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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红军已悄然西去(1 / 1)

药铺济仁堂里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药气。当归、黄芪、党参、熟地黄,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根茎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原本该是醇厚温润,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安定。可如今,这股子药香里,总像是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冷,固执地盘旋在梁柱之间,沉沉地压在人胸口,挥之不去。

午后的斜阳穿过济仁堂高高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将几道昏黄、浑浊的光柱投射在擦拭得锃亮的黑沉柜台和后面林立的巨大药柜上。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在这迟滞的光束里无所依凭地翻滚。一阵穿堂风从敞开的铺门溜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尖利湿寒,引得悬在门框上方的一串干葫芦和几束陈艾草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仿佛骨头相叩的嗒嗒轻响。董敬禄那孩子正踮着脚尖,费力地擦着药柜最高一层那些少用的锡罐。他刚刚挪开一个装着不知名矿物粉的罐子,那柜门大概是因为年久变形,里面榫卯应力突然释放,竟无人触碰,“哐当”一声自己猛地弹开半扇,猝不及防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药铺里显得格外惊心,如同一声突兀的锣响。

傅鉴飞正坐在柜台后一张宽大的榉木圈椅里,面前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青铜药臼。他右手握着一柄同样质地的铜杵,左手从旁边一个敞口的青花瓷钵里,捻起一小撮干燥、卷曲的当归片,缓缓投入臼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稳韵律,铜杵落下,发出沉重而规律的“笃……笃……笃”声。药臼内壁光滑,杵头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药片碎裂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原本该是踏实而专注的,此刻却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每一次铜杵抬起,顶端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短暂而刺眼的光斑,旋即又重重落下,将那些暗红色的当归片碾得更碎,空气中当归那特有的浓郁辛香便随之浓郁一分。

“当心些!”傅鉴飞头也没抬,只低低喝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严厉,像是要借这斥责,驱散那柜门自开带来的莫名心慌,“那柜门不关紧,夜里招了耗子,糟蹋了药材,看我不揭你的皮。”他训斥着徒弟,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落在董敬禄身上。

董敬禄吓得一哆嗦,慌忙伸手去掩那扇擅自敞开的柜门,动作带着几分狼狈和委屈。他偷眼觑着师傅,只见傅鉴飞虽然低着头,视线凝固在铜臼里那堆渐渐化为深色粉末的当归上,但那捻药的手指,动作却明显有些迟滞了。师傅眉心的褶皱深得像是用刀刻进去的,从晨起到现在,就没见舒展过。那沉重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敲在青石地上,也敲在学徒的心坎里。董敬禄知道,师傅的心,根本不在这些当归片上。

山那边飘来的闷雷又响了几声,方向似是朝着西北的汀州。傅鉴飞捻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西北,长汀,松毛岭……城里流言四起,说松毛岭那七天七夜的恶战,血水顺着山涧往下淌,连石头都给染成了酱色。每每想到此,傅鉴飞就觉得胸口窒闷得厉害,仿佛那沉甸甸的铜杵不是捣在药臼里,而是直接砸在他的心口上。两个儿子的面容——老大董善余略显老成持重的眉眼,老二傅善辉总是带着几分倔强的嘴角——就在这深褐色的药粉气浪里,影影绰绰地翻腾上来,却又被那沉重的“笃”一声捣得粉碎,混入这片苦涩的辛香之中,再难辨认。

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铜杵捣药的单调回声。

“笃……”

“笃……”

“笃……”

这声音固执地钻进耳朵,敲打着傅鉴飞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已经一个多月了。整整三十多个日夜,如同漫长而泥泞的寒冬。红军大部队过境会昌往西去了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卷走了两个随军儿子最后可能存在的归期。他们最后托同乡青皮后生阿旺捎来的口信,说是在汀州城里帮着转运伤兵,一切平安,勿念。那声音还在耳边,可人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随着那支沉默西去的队伍,彻底消失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外、烽火狼烟的尽头。音信断绝,生死茫茫。这种悬在半空的煎熬,比任何明确的噩耗都更剜心蚀骨。每一个白天都像在油锅里慢煎,每一个黑夜都长如一生。

“傅掌柜,好一副‘悬壶济世,忧心忡忡’图啊!”

