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城的这个清晨,从来未曾如此沉重。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吸饱了水汽的肮脏烂棉絮,沉沉地压在低矮的檐角和灰扑扑的瓦片上,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空气凝滞不动,带着一股粘腻的、挥之不去的水腥气,那是昨夜刚下过一场湿冷的春雨,又被这憋闷的天气蒸腾起来的味道,混杂着街头巷尾垃圾堆若有若无的腐臭,钻进鼻孔里,沉甸甸地坠着肺腑。董婉清立在自家小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侧着脸,耳朵紧贴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沉重的皮靴声,“橐橐——橐橐——橐橐——”,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碾碎一切的节奏,由远及近,震得门板微微发颤,又从巷口另一端渐渐远去。她紧绷的肩膀这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肩胛骨处那股硬邦邦的酸痛感蔓延开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水腥和垃圾的闷味似乎更浓了些。她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穿过小小的天井。天井的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潮湿的青苔,颜色暗淡。角落里那只养金鱼的大瓦缸早就空了,缸壁上凝着一层灰白色的水垢,像一个枯竭的、无言的伤口,沉默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厨房的窗纸糊得严实,光亮吝啬地透进来,在灶台和墙壁上投下模糊的轮廓。灶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哔啵”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活气。董婉清熟练地揭开锅盖,一团滚烫的白气猛地扑腾出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锅里,是半锅杂粮粥,颜色灰黑,米粒少得可怜,大半是碾碎的豆渣和切得细碎的、带着韧劲的野菜叶子。浑浊的米汤艰难地翻滚着几个粘稠的气泡,一股混合着豆腥气和野菜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并不好闻。
“奶奶……”一道细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依恋,从身后传来。
董婉清心口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随即又化作一片温软的酸楚。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挂起一丝努力撑出来的、温和的笑意。她转过身,小孙子敬时赤着脚,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身子微微打着晃,站在厨房门口。清晨的寒气透过单薄的里衣侵袭着他,他下意识地瑟缩着肩膀,小小的脚趾在冰凉的地面上无意识地蜷缩了几下。他身后的门框边,孙女敬娴也探出了头,头发有些蓬乱,大眼睛默默地看着灶台的方向,带着一种早于年龄的、对食物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安静。
“敬时醒了?敬娴也醒了?”董婉清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生怕惊碎了什么似的,“快穿上鞋,地上凉。”她快步走过去,先帮敬娴把散开的衣襟扣好,又蹲下身,拿起敬时小小的、冰冷的脚丫,用手掌捂了捂,才替他套上那双鞋底已经磨得很薄的布鞋。孩子的脚冰凉,那股凉意顺着她的掌心,丝丝缕缕地渗进心里去。
“奶奶,饿。”敬时仰着小脸,小声说,眼睛巴巴地望着那口冒着热气的锅。
“好,好,奶奶盛粥。”董婉清应着,喉咙里却像堵了块什么东西。她拿起灶台边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沿上磕碰的痕迹清晰可见。她握着沉重的木勺,在锅里深深舀了几下,尽量捞起锅底沉着的、为数不多的豆渣和米粒,盛了大半碗稠厚的部分,然后才小心地添上些清汤寡水的米汤。她把这只碗轻轻推到敬时面前:“敬时乖,先吃。”
敬时立刻伸出小手捧住碗沿,碗有些烫,他龇了龇牙,却舍不得放下,把小嘴凑近碗边,沿着碗沿小心地吸溜起来,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长长的睫毛垂着,极其专注。
董婉清看着孙子吞咽的动作,心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疼。她又拿起旁边那只同样有缺口的碗,用木勺在锅里搅动了几下。粥已然更稀了,几乎能照见碗底的花纹。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舀了浅浅半碗,递给了安静等在一旁的敬娴。敬娴懂事地接过,捧在手里,没有立刻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了奶奶一下。
锅里还剩着一点稀薄的汤水,漂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董婉清拿起自己的碗——那只最大、最旧、碗身布满细密裂纹的粗陶碗,默默地将剩下的汤水全部刮了进去。她走到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米缸旁,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陈旧粮食的气息和空荡的回音一同涌出。借着微弱的光线,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带壳的糙米,混着不少细碎的稗子和沙砾。她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缸壁上刮了刮,指尖沾上一点灰白的粉末,那是米缸深处最后一点残余的印记。她盯着那层薄得可怜的米底,像是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这米缸,空了。
吃完那碗几乎全是水的稀粥,肚子里依旧空落落的。董婉清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把那口空锅也刷得干干净净。她哄着两个孩子在后院那方小小的泥地里翻土玩。那里原本种了几棵容易活的青菜,如今连菜根都快被仔细翻找过一遍了,只剩下湿冷的黑土被孩子们的小手无意识地拨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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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看家,敬时和敬娴乖乖的,别出去,啊?”董婉清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动藏在墙缝里的耳朵,“外面有兵,不好惹,听到没有?”
