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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酒后表白林师娘(1 / 1)

1936年冬末的寒气已悄然浸过城墙的砖缝,钻入城内巷陌。这座山城被连绵的丘陵环抱,像一颗遗落在黛色粗陶盘里的青橄榄核,微小、局促,却因踞守通往赣南的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商家必争之处。此年的早春,空气里却浮荡着一种不同于往年的滞重。中央红军离境已近两载,留下的残痕尚未被山风彻底抹去,街巷之中,步履匆匆的行人大多缩着脖子,目光低垂,唯恐与那些穿着灰黑制服、腰间鼓鼓囊囊的保安团丁视线撞个正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警惕,一种对任何异响、任何陌生面孔的自动回避。山城,在表面的沉寂下,汹涌着看不见的暗流。

济仁堂药铺便坐落在武所城东的老街上。门额上一块乌木老匾,“济仁堂”三个魏碑大字,漆面早已发暗,边缘也磨损得圆润模糊,却自有一股老字号的沉静筋骨。铺子里的陈设亦是如此,厚重坚实的黑檀木柜台被无数病人的掌心摩挲得油亮,上面搁着光润的紫铜药碾、称量精细的象牙柄小戥子、盛放药方的青花瓷钵。最惹眼的,是那顶天立地的百子柜,无数个小小的、贴着工整毛笔字药名的抽屉,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樟木、陈皮、当归、熟地……各种干爽或微带辛辣、微苦的气味便从这些密匝匝的屉格缝隙里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融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属于济仁堂的味道。这气味,是这飘摇乱世中一份难得的踏实凭证。

药铺的女主人林蕴芝,此刻正坐在柜台后那把磨得光滑的旧红木圈椅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夹袄,领口与袖口镶着极窄的一道墨蓝边,乌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绾了个光洁的圆髻,插着一根朴素的白玉簪子。丈夫傅鉴飞去世刚满一年,她身上的重孝虽已除去,可那层铅灰色的哀伤,却如同浸透旧衣的墨汁,深深沁入了骨子里,让她的眉宇间总锁着一股驱不散的倦意与淡漠。纤长的手指本是极适合捻动银针或翻弄书页的,此刻却有些乏力地搁在摊开的账本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墨字与数字,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面前的紫砂小盖碗里,新沏的闽西高山云雾茶已凉了多时。

“师娘,”一个沉稳温厚的声音在旁侧响起。林世才端着个红漆托盘,轻轻放在柜台上。托盘里是一碗冒着微微热气的八珍汤,旁边还有一小碟色泽金黄的蜜渍陈皮。“您坐了一晌午了,喝口热汤,歇一歇。”

林蕴芝微微动了动身子,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恍惚中醒转。她抬眼看向林世才。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布长衫,身量颀长,眉眼端正,沉静的面庞上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稳重与妥帖。他是丈夫傅鉴飞在武所最早收下的徒弟,也是济仁堂如今的顶梁柱。自傅鉴飞病故后,里里外外的重担,便压在了这个不过三十出头的青年肩上。

“放着吧。”林蕴芝的声音轻而淡,如同冬日窗棂上凝结的薄霜。

林世才并未立刻离去,他安静地立在柜台边,目光扫过账本上林蕴芝方才停留的地方,留意到她指尖划过的一个数字。那是刚进的川贝母的价钱,比上月又涨了三成。他沉吟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师娘,刚才‘过番客’阿水伯来抓药,顺口提了一句,昨日保安团在城外王庄那边又闹出动静了,还打死了一个人,说是‘赤匪余孽’,可那人……分明就是庄里的佃户。”

林蕴芝端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本能的惊悸掠过眼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她垂下眼睫,看着碗中深琥珀色的汤液,那汤面上凝结的薄薄一层油膜微微晃动。“这世道……”她只吐出三个字,便再无下文,仿佛那汤药的热气烫了唇舌。沉默片刻,她才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意:“铺子里的事,多亏你了。不然……”后面的话,终是消散在唇边,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世才心头一紧。一年前师父骤然离世,师娘一夜白头般的哀恸,他看在眼里。这一年,他拼尽全力支撑药铺,打理内外,不仅是为了师父的托付和济仁堂的招牌,更是不忍心看着这尊他从小仰望的玉观音,一日日被悲苦蚀尽了光彩。他九岁被父亲送到师父门下学徒,第一次见到师娘,她穿着淡青色的衫子,站在药柜前核对药材清单,阳光穿过天井,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专注的眉眼上,像一幅安静柔美的古画。那份沉静、温婉与从容,在少年懵懂的心中悄然刻下印记,并随着岁月流转,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难言的情愫,混杂着敬仰、依赖与说不清的悸动。这情感,在师父去世后,在共同支撑家业的日日夜夜里,愈发浓烈。