一个略显得尖细、带着习惯性拖腔的嗓音突兀地刺破了药铺里压抑的沉寂。

傅鉴飞猛地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铺子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瘦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来人身穿一件略显陈旧的褐绸团花马褂,外罩一件深灰色夹袍,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黄杨木手杖。他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此刻正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又略带玩味的笑意,看着柜台后失神的傅鉴飞。正是傅鉴飞的儿女亲家,前清光绪年间就在衙门里行走、阅尽沧桑的老师爷朱师爷。

傅鉴飞定了定神,嘴角牵动,勉强扯出一个算不上笑意的弧度:“哦,是亲家公。快请坐,今日怎么得空?”他放下铜杵,站起身,顺手将装着当归粉的青花瓷钵往柜台里侧推了推,仿佛要掩藏起某种痕迹。

朱师爷却不急着落座,他拄着手杖,慢悠悠踱到柜台前,黄杨木手杖那圆润的铜包头点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与方才捣药的闷响截然不同。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傅鉴飞略显憔悴的面容,又瞥了一眼那尚在微微震动的铜药臼,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压得不高,却字字清晰:

“唉,这一路走来,满眼都是新鲜景致,看得我这把老骨头都眼花缭乱了。”他抬起手,用那根黄杨木手杖随意地指了指门外,“喏,就在前头米市口,你猜我遇见谁了?王举人!王秉钧!那可是当年跺跺脚武所城都要晃三晃的人物。前一阵子,红军在这儿闹腾得欢,他可是吓得魂飞魄散,躲到梅州府他远房侄儿家那小半年,连头都不敢冒,只当是这辈子再也回不来喽!”

朱师爷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弄。

“可你瞧瞧如今?啧啧,人家坐着崭新油亮的青布小轿,前头小厮开道,好不气派!那腰杆挺得,比我这根老黄杨杖还直溜!就这么招摇过市,一路指指点点,说这边墙上原先刷的红军标语没铲干净,那边街角以前是‘打土豪分田地’的会场。啧啧,那指点江山的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人家亲自带兵把‘赤匪’给‘克复’了呢!”

“克复”二字,朱师爷咬得极重,带着浓重的旧衙门公文腔调,仿佛在念一纸早已过时的朝廷告示。他又用手杖尖轻轻点了点门槛内侧的青砖地。傅鉴飞顺着他手杖的方向看去,只见门槛下方紧贴着地面,几张揉烂又被踩踏得模糊不清的纸片残骸粘在那里,边缘处还残留着一些未干的浆糊痕迹。显然是刚贴上不久,又被人粗暴撕掉的新告示。那粗糙的毛边和斑驳的墨迹,无言地透着一股新来的、却又急欲抹去旧痕的暴戾之气。

朱师爷的目光从地上的纸片移开,重新落到傅鉴飞脸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深意:“亲家,你说说,这世道翻覆,是不是比翻书还快?昨日阶下囚,转眼又成了人上人。风头转得这般急,我这把老骨头啊,是真有点招架不住喽。”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没有丝毫真正的感慨,倒像是某种冰冷的总结,“这武所城里,像王举人这样忽隐忽现的‘卧龙’,可是越来越多了。城东的张百万张老太爷,你听说了吧?嘿,昨儿个可是大手笔!抬着整猪整羊,敲锣打鼓,就差没鸣炮放铳了,亲自送到城外东路军蒋鼎文长官的行辕里去‘犒劳王师’!那阵仗,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摆明了是要在新主面前抢个头功,好把前些日子被分出去的那点浮财田地,连本带利地收回来呢!人心啊,真是比这深秋的天气还难测。”

朱师爷顿了顿,那清亮而略显刻薄的目光在傅鉴飞愈发凝重的脸上打了个转,像是在欣赏一件心事重重的展品。他伸出枯瘦却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去自己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话锋像是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忽然飘回了些家常事上:

“哦,对了,”他像是才想起来,“瞧我这记性。今早出门前,蕴芝打发身边的刘妈,又送了两坛子她亲手腌的脆萝卜到我家去。亲家母这腌菜的手艺,真是没得挑,几十年了还是那个爽脆鲜香的味儿,比外头买的强百倍!我家那位,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傻小子,都是一边就着粥,一边赞不绝口。”

傅鉴飞听着朱师爷描绘的王举人、张百万的景象,只觉得心头那股焦灼被泼上了一瓢滚油,烧灼得更加厉害。这世道,果然如亲家所言,翻覆得令人猝不及防,那些曾经的“大户”如同蛰伏的蛇蝎,天气稍稍回暖便急不可耐地昂起了头,吐着信子。朱师爷提到妻子林蕴芝的腌制小菜,才像是一缕温软的风,短暂地吹开了他心头的浓雾。他紧绷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嘴角也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暖意。

“她呀,”傅鉴飞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无奈和宠溺,“就是闲不住。家里库房都快让她那些坛坛罐罐占满了。脆萝卜、酸豆角、雪里蕻、酱瓜……一年到头忙个不停。我说外头买点就是,省得劳累。她偏不听,说什么外头的盐重,腌得不透,还添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自己做的,吃着才放心踏实。” 他摇了摇头,仿佛眼前已经看到了妻子在灶间忙碌的瘦弱身影,还有那摆满了一排又一排、覆着油纸蒙着布、在阴凉处静静发酵的陶坛瓦罐。

“是啊,亲家母是难得的明白人,也是难得的勤快人。”朱师爷深表赞同地点点头,脸上显出对这位亲家母由衷的欣赏和敬意,“这年头,能守着本心,安安稳稳过自己日子的人,不多了。外头那些……”他下巴微微朝门外抬了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锣鼓喧天、抬猪赶羊的,图个什么?不过是新朝换旧戏,接着唱那‘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老调罢了。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的话音未落,“砰!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猛地炸开在寂静的药铺里!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一阵东西滚落撞击的乱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朱师爷的话音戛然而止,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声音来源。傅鉴飞更是心头一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只见学徒董敬禄脸色煞白地僵在药柜前,一只手还维持着伸在半空的姿势,脚下青石地上,一只原本应该放在中层药斗旁边的白瓷小钵摔得粉碎,里面满满的、新碾好不久、色泽浅黄的粉末——正是那安神定志的远志粉,此刻泼洒了一地,像一层不祥的灰烬。更糟的是,随着瓷钵碎裂的震动,旁边一个原本就抽出一半的、装着当归片的木药斗,彻底被震脱了滑槽,“哐当”一声整个翻落下来!

那深棕色、卷曲的当归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夹杂着细碎的粉末,一股脑倾泻而下,泼洒在已经狼藉的远志粉和白瓷碎片上。两种异色的粉末互相浸染,大片大片地铺陈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尤其是当归那深邃的棕红色粉末,在董敬禄慌乱无措的脚尖旁肆意蔓延开,纵横交错,刺眼得如同刚刚泼洒出的、尚未凝固的浓稠血迹!

“啊!师…师傅!我…我…”董敬禄吓得魂飞魄散,看着脚下这触目惊心的一片狼藉,尤其那蜿蜒如血的当归粉,嘴唇哆嗦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下去。

“混账东西!”傅鉴飞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一声从脚底直冲脑门,烧得他眼前发黑。连日积压的无名焦虑、对儿子生死的巨大恐惧、对这混乱世道无力的愤怒,此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裂口。他一步抢上前去,怒喝声震得药柜似乎都嗡嗡作响,“毛手毛脚!魂叫山里的夜猫子叼去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这当归片,这远志粉!这都是要用的!白白糟蹋!你……”

他越说越气,扬起的手掌下意识地就要挥下。那掌风带着怒意,眼看就要落在董敬禄瑟缩着的后脑勺上。

“鉴飞!”

