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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桂生岩上遇师弟(1 / 1)

济仁堂里那股沉厚、复杂、几乎成了傅鉴飞一部分气息的药味,今夜却显得格外稀薄。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陌生的空洞,仿佛有某种无形之物被永久地抽走了。这空洞感压在他心口,沉甸甸的,比苏区沦陷后传言的“清乡善后”更令人窒息。他枯坐在诊案后的圈椅里,青布棉袍裹着愈发佝偻的身躯,像一块沉入水底、被岁月和忧惧冲刷得失去棱角的礁石。手里握着冰凉的紫砂小壶,壶嘴对着唇边,却久久没有啜饮的力气。只有那双浓黑得不见底的眼睛,越过洞开的铺门,茫然地投向对面青砖墙上斑驳湿冷的苔痕。徒儿董敬禄蜷缩在柜台后的条凳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角落碾槽旁,续弦林蕴芝和寄居的钟嘉桐沉默地整理着白日晾晒的草药,只闻得窸窸窣窣如蚕食桑叶的微响,更衬得这片死寂沉重无比。

这死寂,是近些年才死死勒住武所城的脖子的。红军的旗帜、嘹亮的号角、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那些曾让整个闽西山地沸腾滚烫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遥远而破碎的梦,被1934年深秋凛冽的寒风彻底吹散。中央军灰蓝色的潮水漫过染血的丘陵,随之而来的是“清乡善后”的铁幕,冰冷、窒息。保甲长的铜锣声替代了冲锋号,日复一日在石板巷弄里“哐——哐——”地敲着,声波撞击着土墙,也撞击着每一颗惶惶的心。悬赏通缉的告示,贴着模糊不清却狰狞的人头像,被粗劣的浆糊一层层糊满了城门洞和祠堂外壁,纸角在风雨中卷曲、发黑、剥落,又被新的覆盖上去。告示上那些被墨汁打上巨大红叉的名字,常常在几天后,就变成城隍庙前歪脖子树上悬挂的、肿胀变形的头颅。街面上,那些穿灰袄、背老套筒的团丁和兵痞明显多了起来,斜挎着枪,叼着烟卷,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行人的脸,盘查无处不在。一张无形的、沾满血腥的巨网,正越收越紧。

“傅先生,”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声音打断了傅鉴飞的凝滞。他微微侧过头,见是街尾佃户张老栓,佝偻着腰,双手捂着肚子,脸色蜡黄,额头全是冷汗,“劳驾…劳驾您给看看,这肚子绞着疼,怕是夜里又着了寒…”

傅鉴飞抬了抬眼皮,没言语,只是枯瘦的手指在脉枕上点了点。

张老栓连忙坐下,伸出粗糙黧黑的手腕。傅鉴飞三指搭上去,凝神片刻,眉头蹙得更紧。脉象沉细无力,舌苔白厚滑腻,确是虚寒久滞。他提笔蘸墨,正要开个温阳祛寒的方子,笔尖悬在毛边纸上,却迟迟难以落下。党参?白术?茯苓?这些最平常的温补药,在这“善后”的年头,早已成了金贵物什。药价一日三跳,像被疯狗追赶着,济仁堂的存货也已捉襟见肘。

“怕是开春那会儿……”张老栓偷眼觑了一下门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让那帮白狗子…从被窝里拖出来…在冷水田里跪了大半宿…逼问赤卫队埋东西的地儿…真不晓得啊!”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缩了缩脖子,“落下这病根了…作孽啊…”

傅鉴飞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一滴浓墨终于不堪重负,“啪嗒”滴落在纸上,迅速洇开一团丑陋的黑斑,污了半张纸。他盯着那墨点,仿佛盯着张老栓口中那片被鲜血和冷水浸泡过的稻田,盯着那些在刺刀下被迫跪倒的佝偻身影。这病症的根源,不在风寒,在人心里的寒,在骨子里的惧,在那些悬在城隍庙前树枝上随风晃荡的、无声的警告。

