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暮春,武所县城,城墙上“剿匪安民”的青天白日巨幅标语已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墨迹淋漓,斑驳不堪。更远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古老雄关隘口,只留下一个幽暗、死寂的剪影,如同巨兽沉默噬人的口。
中央红军的身影虽已如烈风般卷过闽西的沟壑山梁向西去了,但那巨大的、毁灭性的轨迹碾过之后留下的余威却依旧在无声地蔓延。国民党军的调动陡然变得频繁而诡秘,马蹄踏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刺耳的回响,士兵的面孔比爬满城墙根的青苔更阴鸷。一种无声的禁令悄然笼罩,酒肆茶寮里那些关于“红”或“赤”的窃窃私语,都迅速蒸发殆尽,只剩下木然的眼神和沉重的咳嗽。恐慌,像无形的瘴气,弥漫在每一条狭窄巷道、每一间低矮屋舍间,渗透进每一个人的毛孔。
济仁堂药铺那两扇沉重的、浸透了药香的木门,此刻也关得死死的,将门外的惶乱与门内的凝重隔绝成两个世界。傅鉴飞枯坐在诊案后,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案面上缓缓摩挲。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紧闭的门户,落在门外灰蒙蒙的天色上,仿佛要看清那风云变幻深处更多的狰狞。那根搭在病人腕间能清晰感知气血流转、阴阳消长的指尖,此刻却微微发颤,仿佛正触摸着这乱世脉搏里凶险至极的脉象——浮散如沸水,沉滞如死灰。
“先生,”妻子林蕴芝的声音从药柜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外头风声紧得很,都在传……又要拉人了。”
傅鉴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药气仿佛也无法再安抚心头的焦灼。他缓缓起身,踱到紧闭的门板背后,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冰凉、厚重的木头上。门外街市上,平日里的吆喝叫卖声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被刻意压低的死寂。只有零星的、仓促的脚步声,偶尔像受惊的兔子般快速掠过石板路,随后又归于更深的沉默。间或有女人压抑的、破碎的抽泣飘进来,又被风撕扯得细碎。
这是乱世的鼓点,沉闷而致命。傅鉴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一点点收紧。他早就嗅到了危机,可这危机雷霆般劈落的速度和烈度,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翌日清晨,那层勉强维系、令人窒息的平静,被一阵猝然爆发的铜锣声彻底撕裂。那声音尖利、急促、毫无节奏,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叫,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武所城每一个蜷缩在恐惧中的角落。
“铛!铛!铛!……县府有令!全县征夫!修筑岩前至十方军用公路!凡丁壮者,即刻往县署大院听点!违令者,军法从事!……”
嘶哑的呼喊伴随着锣声,由远及近,又从近处粗暴地碾过每一家门口。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响,间或夹杂着粗暴的拍门声和兵丁凶狠的呵斥。
“开门!查丁口!”
“家里有喘气的男人都滚出来!”