朱师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傅鉴飞几乎失控的怒火。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同时出手,稳稳地攥住了傅鉴飞已经抬起的手腕。那只枯瘦的手掌此刻却出奇地有力,指甲微微陷入傅鉴飞的皮肉里。朱师爷的目光沉静如水,直直地看进傅鉴飞因愤怒和惊惧而布满血丝的眼底,轻轻地、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傅鉴飞手腕被朱师爷紧紧攥住,那枯瘦手指传来的冰凉力道和沉稳眼神,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那阵狂暴的邪火。那股蛮横冲撞的怒气和无处着落的惊惶,被强行按捺下去,却在胸口撞得更凶、更闷,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看着地上那片狼藉——刺目的当归红粉像凝固的伤口,混着远志的黄灰,还有白瓷的碎片,一切都在他眼前晃动、扭曲。

“还……愣着做甚!” 他的声音破碎嘶哑,带着火燎后的余烬味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去……拿笤帚畚箕来!收拾干净!一片瓷渣都不许留!杵在这儿等我请么?!”

董敬禄如梦初醒,被师傅这从暴怒到强抑的可怕转变吓得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铺子后头取清扫工具去了。

铺子里只剩下傅鉴飞和朱师爷两人,以及地上那一片惊心动魄的混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傅鉴飞那沉重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一下下撕扯着沉寂。他死死盯着那片“血迹”,脸色由涨红转为死灰般的惨白,宽阔的肩膀似乎被无形重担压垮,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朱师爷慢慢松开了攥着傅鉴飞手腕的手。他默默地伫立了片刻,目光从地上那片狼藉移开,望向门外。长街上人影稀疏,只有几个裹着破旧棉袄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更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卖声,荒凉萧瑟。他拄着那根油润的黄杨木手杖,杖尖轻轻点地,像是在叩问这冰冷坚硬的青石。良久,他才以一种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低微声音,缓缓开口,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却极其危险的存在:

“唉……这世道,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这个心神失守的亲家听,“就连山里讨生活的猎户,如今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了。昨儿傍晚,城西那个常给我们送些野货的老李头,唉,就是瘸了一条腿的那个,来我家门前,缩头缩脑的,像是怕人看见。我让他进屋,他死活不肯,只隔着门缝,哆哆嗦嗦跟我叨咕了几句……”

朱师爷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警惕地扫视了一眼空旷的铺面和门外寂静的街道,确认除了后堂隐约传来董敬禄翻找工具的窸窣声外再无旁人,才将身体又朝傅鉴飞倾近了些许,声音压得更低,如同细沙在风中摩擦:

“他说……前几夜,起大雾的时候,他去北边‘鬼见愁’那片老崖子底下蹲点,想守只麂子。夜半三更,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风声在石缝里鬼哭狼嚎。后半夜,风突然停了那么一会儿,就在这当口……他闻到了……”朱师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某种诡异的确认,“他闻到了一股子药味!不是草木野物的味道,真真切切就是熬煮汤药的气味!”

傅鉴飞猛地抬起头,死灰色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熬药的气味?在这兵荒马乱、白军反复搜山的当口?

朱师爷捕捉到了傅鉴飞这瞬间的激荡,他不动声色,继续用那种低沉而清晰的耳语叙述:“那老李头说,那味道淡得很,混在湿冷的山雾里,断断续续的,但他鼻子灵,又常跟草药打交道,绝不会闻错!他大着胆子,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猫着腰,偷偷往那气味的来处——靠近鹰嘴崖根底下的方向摸。没走多远,他那条瘸腿踩松了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下坡去。就这一下,坏了事!”

朱师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紧张的沙哑:“他刚伏下身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就看见悬崖底下,离地约莫七八丈高的地方,有个黑黢黢的洞口,平日里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见。就在那洞口,隐约……真的只是隐约,极其微弱地,飘出来一缕白烟!那烟又细又淡,风一吹就散,若不是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又正好撞上那一刻,根本发现不了!”