“……先抓两剂理中汤温着吧。”傅鉴飞终于沙哑地开口,手腕有些僵直地在墨点旁写下药味和分量。声音干涩,如同枯枝刮过石板。张老栓千恩万谢,从怀里摸出几个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铜板,小心翼翼地排在诊案边角。

药包递过去时,林蕴芝看着张老栓捧着药如同捧着救命稻草般踉跄离去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那叹息无声地融入济仁堂沉滞的空气里。傅鉴飞的目光却再次投向门外。街角,两个背着枪的兵痞正拦下一个提着菜篮的妇人,粗鲁地翻检着篮里的东西,污言秽语隐隐传来。那妇人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这武所城的“安定”,不过是一张紧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撕裂的人皮。

时间倒流回数年前,济仁堂岩上分号的空气里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息。药香依旧沉厚,却被一种年轻、蓬勃、甚至带着点莽撞的热力搅动着。午后阳光穿透高高的木格窗棂,在光洁的乌木柜台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药柜前,两个穿着青布短褂的身影正忙得满头是汗。年长些的泽生,身形挺拔,动作沉稳,一手稳稳按住铡刀,一手利索地将一根粗壮的当归送入刀口,“嚓”的一声轻响,一片片切面光洁如纸、薄得近乎透明的当归片便整齐地码落在摊开的桑皮纸上。他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

“桂生哥,你看这样成不?”旁边探头的是更年轻的泽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眼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跳脱。他手里也捏着几片刚切好的当归,递到桂生面前,眼神里满是期待和一丝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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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桂生瞥了一眼,接过一片对着光看了看,嘴角微扬:“嗯,有长进!厚薄匀多了,就是这刀口…还得再沉住气,稳着点,少用蛮劲。”他拍拍泽生的肩,“你瞧这纹路,”他用指尖点了点当归片上的脉络,“顺着的切,药性才保得住,燥性也小。师傅说过的,药为病家生,刀下得存仁心,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泽生挠挠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却瞟向林桂生手下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满是钦羡。那时的济仁堂,在傅鉴飞的多年经营下,声名远播,药效精纯,分号开到了邻近几个大墟镇。林桂生则在武所总号,忙着和刘克范他们一起闹革命。泽生跟着傅鉴飞辨识药性,学习望闻问切,少年心性虽野,但记性好,悟性也不差,深得傅鉴飞喜爱。后来泽生因做事沉稳、肯下苦功,被傅鉴飞派到岩上分号独当一面。两人虽不常在一处,同门情谊却厚。每逢泽生回总号对账或运送药材,林桂生还会和一起聊一阵。

然而,温暖的山风很快就被另一种更炽烈、也更危险的风暴取代了。革命的浪潮呼啸着冲刷过闽西的千沟万壑。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这些口号像野火燎原,点燃了无数像林桂生这样年轻佃户子弟心中的烈焰。他不再满足于药柜前日复一日的切片、称量,那些乌沉沉的药抽屉,渐渐锁不住他望向窗外那风云激荡世界的目光。济仁堂里常见他心不在焉,称药时戥子星花跳脱,切药时险些伤到手。傅鉴飞看在眼里,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终于有一日,林桂生将青色短褂整整齐齐叠好,恭敬地放在自己那张窄小的学徒床铺上。他对着傅鉴飞深深一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师傅…我…我想明白了!不把这吃人的世道掀翻,老百姓的病,光靠药柜里的草根树皮,永远也治不好!我去赤卫队了!”

傅鉴飞坐在圈椅里,背对着他,望着中堂那幅“悬壶济世”的字,久久没有回头。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照亮他青布棉袍上一道深褶,也照亮他两鬓骤然加深的霜色。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挥了挥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没有半句挽留。林桂生再拜一次,转身冲出了济仁堂的大门,脚步急促而坚定,融入外面喧嚣的革命洪流之中,再也没有回头。泽生得知消息时,在岩上分号的后院默立了许久,望着莽莽苍苍的后山,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散入山风。

闽西的山,层峦叠嶂,林深似海。革命的星火曾在此燎原,而当乌云压境,这莽莽群山又成了赤卫队赖以周旋、生存的血肉屏障。林桂生很快在赤卫队里崭露头角。他年轻,机敏,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练就的脚力和对这方山水的熟悉成了最宝贵的本钱。他不再是济仁堂里那个只认得当归、柴胡的学徒林子,而是“林子”,赤卫队里传令送信、穿插迂回的一把好手。