整个县城瞬间炸了锅。惊恐的哭嚎声、女人尖利的叫喊声、孩童被吓坏的啼哭声、老人绝望的咒骂声、男人压抑的粗重喘息……种种声音混杂着兵丁的呵斥与皮靴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噪音洪流,汹涌地灌满了狭窄曲折的街巷。门窗被撞得砰砰作响,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在巷道里疯狂地奔突回响,如同末日来临前绝望的挣扎。
济仁堂内,气氛仿佛凝固的冰。学徒佛生正握着药杵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药杵“哐当”一声跌落在冰冷的铁药臼里,那声响在死寂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十七岁的董敬禄,原本蹲在角落里麻利地整理着一捆刚收来的新鲜草药,此刻也猛地抬起头,那张尚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下意识地看向傅鉴飞,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惊惶。
“大伯公……”声音艰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蕴芝从里间疾步奔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块抹布早被汗水浸透。她惊恐地望向同样面色铁青的丈夫。
傅鉴飞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几步抢到门口,一把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汗臭和极端恐惧的浑浊气流猛地涌了进来,几乎令人作呕。
只见对街米铺的张老板,那个平日里和气生财的精瘦汉子,此刻正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反拧着胳膊,像拖一条死狗般粗暴地往外拽。他瘦小的身体徒劳地挣扎扭动,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哀嚎:“长官!长官开恩啊!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我……路引!我有县里发的路引文书啊!我不是流民!我有身份!”他试图把手探向怀里去摸索那张薄纸片作为凭证。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不耐烦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腰眼上。张老板闷哼一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熟的虾米。那张刚刚掏出一半、皱巴巴的路引文书,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立刻被一只沾满泥泞的军靴狠狠踩住、碾入污浊的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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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路引?”士兵啐了一口浓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凶狠,声音如同破锣,“上头说了,修的是军用要道!关乎剿匪戡乱大局!军令如山倒!管你路引不路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去!带走!”他粗暴地拖拽着张老板,后者彻底瘫软,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喉咙里滚动。
这一幕,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透了傅鉴飞的心。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指腹深深陷进木质纹理中。那些平日里用以宣示秩序、区分良莠的路引文书,在这军令的碾盘下,脆弱得如同蝼蚁的甲壳,被轻而易举地碾成粉末。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短褂、油头粉面的人影从街角转了过来,手里摇着一把劣质的折扇,正是县衙里专司征粮派差的税吏钱贵。他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那双小眼睛却骨碌碌地转着,像毒蛇的信子,贪婪地扫视着每一户门户洞开的人家。他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面目凶狠的士兵,如同押解囚犯。
钱贵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济仁堂门前,目光在傅鉴飞煞白的脸上停了停,嘴角咧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哟,傅先生,早啊!您这悬壶济世的地界儿,今日怕是清净不了喽。”他哗啦一声甩开折扇,扇面上俗气的鸳鸯戏水图晃得人眼花。
傅鉴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钱……钱差官,小侄敬?,年方十五,尚在求学之际;铺中学徒佛生,不过十七稚子……按常理,此等年岁,似不在强征之列吧?”
“哎呀呀,傅先生此言差矣!”钱贵猛地合拢折扇,扇骨在掌心“啪”地一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薄的得意,“常理?现在是什么时候?军情如火!修的是剿匪保境、畅通军运的命脉!前方将士在浴血,后方岂容懈怠?莫说十七岁,就是十五,只要能扛得起铁锹、搬得动土石,都得为党国效力!一寸山河一寸血嘛!”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傅鉴飞脸上。
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钱贵那“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慷慨陈词,在他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钱贵仿佛欣赏够了傅鉴飞脸上的绝望,慢悠悠地展开了手里那张盖着猩红大印的告示纸,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唱戏般的腔调高声宣读:“兹奉闽西剿匪公署训令暨武平县署严令:为构筑岩前至十方公路要道,确保剿匪戡乱军需运输无虞……特此晓谕,着即征调全县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壮丁三千名,即日赴工!敢有违抗推诿者,以通匪论处!严惩不贷!”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铁锤砸落。
念罢,他收起告示,那虚假的笑意再次浮现,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压低了声音,凑近傅鉴飞耳边,带着浓重的威胁和诱惑:“傅先生,您是体面人,又是咱武所城有名望的杏林圣手,按理说,是不该让令侄子和小徒去吃那沙土拌人血的苦……”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傅鉴飞的反应,“这告示后头啊,还有个‘宽待’的法子没明说。上头也体恤艰难,准许以银元赎身,免去劳役之苦。”
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沉声问:“多少?”