“白烟?”傅鉴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那被无形巨手攫紧的窒息感。是炊烟?还是……熬药的蒸汽?

“就那么一缕!”朱师爷极其肯定地点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飘出来,风一旋,就没了!老李头说他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趴在草稞子里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足足趴了半个时辰,那洞里再没半点动静,也没见人影出来,他才连滚带爬地摸下了山。他那张脸啊,到我门前时,白得跟纸钱一个色儿。”

朱师爷再次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也带着深山的寒凉和无法言喻的惊悸。他看向傅鉴飞,目光复杂,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亲家,你说……那‘鬼见愁’的崖洞,深不见底,飞鸟难渡,平日里连采药人都不敢靠近。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是深更半夜……会是什么人,躲在里面熬药?”他刻意加重了“熬药”二字,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砸在傅鉴飞的心上。

傅鉴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柜台、药柜、地上那片刺眼的“血迹”——都剧烈地摇晃起来。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柜台稳住身体,指尖却碰到了刚才还在捣药的青铜药臼。冰凉的触感传来,他本能地一把将它抓在手里,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药臼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和坚硬。但这冰冷的触感此刻非但没能让他冷静,反而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勾连起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猜想。熬药……草药……深山洞穴……重伤……垂危……

“善余 !善辉!”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的舌尖,几乎要冲破喉咙喊出来。老大善余 ,性子最是沉稳,跟着队伍里的老郎中学过些辨识草药、处理外伤的粗浅本事,常给邻里包扎个伤口。老二善辉,身手灵活胆子大,说是跟着运输队跑腿……这熬药的白烟……这深山绝壁的藏身之所……

“啪嗒!”

一声轻响。傅鉴飞紧握铜杵的右手,不知不觉间松了力道,那沉重的铜杵从他剧烈颤抖的手指间滑脱,直直地掉落在坚硬的青石地上。杵头砸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旁边,那只装着远志粉末的青花瓷钵,也被他无意识挥动的手臂带倒,整个儿倾覆在柜台上。细腻的浅黄色药粉如同决堤的金沙,瞬间倾泻而出,“簌簌簌”地洒落一地,在原本就狼藉不堪的地面上,又覆盖上一层细密而苍凉的黄。

董敬禄这时正好拿着笤帚和畚箕,战战兢兢地从后堂走出来,看到这新添的一片混乱,还有师傅那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顿时吓得呆立在门帘边,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上前一步。

朱师爷看着傅鉴飞瞬间塌陷下去的肩膀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蒙上厚厚阴翳的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傅鉴飞如岩石般僵硬的臂膀。那一下轻拍,带着一种沉重的理解,也带着一种无言的劝诫——有些念头,只能在心里惊涛骇浪,绝不能宣之于口。

深秋的暮色来得格外迅疾。药铺里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如同被无形的手迅速抽走。黑暗从墙角、柜底无声地弥漫上来,一点点吞噬着柜台、药柜的轮廓,也悄然爬上傅鉴飞静止不动、仿佛凝固成石雕的身躯。董敬禄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片狼藉,踮着脚尖走到门边,将两扇厚重的、刻着“杏林春暖”、“橘井泉香”字样的铺板费力地合拢,插上粗重的门闩。最后一线外界的光亮被彻底隔绝,铺子里立刻陷入一片浓稠的、带着浓郁草药气息的昏暗之中。

朱师爷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西洋银壳火镰,熟练地敲击两下,一团橘黄的小火苗跳跃出来,点燃了柜台上那盏积满灰尘、铜质灯盏里的牛油蜡烛。豆大的火焰摇曳着,将三人长长的影子投在墙壁和巨大的药柜上,影子随着火焰不安地晃动、扭曲、拉长,如同蛰伏的鬼魅。