记忆里最滚烫的烙印,是1931年赣州那次惨烈的外围阻击。枪声如同爆豆般撕碎了春日的宁静,密密麻麻,毫无间隙。白军装备精良,迫击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砸落,每一次爆炸都掀起冲天的泥浪,裹挟着碎石和断裂的肢体。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硝烟和泥土的焦糊味,死死堵住人的口鼻。林桂生奉命随一个小分队拼死守住一个通往城内红军主力侧翼的隘口。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熟悉的乡音被子弹或弹片粗暴地掐断,温热的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黏腻、腥甜。他握着手里那杆老套筒,枪管烫得能烙饼,手指扣在扳机上不住地痉挛,每一次拉动枪栓都沉重无比。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巨大的气浪将他狠狠掀翻,重重撞在一块岩石上,胸口剧痛,眼前一黑,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鸣。他甩了甩嗡嗡作响的头,挣扎着抓起被泥土半掩的枪,嘶哑着喉咙继续吼叫、射击。那吼声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里显得如此微弱,却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力量。直到撤退的命令在硝烟中艰难传递过来,他才在战友的拖拽下,跌跌撞撞地撤入身后的山林。回头望去,隘口已成一片焦土,尸横遍野,残肢断臂和破碎的枪支散落在硝烟未散的焦黑色土地上,宛如地狱图景。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灼热的铁砂。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焦土里。

残酷的战斗磨砺着他,也让他迅速成长。凭借着山里人特有的韧劲和那股子被革命理想点燃的冲劲,他渐渐成了队伍里的骨干。运送紧要物资,传递机密情报,护送转移的干部穿越白军的封锁线……林桂生的名字开始在上级的耳朵里挂上号。他熟悉那些只有采药人才知道的隐秘兽道,能根据山风的湿度和林鸟的惊飞判断敌情。有几次,他带着小股队伍,就在白军追兵的鼻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密林深处。每一次完成任务归来,看着同志们信任的眼神,林桂生心头总会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苦卓绝,枪林弹雨,餐风露宿,常常裹着湿冷的单衣在山洞里冻得牙齿打战,靠着硬邦邦的薯干充饥,但心里头是滚烫的,是亮的。他觉得自己像一枚楔子,正尽全力打进那腐朽世界的裂缝里。济仁堂的药香和师傅沉默的背影,在记忆中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血与火的浓雾。

然而,革命的熔炉里不仅有淬炼真金的烈火,也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与熔渣。1931年的深秋,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流,比山间的晨雾更早、也更严酷地降临在闽西苏区内部。肃反!肃反!这个带着钢铁般冰冷和血腥气的词,像瘟疫一样在队伍里蔓延开来。“ab团”、“社会民主党”、“托派”……这些林桂生过去不甚了了的名称,如同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曾经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战友,一夜之间就可能被指认为“隐藏的敌人”。告密与猜忌像毒藤般滋长,扼住了信任的咽喉。每一次秘密会议的气氛都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点名都可能意味着诀别。

灾难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得知自己的引路人刘克范夫妻遇害,湘湖区的领导张涤心也被带走时。林桂生再也坐不住了。

他看到了肃反委员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对“事实”的探究,只有一种冷酷的、审视猎物的兴奋,以及对“功绩”赤裸裸的渴望。他明白了,对方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或者更多的“敌人”,用来证明其存在的价值。也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会场里其他同志的眼神——有惊恐,有怀疑,有躲闪,唯独没有信任的支撑。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仅仅因为…我是从傅鉴飞的济仁堂出来的?那个在武所城里颇有声望的“名医”?那个被认为“成分复杂”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知道,这内部清洗的漩涡,一旦被盯上,绝无幸理。肃反委员阴鸷的眼神,像跗骨之蛆,时时缠绕着他。他不能等那把刀落到自己脖子上。一个雨夜,趁着队伍在密林中短暂休整,哨兵疲惫松懈的当口,林桂生像一匹真正的山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山林深处。没有告别,也不敢回头,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无法洗刷的愧疚与恐惧,开始了真正的亡命之路。