“师娘言重了,”林世才喉头有些发涩,恭敬地回道,“这是徒弟的本分。您快趁热喝吧,凉了药效就散了。”他看着她低头,小口啜饮着汤药,那纤弱的身影在空阔的药铺里显得格外伶仃。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酸楚瞬间攥紧了他的心,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些逾越的话来,却终究被理智死死按住,只化作一句:“我去后院看看炮制的丹皮。”

他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门,脚步略显沉重。药铺深处,那道分隔前堂与后院的格栅门阴影里,一个穿着茜红色碎花夹袄的年轻女子身影,在林世才转身的瞬间,飞快地缩回到更深的暗处,仿佛从未出现过。那是钟嘉桐。她倚着冰冷的砖墙,指甲无意识地在墙皮上刮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原是林蕴芝帮傅鉴飞找来才安置的外室,傅鉴飞骤然病故,她没了依靠,又不敢声张,只得以“远房表亲”的身份赖在药铺里,做些洒扫帮工的杂活,实则身份尴尬至极。林蕴芝自然也不会赶他,林世才方才对师娘那不加掩饰的关切与眼神里深藏的炽热,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底。她撇撇嘴,无声地啐了一口,脸上浮起混杂着不甘的冷笑。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山城的黄昏来得又早又急。前堂药柜旁,一盏光线昏黄的电灯被拉亮了,钨丝在玻璃罩里发出嘶嘶的低鸣,光影摇曳不定,映照着柜台和百子柜沉重的轮廓。药铺里只剩下林蕴芝和林世才。其他伙计学徒都已各自归家。

“师娘,”林世才将算好的账册轻轻推到林蕴芝面前,“这是今日的流水,盈亏都记清了。另外,上回您说的,库房里党参、茯苓这些常用药都见了底。眼看开春后湿气重,风寒咳嗽的病人只会更多,这补气祛湿的药,得多备些。”

林蕴芝接过账册,目光掠过那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字迹。她微微点头,眉间的结却拧得更紧:“药材……如今是越发难进了。早上去西街‘德裕隆’钱庄,想支些现钱,那掌柜的话里话外都是推脱,说是风声紧,各处都在查银根,怕惹麻烦。”

林世才默然。他深知师娘口中的“风声紧”意味着什么。外面布告栏上那些墨迹淋漓的通缉令,保安团在城门处对行人的盘查,还有那些茶余饭后压低了声音传递的谁家又遭了殃的传闻……都像无形的蛛网,缠得人透不过气,连带着这赖以生存的药材买卖,也变得步步惊心。

“世才,”林蕴芝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忧虑,“我思忖着,还是得想法子从赣州那边进一批货。那边的药材商路子广些,或许能避开些盘剥,价钱也能公道些……只是路途不近,又要过关卡,还得辛苦你……”她的话里带着犹豫和歉意。这乱世,出门在外本身就是极大的冒险。

“师娘放心,”林世才没有丝毫迟疑,语气沉稳,“徒弟明日就动身。赣州那边几个老主顾,师父在时就有交情,我带着济仁堂的印信去,应该顺畅些。您在家多保重,铺子里的事我都交代给敬禄了,有急事让他去寻隔壁粮行的张老板传话。”

林蕴芝看着青年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担当,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感激、依赖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弥漫。她垂下眼睑,掩饰住微微泛红的眼眶,良久,才低声道:“那你……路上千万小心,早去早回。”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复杂牵挂。

林世才心头滚烫,用力点了点头。

武所通往赣州的青石官道,在闽西初春的薄雾里蜿蜒伸展,像一条沾满泥泞的灰色巨蟒。山道崎岖,两旁是郁郁苍苍的阔叶林,新发的嫩叶在湿冷的空气中闪着微光。林世才背着一个半旧的靛蓝布褡裢,里面装着济仁堂的印信、盘缠和少许干粮,脚步沉稳地走着。他刻意避开那些可能设卡的主干道,选择一些乡间小径,但空气里弥漫的那份肃杀,却无处不在。

一日黄昏,他投宿在靠近赣南边界的一个偏僻山村客栈。客栈简陋,泥墙草顶,大堂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个穿着不甚合身制服的保安团丁占据了角落里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正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林世才选了最靠门边的位置,点了一碗素面,默默吃着。

“喂,小子!”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团丁斜眼瞥过来,见他穿着长衫背着褡裢,便用筷子敲着碗沿,“打哪来啊?做啥营生?”