钱贵右手五指张开,在傅鉴飞面前用力地晃了晃,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不多!不多!一个丁口,五十个袁大头!童叟无欺!”他咧开嘴,露出被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是让令郎和小徒弟去那鬼门关前走一遭,还是安安稳稳在家里待着,全看您这位当家人……怎么掂量了。”
五十银元!如同一个千斤巨锤,狠狠砸在傅鉴飞的心口,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这哪里是“赎身”,这分明是敲骨吸髓!是要活活榨干一个寻常人家的骨髓!他辛苦经营济仁堂半生,悬壶济世,薄有积蓄,但这五十银元一个丁口,两个就是一百……这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钱贵冷笑一声,对身后士兵努了努嘴:“王老四,刘大个,进去看看,傅先生家里可有能用得上力气的‘小大人’。” 两个士兵如狼似虎,蛮横地推开挡在门前的傅鉴飞,径直闯入济仁堂。
铺子里顿时一片死寂。药柜前,董敬禄和佛生像两只受惊过度的幼鹿,紧紧依偎在一起,小脸煞白,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士兵粗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其中一个士兵,正是刚才踹倒张老板的那个,伸出粗糙的大手,像抓小鸡仔一样,一把捏住董敬禄略显单薄的胳膊,另一只手则铁钳般箍住了佛生瘦小的肩膀。两个孩子痛得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蛮力扯得一个踉跄。
“就是这俩?”士兵瓮声瓮气地问钱贵,语气满是轻蔑,“细胳膊细腿的,也凑数?”
钱贵摇着扇子,踱步进来,阴冷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傅鉴飞铁青而痛苦的面容上,慢悠悠地道:“啧,年纪是小了点……不过嘛,”他拖长了声音,像毒蛇吐信,“修路嘛,搬不动大石头,总能铲铲土、拉拉绳子吧?蚂蚁腿儿也是肉!上头要的是数!名字记上!”他对着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立刻粗暴地将董敬禄和佛生往外推搡。佛生年纪太小,惊惧之下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门槛上,立时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他疼得小脸扭曲,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佛生!”董敬禄惊叫一声,奋力挣脱士兵的钳制,扑过去想扶起他。
“老实点!”士兵骂骂咧咧,一脚踹在董敬禄的腿弯处,董敬禄吃痛,闷哼着跪倒在地。
“住手!”林蕴芝悲愤交加,尖叫着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两个孩子,“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他们还只是孩子!”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钱贵,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钱差官!行行好!放过孩子!我们交钱!我们交赎身钱!”
钱贵那张油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施舍意味:“傅太太早这么明白事理不就好了?省得娃娃们吃苦头。”他背着手,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上头催得紧,我这跑腿的也是提着脑袋在办差。这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嘛……这样,宽限你们三日!三日内,凑齐一百个银元,送到县署‘公路捐输处’,我这簿子上,自然就把他俩的名字勾掉,保准干干净净。”他挥了挥手里的名册。
“三日?”傅鉴飞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一百银元?!钱差官,这……”
“三天,一个铜板都不能少!”钱贵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只剩下冷酷的狰狞,“记住喽,过了期限,别说一百,一千块大洋也捞不回人!到时候,可就是阎王殿里去要人了!”他狠狠瞪了傅鉴飞一眼,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然后对士兵一挥手:“走!下一家!”
士兵粗暴地拖起地上两个孩子。董敬禄搀扶着额头流血的佛生,两人踉踉跄跄,像两片被狂风裹挟的枯叶,被押着走向县署那个深不见底的虎口。董敬禄挺直了脊背,在迈进那漆黑大门槛的刹那,猛地回头,深深望了父母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少年的懵懂,只剩下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近乎悲壮的通透和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那一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傅鉴飞和林蕴芝的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焦痕。
沉重的县署大门在两个孩子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门轴转动的嘎吱声,仿佛地狱的低吟。林蕴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软,若非傅鉴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便要瘫倒在地。她靠在丈夫怀里,压抑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决堤,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在傅鉴飞冰冷的手背上。
“鉴飞……怎么办……一百块……一百块大洋啊……”她泣不成声,声音破碎得像在寒风里呜咽的落叶,“这真是……”
傅鉴飞紧紧搂着妻子,身躯同样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仰起头,望着县署那高高的、灰暗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门楼,檐角那狰狞的獬豸石雕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面目狰狞,仿佛正冷漠地俯视着人间的苦难。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冰冷的愤怒,如同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的心。他下颌的肌肉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牙齿咬合发出的格格声响。
“天……还没塌下来。” 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砸锅卖铁……挖地三尺!三天……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把儿子……捞出来!”