两个孩子懵懂地点点头,敬时小声问:“兵是坏人吗?大伯也是兵……” 他的声音里带着孩童天真的困惑。
“嘘——!”董婉清的脸色瞬间变了,一把捂住敬时的嘴,力道有些失控。孩子吓了一跳,大眼睛里立刻蒙上水汽。董婉清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连忙松开手,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嘴唇贴着他小小的耳朵,用气声急促地说:“不能提大伯!不能在外面提!谁都不能提!记住了?那是要命的话!”
敬时似懂非懂,但被奶奶的紧张吓住了,含着泪花用力点头。敬娴也紧紧靠过来,小手抓住奶奶的衣襟。
董婉清胸口起伏着,方才那瞬间的惊悸尚未平复。她站起身,走到院墙根下,踮起脚,从那道特意留出的狭窄缝隙向外窥视。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动地上纸屑的细微声响。墙皮上,残留着被人暴力铲除过的印记,大片斑驳的灰白下,依稀还能辨认出旧标语红色的边角——那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早已褪色破碎的印记。她侧耳听了许久,确认只有风声,才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份疲惫和忧惧更深了。
“奶奶去买点米。”她低声交代,走进屋里,从床头那只上了暗锁的旧木箱最底层,摸索出一个小布包。布包很轻,打开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纸钞和几枚冰冷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银毫子。她仔细数了两遍,挑出其中一张纸钞和一枚银毫,紧紧攥在手心,把布包仔细收好,锁上木箱。这点钱,又能买多少米呢?她不想去想。
出门前,她又特意走到后院,对两个孩子叮嘱了一句:“就在屋里玩,别出声。”
巷口的风似乎更冷了。董婉清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夹袄,低头快步走着。她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脚下那双破旧的布鞋发出声音。巷子两旁的住家大多门户紧闭,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或者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福”字,透着一股衰败的暮气。偶尔有邻居开门泼水,看见她,也只是匆匆交换一个无声而沉重的眼神,便立刻缩了回去,“吱呀”一声关紧了门。
转过巷口,主干道上的景象更显压抑。灰暗的街道两旁,几家铺子半开着门,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几张崭新的布告像巨大的疮疤,被肮脏的浆糊牢牢地糊在两边斑驳的砖墙上,浓墨写就的“通共者杀”、“窝藏赤匪同罪”几个大字,狰狞刺目,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布告前围着一圈稀疏的人影,个个都低着头,脚步匆忙,没人敢驻足细看,更无人敢议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惧。
董婉清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加快了脚步。沉闷的皮靴声再次从另一条街传来,像鼓点敲打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她如同受惊的鸟雀,迅速闪身躲进旁边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岔巷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潮湿的墙壁,屏住呼吸。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三十六师巡逻队,排着整齐的队伍,目不斜视地走过。刺刀在灰暗的天光下偶尔反射出一星冷硬的光,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得如同踏在人的胸腔上。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才像虚脱般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黏腻冰凉。
她不敢停留,几乎是小跑着奔向那条熟悉的、通向米铺的小街。远远地,就看到“裕丰米行”那褪了色的招牌下,已经蜿蜒着排起了一条长龙。排队的人们大多和她一样,衣衫陈旧,面带菜色,神情木然,眼神中透着焦灼和麻木。没有人交谈,连咳嗽都压得低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董婉清默默站到队尾。她前面是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空空如也的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柜台方向,嘴里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念叨着:“……忒黑心了……米都让当兵的抢光了……饿死人了……”
“咳!”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猛地咳嗽一声,眼神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对老妇人急促地说:“阿婆!慎言!莫要招祸!”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惧色。
老妇人被惊醒般,猛地收住了话头,惶恐地看了一眼四周,紧紧闭上了嘴,身体缩得更小,只余下喉咙里压抑的、拉风箱似的喘息。董婉清看在眼里,心头一片冰凉。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心里那枚被汗水濡湿的银毫子,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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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蠕虫般缓慢地向前挪动。终于轮到了董婉清。高高的柜台后面,米行的胖掌柜叼着一支烟卷,烟雾缭绕中,那张油光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近乎冷酷的光。