林世才放下筷子,抱了抱拳,神色恭敬却平静:“回老总话,小的是武所济仁堂的伙计,奉东家之命去赣州采买些药材。”

“药材?”另一个团丁嗤笑一声,“这年头,药材?怕不是给山里的‘红毛鬼’送药吧?”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带着明显的挑衅。

林世才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老总说笑了,小铺子就是给街坊四邻抓点治头疼脑热的寻常药,哪敢沾那些忌讳。您看,这是小铺的信印。”他小心地从褡裢里取出济仁堂的木印。

那团丁斜着眼瞟了瞟,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又或许觉得一个跑腿的伙计油水有限,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别在这碍眼!老子们明天还要去‘办事’呢!”他口中的“办事”,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林世才如蒙大赦,赶紧付了面钱,匆匆回到那间只有一张板床的客房。门板单薄,隔壁团丁们粗野的谈笑声和污言秽语依旧清晰地穿透过来。

“……王庄那家,硬气?呸!老子一梭子过去,全家都老实了……”

“……那婆娘还不肯说‘红匪’藏在哪!……嘿嘿,兄弟们轮流‘伺候’了半宿,最后还不是……”

“……上头说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咱们就是阎王爷派来的索命鬼……”

林世才坐在冰凉坚硬的床板上,听着那些毫无人性的描述,胃里一阵阵翻搅,浑身冰冷。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世道,人命竟贱如草芥!他想起了药铺里忧心忡忡的师娘,想起了济仁堂那沉甸甸的招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他猛地起身,摸出褡裢里一个扁扁的小锡壶——里面装着烈性的本地土烧“地瓜烧”——狠狠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试图将那彻骨的寒意和窒息的黑暗感压下去。隔壁的喧嚣与残酷,仿佛隔着薄薄的墙壁,狞笑着扑压过来,几乎将他吞噬。

三日后,林世才风尘仆仆返回武所。褡裢里沉甸甸的,是好不容易从赣州几个老主顾手里盘下的药材,党参、黄芪、茯苓等物,虽耗费不菲,总算解了铺子的燃眉之急。然而,赣州之行的所见所闻,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头,那些团丁狞笑的嘴脸、血腥的话语,还有沿途关卡盘剥时那种被当成待宰羔羊的屈辱感,让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眼底布满了血丝,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和疲惫。

回到济仁堂,已是薄暮时分。药铺刚落了排门,只留了侧边一扇小门。前堂里点着灯,林蕴芝正俯身在柜台前,就着昏黄的光线细细擦拭着那个用来研磨珍珠粉的玛瑙钵。她的侧影在灯光下勾勒出一道柔和而脆弱的弧线。

听到门响和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瞬间亮起一丝光彩:“世才?回来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和关切,“路上可还顺利?没遇着麻烦吧?”

林世才放下沉重的褡裢,看着林蕴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紧绷的心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路上的冰冷郁结稍缓。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还好,师娘。药都买到了,就是关口盘查得厉害,耽误了不少时辰。”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浓重的倦意和心底翻涌的黑暗情绪难以掩饰。

林蕴芝立刻放下玛瑙钵,快步走到灶间,不多时端了一碗尚冒着热气的姜枣茶出来:“快坐下,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祛祛寒气。我让敬禄去给你下碗面。”她将粗瓷碗轻轻放在他面前,几缕发丝不经意滑落额前,带着一种平日里少见的温柔。

那碗热腾腾的茶,那柔和关切的语调,像一股暖流注入林世才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他端起碗,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低头啜饮着,姜的辛辣与枣的微甜在口中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浊浪。隔壁团丁的狂笑、无辜者的哀嚎、关卡小吏贪婪的嘴脸……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滚激荡。

“师娘……”林世才放下碗,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您知道吗……外面……外面真是乱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赤红的血丝,像是困兽绝望的挣扎,“那些保安团……简直不是人!他们……他们……”他哽住了,那些血腥残忍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不忍心、也不敢在眼前这尊洁净的玉观音面前吐露出来。