济仁堂药铺那扇沉重的大门,一连三日都紧紧关闭着。昔日萦绕的药草清香,如今仿佛也沾染上了绝望的苦涩,在紧闭的空间里无声地发酵、变馊。铺子里死寂得如同坟场,只有林蕴芝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啜泣声从里间隐约透出,像秋雨敲打残破的芭蕉叶。
傅鉴飞把自己关在诊室。那张曾安放过无数病人脉搏的红木诊案上,此刻凌乱地摊开着一本本厚厚的账簿。他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死死抓住算盘的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头捏碎。算珠被他拨动得噼啪作响,速度快得近乎疯狂,每一次清脆的撞击声,都在空寂的房间里激起绝望的回音。账页被粗暴地翻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纸页边缘被他无意识揪起的褶皱如同道道伤痕。
“八十六……八十七……八十九……”他口中喃喃念着,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在摩擦,“存银……药铺流水……能挪借的……”算盘珠子上下翻飞,最终在一个数字上艰难地停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数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头里。半晌,他颓然松开紧握算盘的手指,身体重重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充满了精疲力竭的绝望和无法挣脱的愤懑。还不够!远远不够!距离那一百块银元的赎命符,还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里屋的啜泣声骤然停止了。片刻,林蕴芝走了出来。仅仅三日,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眼角密布着刀刻般的细纹,鬓边竟已隐隐可见几缕刺目的霜白。但她此刻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如同风暴肆虐后死寂的海面。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匣身已被岁月摩挲得油亮温润,边角镶嵌的铜片却依旧闪着幽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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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步一步走到丈夫面前,动作缓慢而沉重。她将匣子轻轻放在诊案上,那声轻响在死寂中却显得格外沉重。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摸到匣子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用指甲用力一抠。“咔哒”一声轻响,匣子底部竟弹出一个精巧的暗格。暗格里,丝绒衬垫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玉质温润如水,剔透无瑕,显然是传世之宝;还有一对沉甸甸的龙凤呈祥纹赤金镯子,金水十足,工艺精湛,龙凤纹饰灵动非常。
“这是我娘……当年压箱底的陪嫁……”林蕴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心如死灰的冷寂,“她说……这是女儿家最后的体面和倚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傅鉴飞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支碧绿欲滴的玉簪和那对金光灿灿的镯子。他认得它们!那是妻子嫁入傅家时最珍贵的体己,是她几十年风雨中从未离身的念想,是她内心深处,作为女儿、作为妻子、作为母亲,最后一丝与过往安稳联结的凭证。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阻止,可一百块银元这个冰冷的数字,像恶鬼的獠牙,森然悬在头顶。
林蕴芝没有看丈夫,她的目光只是定定地、近乎贪婪地、又带着诀别般的痛楚,流连在那几件首饰上,仿佛要将它们的每一寸光华都刻进灵魂深处。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翡翠簪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然后,她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再睁开眼时,那里面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救敬禄!”她斩钉截铁地说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生铁,砸在傅鉴飞的心上,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拿去!当了!无论如何……凑够一百块!”她一把抓起那支碧绿的翡翠簪子和那对沉甸甸的金镯,不再看一眼,决绝地塞进傅鉴飞冰凉颤抖的手里。那温润的玉和金器,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
傅鉴飞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灼痛,直抵心底。他看着妻子瞬间空洞下去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神,一股悲愤欲绝的痛苦撕裂了他的胸膛。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绝望和苦涩都吸进肺里,然后霍然起身,紧紧攥着那几件浸透了妻子一生血泪和最后希望的物件,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济仁堂紧闭的大门。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痛苦的呻吟,隔绝了妻子那无声的世界。
县城最大的“宝聚斋”当铺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霉变衣物和冰冷金属混合的怪味。高高的柜台后面,朝奉那张蜡黄的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刻薄。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圆形的金丝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反射着柜台顶端唯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像两粒冰冷的玻璃珠。
傅鉴飞几乎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着走到那高得需要仰视的柜台前。他将那支温润碧绿的玉簪和那对沉甸甸的金镯,小心翼翼地、如同献祭般放在冰冷的柜台上那小小的、积满油腻灰尘的木托盘中。朝奉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把玩的铜质小香炉,伸出枯瘦、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拈起了那支玉簪,对着顶棚投下的微弱天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冰冷玻璃珠般的眼睛,在触及那纯粹无瑕的碧色时,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
“嗯……水头还算足,色也正,可惜……”他慢悠悠地拖着长腔,指尖在簪身上一处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小纹理处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那是巨大的瑕疵,“早年磕碰过?留了点暗绺啊。”他又掂了掂那对金镯,放在嘴边咬了一下(傅鉴飞的心随着他牙齿的动作猛地一抽),发出细微的咯声,“嗯,足赤倒是不假,分量也够。不过嘛……”他放下镯子,重新拿起簪子,挑剔地撇了撇嘴,“乱世当道,金银珠宝,不当吃不当穿,也就充个数儿。死当活当?”
