对着林蕴芝,正用力将一大包沉重的枳实推进顶层的格口。沉重的麻袋与他清瘦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肌肉在青布夹袄下绷紧贲张,透着一种沉默的力量感。

“世才,”林蕴芝站在门口阴影里,声音打破了库房里令人窒息的安静,“……嘉桐应了。”

林世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稳稳地将麻袋推到位,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缓缓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绷得如刀削般锐利。他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投向林蕴芝,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审视和……失望。

这目光让林蕴芝的心猛地一沉,但她没有退缩。她挺直了背脊,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铺子里的闲话,你不是没听见!再这样下去,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可济仁堂的招牌呢?生意呢?我,还有善承一家,善辉都三年没有音信了,善云是嫁了,我和嘉桐,不是姐妹吗,死活呢?还要不要顾了?”她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铁钉楔入,“你跟我……那点心思,趁早断了!不能见光的东西,留着就是祸根!只会把大家都拖进泥潭里!”

林世才依旧沉默。他缓缓抬起手,从旁边药柜半开的抽屉里,捏起一小段深褐色、质地坚硬的三七根。他没有看林蕴芝,只是垂着眼,拇指和食指用力捻动着那根小小的药材。

“钟嘉桐……她是个本分人,”林蕴芝的语气软了几分,带上了一丝劝诱,“模样也不差。成了家,你就是济仁堂名正言顺的姑爷!以后这铺子,里里外外,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大家绑在一起,心往一处使,这基业才守得住。外头……白军、散匪、还有那些盯着我们这块肥肉的同行……哪个是省油的灯?没个根基名分,我们两个女流,拿什么挡?何况,她比我还年轻。”

林世才捻着三七根的手指骤然停住。那截小小的根茎在他指间无声地绷紧,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昏暗的光线里,林蕴芝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那几道平日里沉稳有力、切药时精准无误的筋络,此刻因用力而清晰地凸起,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愤怒?不甘?还是某种情绪到了极限、濒临爆发边缘的征兆?

库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沉甸甸地压下来。时间仿佛凝固了。林蕴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她在赌。赌他对济仁堂的责任,赌他对这摊子心血的不舍,赌他对那些无形枷锁的忌惮,或许……还有一丝对她处境那点不足为外人道、却又真实存在的复杂情愫?

就在林蕴芝几乎要以为那截三七根会被他生生捏碎的时刻,林世才紧绷的手指却猛地松开了。那粒被碾得几乎变了形的三七根无声地掉落在地上,滚进药柜底部的阴影里。

他依旧没有看林蕴芝,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药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蕴芝的头顶,投向库房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脸上的线条依旧冰冷僵硬,但那股即将爆发的戾气仿佛随着那口气被强行压了下去。

“知道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听不出丝毫情绪,“师娘……定日子吧。”说完,他猛地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堆待入库的药材麻包,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决绝,仿佛一堵骤然拔地而起、隔绝一切的冰墙。

林蕴芝站在门口,看着他再次弯腰扛起沉重的麻袋,那动作依旧有力,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沉重。她无声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垮塌下来,后背的冷汗已然浸湿了内衫。她赢了,用济仁堂,也用他们之间那份被彻底斩断的情愫,赢得了这局。可心头那块铅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沉甸甸地坠了下去,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里。

冬日的寒风开始在武所狭窄的街巷里打着旋儿,卷起尘土和枯叶。济仁堂里却一反深秋的沉闷,渐渐有了几分忙碌的新气象。只是这“新”里,裹挟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诡异和躁动。

“嘿,听说了吗?咱们林掌柜……要成亲了!”后厨的灶膛前,烧火的伙计二柱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奇和促狭的笑意,对旁边淘米的老赵挤眉弄眼。

老赵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不解:“跟谁?没听说他跟哪家闺女相看过啊?”

“啧!”二柱一脸“你落伍了”的表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的兴奋,“还能有谁?就后院洗衣裳、闷葫芦似的那个钟嘉桐!”

“啊?”淘米的水声都停了一瞬,老赵的嘴角难以置信地往下撇,“她?那个……那个……”他没好意思把“外室”两个字说出来,但意思全在表情里了。

“想不到吧?”二柱愈发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我瞧着……这事儿蹊跷!夫人亲自保的媒!你说,林掌柜那人才本事,怎么就看上她了?里头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两只手做了个互相靠近的手势,嘿嘿笑了两声,“……指不定是夫人想拴住林掌柜的心呢!怕他翅膀硬了飞了!找个知根知底、又捏在手里的……妙啊!”