林蕴芝心头剧震。她看着林世才痛苦扭曲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联想到他离开前提到过的风声,外面世界的狰狞面目瞬间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拍抚他的肩背,给予一点微弱的慰藉。可指尖刚触碰到他微凉的灰布长衫,那料峭的寒意和他身体瞬间的僵硬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手又触电般缩了回来,尴尬地停在半空。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只能无力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羽毛,“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安全了……”这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一种巨大的悲凉和对这吃人世道的无力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她别过脸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眼中同样无法抑制的惊惶与绝望。

药铺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盏电灯嘶嘶的微响,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纠缠的阴影。林世才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悲愤与窒息感,混杂着对师娘那脆弱身影的强烈怜惜与保护欲,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岩浆,在奔突冲撞。他猛地抓起放在柜台角落的一个小锡壶——那是他跑外时常备的烈酒——拔开塞子,对着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

粗劣灼热的酒液如同火焰滚过喉咙,烧进五脏六腑。那炽烈的刺激感暂时压过了冰冷的恐惧与愤怒,却像点燃了引信,引爆了另一股压抑更久、更为汹涌的洪流。

“安全?”他猛地放下酒壶,发出一声近乎惨然的低笑,平日里温润清朗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林蕴芝,“这世上,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师父……师父一身好医术,济世活人,不也是……说走就走了吗?”提起师父时,他声音里的痛苦尖锐得刺耳。

“世才!”林蕴芝被他眼中那股陌生的、燃烧的炽热惊得后退了半步,心口怦怦直跳,“你喝多了!快别说了!”

“我没喝多!”林世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悲怆。他往前一步,逼近了林蕴芝,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尘土与药材的气息,扑面而来。“师娘!我憋得太久了……快憋疯了!自打师父走了,看着您一个人苦撑……看着您瘦下去……看着您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我的心……我的心像被刀子剜着!”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我九岁,十三岁那年你进这个门……第一眼见您……就觉得您像画上的人……这些年……我敬您,怕您,可……”

“住口!”林蕴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羞愤、恐惧和一种隐秘的、被戳破心事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厉声打断他,可那声音却带着破碎的颤音。

林世才却像是完全豁出去了,酒意混合着深藏的情感彻底冲垮了理智的闸门。他一把抓住林蕴芝因激动而冰凉颤抖的手腕,那纤细的腕骨在他掌心脆弱如易折的玉簪。

“师娘!您别怕!我林世才对天发誓,我敬您的心从来没变!可……可我就是……就是……”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年轻刚毅的脸颊滑落,“我就是……舍不得再看您一个人熬下去!这世道太冷了……太黑了……我……我想……给您一点暖……哪怕就一点……哪怕……哪怕天打雷劈……”

窗外,一声沉闷的春雷毫无征兆地炸响,仿佛就在头顶翻滚。紧接着,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瞬间将药铺内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林蕴芝惊恐地抬眼看窗外,惨白的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照亮了她眼中同样汹涌的泪水。

就在这雷声轰鸣、电光闪耀的刹那,那声撕心裂肺的“舍不得”和滚烫的男儿泪,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林蕴芝心中那道用礼法、哀思和麻木筑起的冰冷堤防。一年来的孤寂凄凉,丧夫的痛彻心扉,独自支撑家业的疲惫无助,对这吃人世道的绝望恐惧……所有郁结的冰层,在这灼热的情感冲击和震耳欲聋的天威之下,轰然碎裂!

“世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她不再试图挣脱手腕上的禁锢,身体却像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倒去。

林世才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将那颤抖的、冰凉的身躯牢牢地拥入怀中!隔着薄薄的棉衫,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和无声的抽泣。那具身体是如此的瘦弱,如此的冰凉,却又散发出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悸动的气息。他紧紧拥抱着她,如同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滚烫的泪混在一起,落在她的发间、颈窝。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瓦屋檐上,汇成一片喧嚣的、隔绝天地的水幕。狂风卷着水汽,从门缝窗隙里猛烈地灌入,吹得前堂那盏昏黄的电灯剧烈摇晃,光影在两人紧拥的身影上疯狂晃动、拉扯、明灭。巨大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屋顶翻滚,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震得整个药铺都在微微发颤。在这狂暴的天威笼罩下,两个绝望相拥、寻求慰藉的灵魂,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灼热。前堂里弥漫着雨水、尘土、药材、劣酒和泪水混合的复杂气味。黑暗与光明的碎片在疯狂撕扯。