“买米。”董婉清把攥得温热的纸钞和那枚银毫子推上柜台。声音干涩。
胖掌柜眼皮都没抬,熟练地收起钱,用一根短短的竹尺在身后那巨大的米柜里扒拉了几下。米柜里只剩下浅浅一层米,颜色暗淡,混杂着肉眼可见的糠皮和小石子。他用一个粗竹筒做的米斗舀起浅浅一斗,“哗啦”一声,倒进董婉清摊开的布袋里。那点米,撑不满布袋的一个小角。
董婉清的心猛地一沉,看着那点可怜的米粒,几乎不敢置信:“掌柜……这点……这点米……” 以前这点钱至少能买半袋。
胖掌柜这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喷在董婉清脸上,带着刺鼻的劣质烟草味:“就这个价了,爱要不要。前线打仗,征粮,水路又让赤匪断了,没门路搞粮。能有这点儿就不错了,明儿这价还指不定有没有得卖!” 他的语气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后面排队的人群中传来压抑的骚动,几声绝望的叹息和低低的啜泣响起。董婉清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米行门口倚着的两个穿着短褂、敞着怀、腰间鼓鼓囊囊、眼神凶狠的伙计——那是米行养的“棍夫”,她所有的话语都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辛辣的苦涩。她默默地把那点少得可怜的米粒仔细收拢进布袋口,用一根细麻绳紧紧扎好,然后紧紧抱在胸前,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条弥漫着绝望和屈辱的米行街。怀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抱着那袋轻飘飘的米,像是抱着全家人的性命,脚步沉重地往回走。刚走到自家所在的巷子口,就听见从那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和哭喊声。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是巷子深处王婶家的方向!王家大门洞开,里面传出女人尖利凄惶的哭嚎和哀求声,夹杂着听不懂的、粗鲁的、男人凶狠的呵斥声,还有器物被粗暴砸碎的刺耳声响!巷子里几户人家都紧紧关着门,没有一个人探头出来看。只有死寂般的沉默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条巷子。
董婉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清醒过来。不能看!不能停留!她抱着米袋,几乎是贴着对面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脚步加快,几乎是跑回了自家院门前。她的手抖得厉害,钥匙几次都未能对准锁眼。好不容易打开门,她一步跨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将门紧紧关上,背脊死死抵住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巷子深处那绝望的哭喊声,隔着门板,依旧隐约可闻,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扎在耳膜上。
“奶奶?” 敬时和敬娴听到响动,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恐和困惑。
董婉清猛地回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没事了,有兵在隔壁巷子闹……不关我们的事。” 她走过去,把米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厨房案板上,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两个孩子惶惑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抵在门板上微微颤抖的手。
她不敢再让孩子们待在外面,把他们领进光线昏暗的堂屋。屋里冷飕飕的,仿佛比外面更甚。她找出一个装着碎布头的小筐,让孩子们坐在小马扎上:“来,帮奶奶挑挑布头,奶奶给你们缝个新的沙包玩,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却掩饰不住深处的颤音。
敬时和敬娴听话地点点头,伸出小手在碎布堆里扒拉着,小小的脸上满是专注。堂屋里只剩下布片窸窣的声响和孩子偶尔的低语。
董婉清坐在他们旁边的小凳上,手里也拿起几块布头,无意识地捻着。刚才王家门口那绝望的哭喊声,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王婶的男人,据说以前在染坊做工,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是因为什么?一句无心的话?还是有人告密?或者仅仅是因为……他娘家有个远房侄子在乡下……董婉清不敢再想下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后那根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那点微弱的、从丈夫的药铺寄来的积蓄,还能撑多久?这米缸见底的日子……她的大儿子善余,整整半年多杳无音讯,他是在哪里?还活着吗?还是像王婶的男人一样……
纷乱的念头如同冰水里的水草,缠得她窒息。直到敬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奶奶,这块红的……给沙包做个角,好看吗?” 敬娴举着一小块褪色的红布。