“活当!当然是活当!”傅鉴飞的声音因为急迫而显得嘶哑,“日后必定赎取!”
“活当?”朝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那声音充满了算计的精明和世故的冷漠,“傅大夫,您是明白人。现如今这局势,今天不知明天事,您这‘日后’,是猴年马月啊?这风险……”
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朝奉那张油滑而冷漠的脸,如同看着地狱的守门人。
“当多少?”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朝奉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又屈回一根,在油污的柜台上敲了敲,语气不容置疑:“活当,八十五块大洋。死当,一百一十。您看着办。”
八十五!距离那该死的、要命的一百,还隔着十五块银元的悬崖!傅鉴飞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冲喉头。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关节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能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朝奉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得他体无完肤。这哪里是当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殿!
时间仿佛凝固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胸口……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就在他牙关紧咬,舌尖被咬破尝到了血腥味,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开口应下那饮鸩止渴的死当时——
“傅先生!”
一个熟悉而带着惊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傅鉴飞猛地回头,只见老主顾、开小酒馆的张老实,那个平日里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男人,此刻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当铺门外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与他性格极不相符的焦急。他不由分说,一把将傅鉴飞拉到角落里,避开朝奉那窥探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
“傅先生!不好了!您家那位佛生……佛生他……”
“佛生怎么了?!”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他在采石头场,刚被县署的人……拖出来了!”张老实声音发颤,充满了恐惧和同情,“听说……是半死不活……给扔到城西乱葬岗那边去了!就在刚才!我……我亲眼看见的!被两个兵拖着,跟拖条死狗似的……”
轰隆!
如同一个炸雷在傅鉴飞头顶炸响!刹那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张老实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在晃动。佛生……那个十四岁就没了爹娘、沉默寡言、像小牛犊一样在药铺里埋头干活、只求一口饭吃的学徒佛生……被扔进了乱葬岗?半死不活?!
那朝奉冰冷算计的声音、妻子诀别般塞来的首饰、儿子在县署大门前那悲壮的一瞥……所有的画面、声音,都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消息彻底碾碎、扭曲!
傅鉴飞猛地转身,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摇晃了一下。他不再看朝奉,不再看那冰冷的柜台,甚至忘了那八十五和一百一十的抉择。他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头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宝聚斋”那散发着霉味和铜臭的大门,身后传来朝奉不屑的冷哼:“切,白费功夫!”
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当铺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跑到城西那荒芜、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乱葬岗边缘的。他只知道,必须找到佛生!在野狗啃噬他之前!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也为那渺茫的一线希望——佛生若活着,或许……或许儿子敬禄还有救?