风雨如晦,药铺深处,只有彼此灼热的呼吸、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是真实的。禁忌的堤防,在雷与泪的冲击下,彻底崩塌。

风雨肆虐了半夜,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歇止。

药铺后院那间存放珍贵细料的小库房,平日里门扉紧闭,此刻却成了隔绝风雨和世俗目光的孤岛。微弱的油灯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摇曳,映照着墙角堆放整齐的檀木药箱和一排排密封的锡罐。空气里浓郁的药香,原本是清心宁神的,此刻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催化的、令人迷醉的气息。

林蕴芝倚在存放虫草的箱柜边,身体依旧微微发着抖,脸上泪痕未干,眼角带着一丝经历巨大风暴后的茫然与余悸。林世才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眼中的狂热与悲怆尚未完全褪去,但更多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他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脸颊上冰冷的泪痕,那触感如同抚过上好的、沾了晨露的细瓷。

“师娘……”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难以言喻的疼惜和一种终于触碰到毕生所愿的悸动,“还冷吗?”

林蕴芝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仿佛蒙着江南水雾的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残存的羞耻、深重的哀伤、无法言说的孤寂,还有一种在极端压抑后破土而出的、对温暖和慰藉近乎本能的渴求。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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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林世才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洪流再也无法遏制。他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滚烫的唇瓣先是小心翼翼地印在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那一下触碰,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让林蕴芝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细弱的、似悲似泣的呜咽。她没有抗拒,反而像在寒冬里冻僵的人终于靠近了火源,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

这无声的邀请彻底焚毁了林世才最后的克制。他的吻带着药铺学徒指尖沾染的清苦药香和他身上独有的青年男子气息,沿着她的眉心、她颤抖的眼睫、她冰凉的鼻尖,一路滚烫地向下探寻。

小库房的门扉紧闭,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光,却足以照亮门扉前一小块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走廊深处的阴影里,一双穿着半旧绣花棉鞋的脚轻轻挪动了一下。钟嘉桐不知何时已悄悄潜了回来,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猫,悄无声息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她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门板,竭力捕捉着里面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那压抑的抽泣、沉重的呼吸、还有布料摩擦间窸窣的暧昧声响。

她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里变幻不定,时而因嫉恨而扭曲,时而又因窥见他人隐秘而泛起一种的兴奋。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她想象着里面那个女人——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端庄守礼的师娘——此刻可能的样子。嫉妒的毒火啃噬着她的心。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女人就能得到傅鉴飞的正妻名分?凭什么现在又能得到林世才那样年轻有力的怀抱?而她钟嘉桐,只能躲在暗处偷听、窥视!她捏紧了拳头,一股混杂着某种扭曲快意的冷笑在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

自那风雨交加的惊雷之夜后,济仁堂药铺的日子,表面依旧按着既定的轨道运行。清晨,木排门吱呀作响地卸下;柜台的黑檀木面被擦拭得锃亮;百子柜的抽屉拉开又合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药杵在石臼里叮叮咚咚地捣着药材,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药香。林蕴芝依旧穿着素净的棉布衫裙,绾着光洁的发髻,端坐在柜台后,面容沉静地应对着前来抓药问诊的街坊邻居。只是,那端庄的眉宇间,微蹙的细纹似乎舒展了几分,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微光,带着一种隐秘的、被甘泉滋润过的生气。

林世才则更加勤谨沉稳。他打理铺子事务越发得心应手,对伙计学徒的指点也更为耐心细致。然而细心之人或许能发觉,他进出后院的动作变得更为频繁,脚步也似乎轻快了一些。他与林蕴芝在铺子里交接账目、商量药材时,目光的触碰虽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却总在不经意间多停留一瞬,那眼神深处,酝酿着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读懂的、滚烫的暖流。一个递过账本时指尖的轻微触碰,一个在对方查看药材时悄然递上的一杯温热茶水……这些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瞬间,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密码,传递着深夜里小库房内燃烧的火焰余温。