蛟洋,这个名字听起来带着水乡的温润,对仓惶出逃的林桂生而言,却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泥沼。它扼守着两山之间的要道,是白军严密防范的“匪患”区域。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兵痞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眼神像饿狼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城门口悬挂着几张新近的通缉布告,浆糊尚未干透,画像上的人脸扭曲模糊,只有名字下面鲜红的“生擒或击毙,赏大洋五十”墨迹淋漓,触目惊心。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

林桂生混在一群挑着山货去赶墟的山民中,低着头,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粗布短褂上蹭满了泥点和干涸的草汁,脚上的草鞋几乎磨穿,脚底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他不敢去客栈,不敢去茶肆,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只敢在那些最肮脏、最不起眼的角落短暂栖身。一个漏雨破败的土地庙,一堆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稻草垛深处,甚至某个废弃砖窑里冰冷潮湿的角落,都曾是他蜷缩着挨过漫漫长夜的地方。饥饿是常态,胃袋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他靠着在野地里扒拉一点勉强认识的、能入口的野菜根茎,或者冒险在夜深人静时,溜到靠近溪流的滩涂,摸几把螺蛳,用捡来的破瓦罐煮了,连壳带肉囫囵吞下,那腥味让他直想呕吐,却又不得不强行咽下。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次,他在一处荒废的炭窑里刚迷糊睡着,远处突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和一阵杂乱的狗吠,紧接着是急促而沉重的皮靴奔跑声由远及近。他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来不及多想,他一骨碌滚到炭窑最深处一堆冰冷的灰烬和碎木屑里,拼命蜷缩起身体,用散落的、沾满黑灰的破草席盖住自己,屏住呼吸,连牙齿都在剧烈地打颤。脚步声在炭窑口附近徘徊了一阵,手电筒的光柱像无形的鞭子,在窑洞内壁上粗野地扫来扫去,好几次几乎擦着他藏身的草席边缘。一个粗嘎的声音骂骂咧咧:“妈的,跑得倒快!搜!给老子仔细搜!肯定是躲起来了!”灰尘和呛人的灰烬气息刺激着鼻腔,他死死咬住嘴唇内侧,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强忍住咳嗽的冲动。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骂骂咧咧地远去了。他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软在冰冷的灰烬里,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一次,他离死亡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草席。

最深的绝望,并非来自外界的追捕,而是内心的崩塌。每当夜深人静,从惊悸的噩梦中挣扎醒来,那个被肃反委员拖走的战友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混杂着震惊、被背叛的愤怒和最终死寂的绝望。这眼神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里。他曾引以为傲的“革命者”身份轰然倒塌,济仁堂里平静切药的岁月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甚至连“林桂生”这个名字,也成了一个沾满污秽、不敢宣之于口的禁忌。他是谁?一个可耻的逃兵?一个卑劣的背叛者?还是一个注定要像野狗一样死在某个阴暗角落的孤魂野鬼?在蛟洋这口绝望的深井里,他看不到一丝光亮,灵魂在无边的黑暗和持续的恐惧中,一寸寸腐朽下去。

1935年的初春,寒意尚未退尽。岩上镇坐落在两山夹峙的谷地之中,一条浑浊的溪流从镇边蜿蜒流过。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挤挤挨挨着铺面。街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留下的泥水,空气里混杂着牲畜粪便、木柴烟火和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陈腐木头气息。比之蛟洋,这里似乎少了些杀气腾腾的岗哨,但萧条破败却是一般无二。许多店铺上了门板,半开着,里面黑黢黢的,早已没了生意。偶有行人,也都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长期担惊受怕后的麻木与愁苦。