老赵皱着眉,浑浊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明白了点,又似乎更糊涂了,最终只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贵人们的事……咱们哪懂。” 舀起一瓢水,哗啦倒进盆里,不再说话了。

这种压低声音的议论,在药铺的柜台角落、在后院的廊下、在灶膛边,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斑,悄悄蔓延。伙计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偶尔瞥向钟嘉桐那间小屋紧闭的门板,或是林世才那愈发冰冷的侧脸时,目光都变得复杂难言。疑惑、好奇、轻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风波的隐隐期待。

林蕴芝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些暗流。她不动声色,甚至刻意在铺子里走动得更加频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和喜气。她指挥着伙计开始清扫铺面,又亲自带着傅善云上街扯了几尺崭新的红布,说是给新人做被面。

“世才,你看看这料子如何?虽不是顶顶好的杭绸,颜色倒也喜庆正派。”她将一块暗红色的提花布在林世才面前抖开,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药材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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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才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闻言只是抬了下眼皮,冷淡地扫了一眼那抹刺目的红色,随即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的账簿,薄唇里吐出两个字:“师娘定。”

那声音如同淬了冰。他握着毛笔的手指捏得死紧,笔尖悬在账页上方,细微地颤抖着,一滴浓黑的墨汁悄然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丑陋的墨痕,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他盯着那墨痕,下颌线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林蕴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布匹,转向傅善云:“善云,走,再去看看别的。这喜事,该预备的都得预备起来,不能让人看了我们济仁堂的笑话。”

婚期被林蕴芝雷厉风行地定在了腊月初八。民间有喝“腊八粥”的习俗,也算是个吉利日子。随着日子一天天逼近,济仁堂后院那间小小的偏房,成了临时的新房。窗户贴上了大红的“囍”字剪纸,虽然那红色在冬日的灰蒙天色下显得有些发乌。一张新打的架子床搬了进来,挂着素净的蓝布帐子(林蕴芝说大红太扎眼),床上铺着新浆洗过的、印着缠枝莲纹的粗布床单。一只旧木箱摆在角落,算是钟嘉桐的“嫁妆”。

腊月初七,喜宴的前一夜。济仁堂早早关了铺门,后院里却是灯火通明。在街角搭起的灶棚下火光熊熊,临时请来的厨子正挥动着大锅铲,爆炒的香气混着蒸腾的水汽弥漫开来。白斩鸡,红烧肉,炒牛肉,酿豆腐,伙计们进进出出,搬桌椅板凳,布置着小小的喜堂。粗瓷碗筷磕碰的声音、吆喝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出一种虚假的热闹喧腾。

新房内,暖黄的油灯结着细碎的光晕,将四壁映得柔融融的。钟嘉桐倚在雕花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枣红夹袄的滚边——这是林蕴芝特意央绣娘赶制的喜服,枣子红的缎面泛着柔光,针脚密得连牡丹纹都鲜活起来,衬得她眉眼愈发秀丽。她略施了薄粉,两颊浮着自然的红晕,连唇色都染了点胭脂的甜,整个人像浸在春水里的桃花,鲜活又明亮。窗外的喜乐声、贺客的笑谈一阵阵涌来,她听得清楚,嘴角便跟着微微翘起,连呼吸都染上了蜜里调油的期待。

静坐片刻,她缓缓抬手,指尖带着点雀跃探向颈间。红绸衬着素白肌肤,在衣领里若隐若现。轻轻一拽,褪了色的红绳滑出来,末端系着那只寸许玉镯。玉质虽非极品,却有天然的和田籽料温润感,此刻在灯下流转着淡淡光华,像藏着满把星光。她将镯子捧在手心,指腹轻轻描摹着弧度——这是林蕴芝上月在武溪村塞给她的,说这是咱嘉桐的体面,往后日子长着呢。那时林蕴芝眼里的疼惜与期许,她记了整整三个月,连睡梦都是甜的。这镯子,都是圆满的祝福。分明是娘家人递来的接力棒,是要陪她开启新岁月的凭据。

院外的喧哗突然拔高,夹杂着新娘子快露脸的起哄。钟嘉桐握着玉镯的手轻轻发颤,不是害怕,是心跳得太急。她抿着唇笑,睫毛忽闪间,眼底的星子都要落出来。掌心的玉镯被捂得更暖,像揣着团小火苗,烧得她连指尖都发烫。方才还悬着的那丝紧张早散了,她望着地上摇晃的灯影,忽然想起昨夜师娘替她梳头时说的话:往后这屋里的灯,要一直这么亮堂下去。

窗纸上的剪影仍在晃动,可那不再是陌生的轮廓——准是善云侄女抱着红漆木盒来送添箱,许是师娘请来的长辈来掀盖头。

屋内的静与屋外的闹缠成了一团,倒像是专门为她谱的曲子,前奏越喧嚣,越衬得这新房里的期待,沉甸甸又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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