董婉清猛地回过神,对上孙女清澈的眼睛,心口又是一阵酸楚。她连忙点头,挤出笑容:“好看,敬娴挑得好。” 她接过那块小小的、带着孩子体温的红布,只觉得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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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董婉清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的小竹椅上,手里缝补着一件敬时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针线穿过薄脆的布料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三下,很谨慎。
董婉清的手一抖,针尖差点戳破手指。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是巡警查户口的?还是……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向外窥去。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陌生汉子,面孔黝黑,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半旧的蓝印花布包袱。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巷子两端。
“谁?”董婉清压着嗓子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紧。
“济仁堂,武所来的,”门外汉子同样压低了声音,带着闽西山区特有的口音,“傅先生捎的东西。”
济仁堂!武所!丈夫傅鉴飞!
董婉清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下一半,但一股更深的酸楚和委屈随即涌了上来,混杂着见到夫家来人的激动。她连忙拔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汉子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又把门关严。他把手里的包袱递过来:“嫂子,傅先生让捎的。路上不太平,耽搁了几天。”
董婉清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她认出包袱皮是济仁堂常用的那种靛蓝印花布。她连声道谢:“多谢多谢!辛苦大哥了!快请坐,喝口水……”
“不了,嫂子,”汉子摆摆手,眼神依旧保持着警惕,“东西送到就好。我还得赶路回去,武所那边……路上也查得紧,天不黑透不敢走。”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傅先生一切都好,就是挂念家里,让嫂子千万保重自己和孩子。”
汉子说完,不再停留,朝董婉清点点头,转身利落地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董婉清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久久地站在门后,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直到巷子里恢复了死寂。她这才紧紧抱着包袱,快步走回堂屋,又看了一眼正低头专心挑布头的两个孩子,才转身走进自己那间狭小昏暗的卧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她几乎是扑到床边,把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沿。手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她解开包袱皮上打着活扣的布条,一股熟悉而浓郁的、混合着多种草药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当归沉郁的香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黄芪的豆腥味,还有甘草淡淡的甘甜……这味道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潮湿霉味,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一丝惊悸,仿佛丈夫傅鉴飞就在身边,用他那双常年浸染药香的手,轻轻按在她紧绷的肩头。
包袱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油纸包。她颤抖着手,一个一个打开:一包上好的党参,根须分明;一包色泽金黄的黄芪片;一包散发着清冽辛香的当归头;一包深褐色的熟地黄;还有一小包珍贵的、颜色洁白如玉的薏苡仁……都是些滋补、调养气血、祛湿的药,分量很足。在最底下,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她一层层打开厚布,几枚边缘打磨得光滑的银元赫然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内敛而踏实的光泽。银元下,压着一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
董婉清拿起那封信,信封是普通的土纸,上面是丈夫傅鉴飞那手熟悉的、沉稳有力的行楷:“婉清亲启”。她走到窗边,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手指有些笨拙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纸很薄,字迹透过纸背清晰可见。信不长,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克制:
“婉清吾妻见字如面:
药铺诸事尚可应付,然时局动荡,药材价昂,尤以参、芪为甚,进货不易。……蕴芝身体尚安,唯近日阴雨,湿气侵扰,略有小恙,已服祛湿汤剂调理,无大碍,勿念。……武所米价亦飞涨,民生艰难。……善涛处久无音信,料是因路途梗阻。广州繁华,然非久居之地,你独自支撑,务必要善自珍重,保重身体为先。……善余……唉!自去瑞金,至今三年有余,形同隔世。吾亦多方打探,竟无一丝确切音讯传回。……战乱频仍,消息断绝,唯有心中日夜祷告,祈佑其平安。……家中诸事,你定要小心谨慎,切切不可轻信他人言语。……银元几块,聊补家用。药材亦可斟酌使用,或能换些吃食。万事安全为要,切切!