摇曳的烛光下,傅鉴飞的脸色晦暗不明,只有那双眼睛,映着烛火,偶有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幽暗。他依旧坐在那张榉木圈椅里,脊背僵硬地挺着,像一根被遗忘在寒风中的枯木桩。朱师爷坐在他对面一张磨得发亮的榆木方凳上,两人无言相对。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以及董敬禄在角落里清扫地面时,笤帚扫过青石砖发出的单调、滞涩的“沙……沙……”声,在这片压抑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在凝固般的黑暗中艰难地爬行。朱师爷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粗瓷茶碗,送到嘴边,却只是沾了沾干枯的嘴唇,并未啜饮,便又轻轻放下。那微小的磕碰声,在寂静里清晰得如同鼓点。

“鉴飞啊,”朱师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疲惫,“这世上的路,千条万条,走到头,左不过‘活着’二字。孩子们……走的是他们自己选的道。是沟是坎,是风是雨,都得他们自己去趟,自己去挨。我们这些做老子的,能把心操碎了,也替不了他们受一星半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傅鉴飞灰败的脸,“眼下这光景,你更要紧的是保重自己个儿的身子骨。这济仁堂,这满城的病人,还有蕴芝……都指望着你呢。你要是先把自己熬倒了,那才是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傅鉴飞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似乎艰难地聚焦在朱师爷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那点头,与其说是认同,不如说是一种心力交瘁后的本能反应。

朱师爷见傅鉴飞这副模样,知道再多的话语在此刻都如同投石入海,激不起半点回应。他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黄杨木手杖点在青石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天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他走到紧闭的铺门前,又停住脚步,侧过头,在阴影里看着傅鉴飞,“亲家,凡事……往宽处想。人活着,总有熬过去的时候。夜里警醒些,门户关严实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铺板,声音放得更低,“山里的风,有时候……能吹进城。”

说完,他示意董敬禄拔开门闩,推开一侧铺板,瘦高的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深浓的夜色里。寒风立刻卷着几片枯叶和刺骨的湿意灌了进来。

“师傅……”董敬禄扶着门板,看着依旧僵坐在椅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傅鉴飞,怯生生地问,“……闩门吗?”

傅鉴飞像是被这声“师傅”从极深的水底拽回水面,身体微微一震。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

董敬禄如蒙大赦,赶紧将门板重新合拢,插好门闩,又飞快地吹熄了柜台上那支摇曳的蜡烛。铺子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傅鉴飞在黑暗中不知枯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朱师爷的话,猎户的见闻,地上那片刺眼的“血迹”,两个儿子可能的面容,还有那鹰嘴崖洞里飘出的、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熬药白烟……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撕扯,最终搅合成一片绝望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

是林蕴芝。

她没有点灯,只是摸索着走过来。借着后门帘缝隙透进来的几丝微弱天光,只能勉强看到她瘦弱身影的轮廓。她停在傅鉴飞的椅子旁,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默默地陪伴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一件厚实的、带着樟脑和皂角清苦气息的棉衣,轻轻地、带着无限小心地,披在了傅鉴飞那纹丝不动的肩膀上。

做完这一切,她又静静地伫立了片刻,仿佛是在确认那棉衣是否披得严实。然后,她无声地转过身,脚步放得更轻,如同怕惊扰了这满屋沉重的空气,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后堂那同样深沉的黑暗里。

棉衣的重量压下来,带着妻子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层薄薄的茧,暂时隔绝了深秋的寒意。然而,傅鉴飞的心,却在这层温暖之下,冻得如同冰窖。妻子无言的动作和那一触即离的、冰凉的指尖,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强撑的硬壳,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释放出来,汹涌地淹没了他。

他猛地从圈椅中站起身!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沉重的榉木圈椅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但他浑然未觉。

黑暗中,他像一个失魂的梦游者,踉跄着走向柜台,双手在冰冷的柜台面上急切地摸索着。手指触碰到坚硬的木头、冰凉的铜器边缘……终于,他摸到了那个沉甸甸的青铜药臼,还有掉在一旁的铜杵。

他一把将它们抓起,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冷的青铜触感紧贴着他的胸口,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存在的东西。

只能在深秋后半夜,感受着清冽刺骨的寒气,思念着不知在何处的儿子,是否能熬过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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