林桂生沿着主街边缘,近乎本能地贴着墙角的阴影移动。他比在蛟洋时更加瘦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脸上覆盖着一层洗不净的尘色和疲惫。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比身上更破更脏的棉袄松松垮垮地套着,掩盖了原本的身形。他刻意微驼着背,努力模仿着那些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老农的步态。目光看似涣散无神地扫过街边的铺面,实则像最警惕的猎豹,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街角晒太阳的老头浑浊的眼神,杂货铺前抱着孩子警惕张望的妇人,几个蹲在墙根下玩石子的半大孩子……他在找一个名字——一个深埋心底、带着最后一丝温暖和不确定的名字。

街东头,靠近溪边石桥的地方,一块半旧的木招牌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那招牌上,“济仁堂”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透着一股与这衰败小镇格格不入的、内敛的沉稳。招牌下是两扇对开的乌木铺门,其中一扇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排熟悉的、顶天立地的乌木药柜轮廓。门口没有招徕生意的幌子,只有一块略显陈旧的小木板,上面用墨笔写着“拣药、寄药”几个小字。

就是这里!林桂生的心脏骤然缩紧,随即又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站在街对面一个卖竹篾器的老人摊子旁,假装打量着那些粗糙的筐篓。目光却死死地、贪婪地穿透洞开的铺门,探向药堂深处。

光线有些昏暗。那排巨大药柜的格局、抽屉排列的方式,甚至那种沉沉的木质色泽,都与武所总号惊人地相似!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瞬间包裹了他,夹杂着无法言喻的酸楚。药柜前,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布长衫,身形挺拔依旧,但肩膀似乎塌下去一些。他正踮着脚,手臂伸得很高,似乎在仔细擦拭着最顶上一层某个药柜的格口边缘,动作专注而沉稳。

是泽生!林桂生的眼眶猛地一热。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轮廓,那姿态,那在药铺里浸润多年形成的独特气质,他绝不会认错!比记忆中瘦了些,肩膀也更见棱角了,带着生活的重量。那一刻,几年来积压的疲惫、恐惧、孤独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冲垮。他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扑进那片熟悉的气息里。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的刹那,角落里一个细微的声音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药柜阴影里,一个穿着灰布短打、伙计模样的半大少年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草药。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疑惑地抬起头,朝门口望了一眼。那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警觉和好奇。

林桂生猛地缩回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状似随意地拿起摊子上一只小竹筐翻看,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行!不能冲动!谁知道泽生哥现在怎么想?谁知道这药铺里有没有别人的眼线?谁知道这岩上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多少噬人的漩涡?傅鉴飞师傅在武所城,不也活得战战兢兢吗?那半块沾血的银元……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喉头翻涌的酸涩和热意强行咽了回去。再等等,必须等到天黑。

他付了几个铜板,胡乱买下那只小竹筐,像个真正的潦倒山民一样,抱着筐,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顿地离开了济仁堂的门前,走向溪边更荒僻的角落。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身后的药堂里,那熟悉的身影依旧在专注地擦拭着药柜,对门外这双几乎将他灼穿的目光毫无察觉。

夜色终于像浓墨般泼洒下来,覆盖了岩上镇最后一丝光亮。溪水的流淌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春夜的寒意。镇上的灯火稀疏寥落,大多人家早早熄了灯,仿佛黑暗能带来某种虚假的安全感。济仁堂的铺门早已紧闭,只有门缝里漏出极微弱的一线昏黄光晕,像黑暗中一只半睁半闭的、疲惫的眼睛。

林桂生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绕到药铺的后巷。这里更加荒僻,只有低矮的土墙、堆积的杂物和一股淡淡的、草药熬煮后沉淀下来的气味。他缩在墙角一处坍塌的土墙豁口形成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时间一点点流逝,春夜的寒气顺着单薄破旧的棉衣钻进来,冻得他四肢僵硬麻木。他死死盯着药铺后门那扇不起眼的、略显斑驳的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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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窄门“吱呀”一声,极其轻微地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白天那个半大少年伙计。他手里提着一只散发着馊味的木桶,快步走向巷尾的沟渠。倒掉东西后,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缩着脖子,很快又闪身回了铺子,门被重新关紧。

林桂生抓住这短暂的空隙,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从怀里摸出一块扁平光滑、带着体温的鹅卵石——那是他在溪边反复挑选的。他吸了口气,用尽全力,手腕猛地一抖,那块石头带着破风声,“嗒”的一声轻响,准确地砸在药铺后窗的木格窗棂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