夫 鉴飞 字
民国廿三年冬暮”
董婉清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几行字上逡巡,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药铺生意艰难,蕴芝(林蕴芝)身子不适,米价飞涨……这些她都料到了。关于小儿子善涛,字里行间透出的挂念与无奈,让她心头酸楚。然而,当目光触及“善余”两个字,以及后面那声沉痛的叹息“至今半年有余,形同隔世”,“竟无一丝确切音讯传回”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那最后一句“万事安全为要,切切!”,笔锋凝重,透出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叮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薄薄的信纸上,氤氲开一小片湿痕。她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因为压抑的悲伤和绝望而微微颤抖着。善余,她的长子,那个从小懂事、立志悬壶济世的孩子……瑞金,那是什么地方?红军主力早已离去,那里现在……她不敢深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只有远处不知哪家窗口透出一点如豆般昏黄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吹熄。巷子里死寂一片,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屋檐缝隙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如同鬼魂的哭泣。隔壁王家那凄厉的哭喊声早已停歇,留下的是一片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董婉清知道,王婶的男人,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打了一个寒颤,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哭!不能发出声音!门外这片沉沉的夜色里,不知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和倾听的耳朵。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她不能倒。
她小心翼翼地将傅鉴飞的信折好,那几枚带着丈夫体温和担忧的银元,被她仔细地重新包好,藏回木箱的最底层,和那点可怜的积蓄放在一起。接着,她开始整理那些珍贵的药材。她拿起那包党参,解开捆扎的细麻绳,想把大块的党参掰断,这样保存和使用都更方便些。就在她拿起一块较大的党参时,指尖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异样——这块党参里面似乎夹着什么硬物,不是根须的正常质感。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极其大胆又让她瞬间紧张到极点的念头闪过脑海!她立刻放下这块党参,警觉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个孩子大概已经在里屋睡着了。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异响。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块党参,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此时云层稍薄,一丝微光透入),用手指细细地摸索着那块党参的缝隙。果然,在党参根须聚拢的底部,有一个用蜡封得非常巧妙的细小裂口,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地用指甲一点点抠开那层薄薄的蜡封。
里面,真的藏着一张极小的纸片!卷得很紧。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纸片抽出来,指尖冰凉。她走到唯一那扇小小的、糊着厚厚窗纸的北窗下——那是整个屋子光线最暗、也最不易被外人窥探的位置,凑近窗户,借着那一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极力辨认着纸上那比蝇头小楷还要细密的字迹。字是用一种极细的炭笔写下的,笔画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母清鉴:
儿与新梅虽涉险地,然身尚健。瑞金突围后,随零散队伍潜行山野,暂匿于汀瑞边境一带山中。伤势无碍,请勿过虑。山中消息断绝,寸步难行,唯父母与幼儿,心如油煎。父处亦不敢通消息,恐城门失火。母定要万分保重,带好敬时、敬娴,切莫试图寻我,更勿轻信传言!待时局稍定,或有归期。此信阅后即焚,万万小心!切记!