秘爱,如同在济仁堂这座沉静老宅的心脏地带,悄然开辟了一条暗河。它避开所有阳光下的视线,只在夜晚、或在无人注目的角落深处,隐秘而汹涌地奔流。后院那间存放细料的小库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所。有时是夜深人静,当整个药铺彻底沉入黑暗,只有天井上方漏下几缕微弱的星光。有时是午后,前堂伙计学徒都被支开去炮制药材或者送货,铺子里难得清静的片刻。门扉无声地开启又合拢,隔绝出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被浓郁药香包裹着的世界。在那里,禁忌的藩篱被彻底放下,压抑的情感得以尽情燃烧。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汗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衫,混杂着药草清香的独特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蒸腾弥漫。林世才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体蕴含着近乎莽撞的炽热,而林蕴芝那长久冰封的堤岸,也在这种近乎掠夺的温暖冲击下一次次融化、崩塌,又在战栗中重新凝聚起一种带着羞耻却无法抗拒的渴望。每一次隐秘的交融,都是灵魂深处一次无声的呐喊与短暂的喘息,短暂地忘却了外面那个风雨如晦的乱世。

然而,这条暗河的奔涌,并非无人察觉。每一次夜深人静时,后院那扇小门极其轻微的“咔哒”闭锁声;每一次午后,林蕴芝脚步匆匆走向后院时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不同寻常的红晕;甚至林世才偶尔从库房出来时,衣襟上沾染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只属于林蕴芝身上那种冷冽馨香……都被一双躲在阴影里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分析、拼凑。

钟嘉桐像一只黑暗中的蜘蛛,无声地编织着她的窥探之网。她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滞留在前后院的连接处——擦拭那道永远擦不完的格栅门,清理天井角落里永远扫不尽的落叶,或者坐在连接前后院走廊的小板凳上,慢悠悠地缝补着一件似乎永远也补不完的旧衣。她的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空气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她的目光如同淬了陈醋的针,一次次刺向那道紧闭的库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让她嫉恨发狂的场景。

一次,正值午后,药铺里难得的安静。林蕴芝借口要去清点库房新到的阿胶,脚步略快地向后院走去。经过那道格栅门时,正看到钟嘉桐低着头,拿着块抹布,慢吞吞地擦拭着门框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角落。林蕴芝的脚步下意识地微微一顿。钟嘉桐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擦着,头也没抬。

“嘉桐,”林蕴芝定了定神,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若无事,去帮敬禄把后罩房晒的那些当归翻一翻,日头正好。”她用了平时指使帮佣的语气。

钟嘉桐这才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一个过分热情、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哎!好嘞,林姐!我这就去!”她放下抹布,动作麻利地转身就朝后罩房走去,没有丝毫迟疑。

林蕴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钟嘉桐抬头那一瞬间,眼神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东西,快得让她抓不住,却让她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寒意。她摇摇头,压下那点不安,加快了走向库房的脚步。

而钟嘉桐走到后院通往后罩房的拐角处,脚步便慢了下来。她回头,确认林蕴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库房门内,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天井里,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蹦跳。前堂隐约传来伙计捣药的声响。整个后院,除了她,空无一人。她没有继续走向后罩房,反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贴着院墙根下浓密的芭蕉叶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折返回来,敏捷地闪身躲进了廊柱后面堆放杂物的空隙里。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库房门的方向,而她则被一堆旧竹匾和废弃的药渣篓子完美地遮挡起来。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像一只在暗处耐心等待猎物的毒蛇。

终于,指节抵在门板上的震颤顺着血脉漫进心脏时,那道她曾在深夜里描摹过千百回的木门,真的从内侧裂开了一线光。

林世才的影子先漫出来,像片被揉皱又慢慢舒展的云。他探头的动作带着未褪尽的警觉,发梢沾着点库房里浮动的尘埃,在斜斜切进来的日光里轻晃。当确认廊下青砖上只落着半片枯桐叶时,他才完全跨出门槛——年轻人微敞的衬衫领口还洇着浅淡的汗痕,下颌线却松松垮垮地坠着,那种浸在某种隐秘满足里的慵懒,像春末最后一朵开败的玉兰,艳得理直气壮。

他抬手拢了拢衣领,指节蹭过喉结的动作顿了顿。钟嘉桐忽然想起昨夜在窗下数更漏时,自己反复想象的画面里,他该是红着耳尖的。可此刻站在光影交界处的青年,眉峰舒展得像片无风的湖,连眼底都浮着层温温的水光,倒像是刚从一场好梦里醒过来的人,正带着点没醒透的甜意打量世界。

风忽然起了。卷着门轴吱呀一声,将最后半幅门帘合上时,钟嘉桐看见他抬步向自己走来,鞋尖碾过那片枯桐叶,发出极轻的、碎成星子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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