乱葬岗的风,呜咽着穿过荒草和裸露的黄土,卷起陈年的纸钱灰烬和枯骨腐败的气味。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眼球,沉沉坠落,将这片不毛之地染上一层诡异而惨烈的橘红色。
在几丛半人高的、枯黄的蒿草深处,傅鉴飞终于找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佛生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静静地躺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他身上那件原本就破旧的粗布短褂,如今被撕扯得更加褴褛,布满泥土、血污和某种可疑的暗黄色秽物。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紫黑色鞭痕,有些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的左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可怕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蜡黄。嘴唇干裂焦黑,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紧闭的眼皮下方,那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细密的、尚未干透的黄色脓痂——那是痢疾高热带来的可怕痕迹。
傅鉴飞扑通一声跪倒在佛生身边,颤抖的手指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和恐惧,轻轻探向少年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活气的脖颈。他的指尖,在触及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息时,猛地一颤。那脉象,浮大而散乱,如同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沉弱得几不可查,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着垂死挣扎的虚浮,更有一股凶险的沉滑之象潜伏其间——这是典型的“泄痢厥脱”绝症之脉!热毒深陷,气随血脱,阴阳离绝!傅鉴飞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丢进了万丈冰窟。他行医半生,太清楚这脉象意味着什么了。这孩子……是在用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生命之火,撑着一口气,逃出了那个人间炼狱般的工地!
“佛生!佛生!孩子!醒醒!是我!先生来了!”傅鉴飞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他不敢用力摇晃佛生脆弱如纸的身体,只能用手掌颤抖地、一遍遍拂去少年脸上冰冷的污泥和汗水。
或许是那熟悉的声音,或许是求生本能的最后一丝顽强,佛生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沉重的、沾满脓痂的睫毛艰难地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小的缝隙,露出几乎完全浑浊、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白。他那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
“先……生……”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带着濒死的嘶哑,“……路……好长……好黑……死人……好多……好多死人……”他的瞳孔似乎在努力聚焦,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影,却显得那么涣散而无助。
“别怕!佛生!别怕!回家了,先生带你回家!”傅鉴飞心如刀绞,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佛生那冰冷污秽的身体裹住。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低声在少年耳边急促地问:“敬禄呢?敬禄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善……承……哥……”佛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仿佛被这个名字刺中了某个最痛苦的记忆。一丝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瞬间扭曲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身体在傅鉴飞怀里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佛生!孩子!别激动!慢慢说!”傅鉴飞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稳住他,一只手迅速按在他几个关键的穴位上,强行输入一股微弱的暖流,试图稳住他濒临崩溃的心脉。
佛生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如同腐败稻草般的气味。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地挤出几个字,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呓语:
“……敬禄哥……病了……拉……拉得……只剩……架子了……血……都是血……臭……”他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着脓液流下,“……炸山……塌了……好多土……石头……压……压住了……敬禄哥……推了我……他……他……没了……没了……”最后两个字,如同叹息般吐出,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
傅鉴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如同被一柄千斤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又被一股巨大的悲恸硬生生拽住。他死死抱住怀中气息奄奄的佛生,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鲜血混着泥土从指缝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没了……压住了……没了……
金光的儿子……董敬禄……他唯一看着阳明的已满十七岁的小儿子……真的没了?
那乱葬岗呜咽的风声,夹杂着远处野狗隐约的吠叫,如同无数恶鬼在耳畔尖啸。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泼洒的浓稠血浆,染红了整片荒芜的死地,也染红了傅鉴飞空洞绝望的眼底。
济仁堂的后院,静得如同墓穴。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混杂着血腥、脓臭和死亡的气息。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角的小几上跳跃着微弱昏黄的光,将人影拉扯得摇摇晃晃,如同鬼魅。佛生被安置在原本属于董敬禄的那张小床上,盖着厚厚的、却依旧无法驱散寒气的棉被。他枯瘦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一个年轻一点的学徒小心翼翼地端着熬好的汤药,用细瓷调羹一点点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极其缓慢地喂进去。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少年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如同垂死小兽的呜咽。
林蕴芝呆呆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仿佛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木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刚从当铺换回的、还带着冰冷金属气息的八十五块银元,以及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那是傅鉴飞不多的“赎命钱”。这沉甸甸的布包,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的皮肉,灼烧着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