不孝儿 善余 跪禀
民国廿三年三月廿四 夜”
一瞬间,董婉清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凝固成冰!她拿着纸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这轻若无物的纸张。善余!是善余的字迹!虽然刻意写得极其细小扭曲,但那份筋骨,那份力道,她认得!他还活着!在汀州和瑞金交界的大山里!受了伤?伤得重不重?“伤势无碍”是真的吗?还是怕她担心?“寸步难行”……“心如油煎”……“万万小心”!
巨大的惊喜如同汹涌的浪涛,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疼痛又甜蜜。但紧随其后的,是更猛烈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恐惧!汀瑞边境?那可是保安团和三十六师重点清剿的区域!封锁线一道又一道!他“随零散队伍潜行山野”……那是怎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那张纸片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惊肉跳!
“待时局稍定,或有归期”——这渺茫的希望背后,是何等绝望的等待?他特意叮嘱“父处亦不敢通消息,恐城门失火”,是怕连累在武所的父亲!那么,此刻自己捏在手里的这张字条,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旦被人发现,不仅善余绝无生路,整个傅家,济仁堂,在武所的丈夫和蕴芝,在广州的善涛……都要跟着遭灭顶之灾!
董婉清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心头的狂喜。她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把那张纸片紧紧攥在手心,攥得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融入自己的血肉里。她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这间昏暗的小屋,视线最后落在墙角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炭盆上。不行!绝不能在屋里烧!一丝烟气和味道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最终停留在床头那本厚厚的、书页早已泛黄卷边的《汤头歌诀》上——那是丈夫傅鉴飞早年行医时必读的本草方剂书,她一直带在身边。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飞快地走到床边,拿起那本沉重的药书,翻开扉页。书页间散发着陈旧的纸张和淡淡的、已经几乎闻不到的草药混合气味。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小小的、写满儿子秘密的纸片,仔细地、平平整整地夹入扉页之后的空白页之间,然后迅速合上书页,将这本厚厚的书塞回床头那个小小的旧书堆最底层。做完这一切,她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呜咽咽,如同无数的鬼魂在窗外徘徊,窥视着屋内的秘密。巷子里,隐隐约约似乎又传来沉重的皮靴声。董婉清猛地挺直了脊背,侧耳凝神细听。那靴声由远及近,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她家院墙外的石板路上踏过,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尖上。靴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尽头。
她没有丝毫放松。她走到门边,再次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木门板上。确认外面再无异常声响,她才极其缓慢地吁出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刚才那短短的一刻钟,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厨房。灶膛里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她默默地蹲下身,拿起火镰和一小撮引火的艾绒。火镰敲击燧石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终于,一点点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艾绒上,她连忙凑近,轻轻地、极其小心地吹气,橘红色的火苗颤巍巍地亮了起来。这团小小的、温暖的光,此刻成了这无边黑暗和恐惧中唯一的慰藉。
她把白天买来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糙米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添上清水。盖上锅盖时,她停顿了一下。借着灶膛里那跳跃着的、微弱的光芒,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藏在党参里的字条,看到了儿子那细密而坚韧的字迹,看到了“待时局稍定,或有归期”那渺茫到近乎残忍的希望。窗外的风声呜咽着,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拍打着窗棂。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热气顶得锅盖微微跳动。董婉清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蹲在灶前,目光长久地凝视着灶膛里那簇摇曳不定、却顽强燃烧着的火苗。那点微弱的、温热的红光,映在她苍老而沉默的脸庞上,也映在她那双因疲惫、恐惧、希望和巨大悲痛而交织着复杂神色的眼睛里。
火光跳跃着,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她想起了丈夫信中的叮嘱——“文火慢熬,药性方出”。炉灶里的柴火噼啪一声,炸开一小团火星,转瞬即逝。她缓缓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稀薄米香、土灶烟火气和心头无尽苦涩的空气沉入肺腑,在黑暗中无声地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