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阴影深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里面的动静。

药铺里死寂了一瞬。紧接着,后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后。然后,是门栓被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拨动的轻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泽生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他没有立刻探头,只是用身体挡住微弱的光线,警惕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向黑暗的后巷。那目光里没有了白日里的温和专注,充满了审慎和一种长期警惕养成的压迫感。

林桂生从阴影里缓缓站直了身体,向前挪了一步,让自己暴露在泽生视线可及之处。他摘下那顶破旧的斗笠,露出自己污秽不堪、瘦脱了形的脸,迎着泽生审视的目光,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师弟……”声音艰涩得像生了锈的齿轮在干磨。

泽生浑身猛地一震!那双锐利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急剧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不敢置信、随即是巨大的震动和瞬间涌起的复杂情感洪流!他死死盯着林桂生那张几乎不成人形的脸,那熟悉的轮廓在尘垢和苦难之下依旧顽强地显现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只剩下溪水潺潺的呜咽。

仅仅一刹那的僵持。

泽生猛地探出身,一把抓住林桂生冰冷僵硬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种失而复得的颤抖,仿佛怕眼前这个人会再次化作青烟消散。他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手上发力,猛地将林桂生拽进了门内!动作快如闪电。

“砰!”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被泽生用肩膀狠狠顶上,发出一声闷响。门栓落下,发出清晰的脆响。狭窄、堆满杂物、弥漫着浓郁药草气味的后门通道里,瞬间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黑暗。

泽生这才转过身,借着通道尽头仓库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双手紧紧抓住林桂生瘦骨嶙峋的肩膀,仿佛要确认他是真实的。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林桂生脸上每一道污迹、每一处伤痕、每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像是被巨大的情绪堵住了所有宣泄的出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胸腔深处,艰难无比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桂生大哥?!”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林桂生心中那道锈死的闸门。几年来积压的所有屈辱、恐惧、疲惫和无法言说的委屈,如同熔岩般轰然喷发!他那双在黑暗中如同困兽般警惕的眼睛,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嗬嗬”的哽咽。身体里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铮”的一声,彻底断裂。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向前重重地扑倒在泽生同样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滚烫的泪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汹涌而下,瞬间浸湿了泽生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温热的泪水渗入泽生的肩头布料,那滚烫的温度和怀中这副骨架般轻飘颤抖的躯体,终于彻底击碎了泽生最后的心防。他紧紧抱住林桂生,如同抱住失散多年、历经劫难的亲兄弟,手臂箍得死紧,生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林桂生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他耳边断续地响起,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割在他心上。

“没事了…没事了…”泽生拍着林桂生瘦骨嶙峋的脊背,声音哽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重复着这毫无力量却又是唯一能出口的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到家了…” 他扶着林桂生虚软的身体,支撑着他,半拖半抱地将他挪进旁边一间堆放药材杂物、带着一扇小气窗的小库房。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干药气息扑面而来。

草席上的粗粝质感透过薄衫扎着脊背,林桂生却觉出几分踏实。他捧着陶盆的手稳了些,指腹蹭过盆沿缺角时,想起泽生方才递过来时特意用袖口垫着的动作——那道豁口原是朝里的。

湿布巾擦过下颌时,他忽然呛了口温水。温吞的液体滑进灼痛的喉咙,像春溪漫过龟裂的田埂,连带着肺叶都舒展了些。水汽氤氲了眼睫,他望着墙上晃动的光影,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止住了颤抖。

布巾浸了第二遍水,他却不忙着擦了。掌心托着陶盆,看水面浮着细碎的尘埃,倒映出自己青白的脸。方才泽生那眼里的千钧重量,此刻化作喉间滚烫的热流,混着未说出口的“我在”,沉甸甸坠在心口。

库房外的风掀起门帘一角,漏进半声檐角铜铃的轻响。林桂生攥紧布巾,将脸又埋进清水里。这次不是躲避,是想把这满池温软多藏片刻——等再抬头时,总该能笑着应一声“我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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