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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长汀工贸助红军(1 / 1)

闽西的雨,入了三月,便显露出令人骨髓生寒的缠绵。1932年的春,尤甚。铅灰色的云霭沉沉地压在武所县城低矮的瓦檐上,空气里吸饱了水分,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仿佛能拧出水来。雨水顺着老旧的黛瓦沟槽汇集,淅淅沥沥,敲打在济仁堂药铺门前水磨青石台阶上,溅开细密的水花,日复一日,将那石面的凹痕润得更深了些。

柜台后面,傅鉴飞正低头,用一柄黄铜药戥细细称量着当归片。他指关节匀称修长,带着常年与药材打交道留下的微黄痕迹,动作沉稳而精准,每一钱每一分都毫厘不差。袅袅药气盘旋上升,在他清癯而略显疲惫的脸庞前缭绕,那双阅尽世情、此刻却透着深重忧虑的眼睛,隐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

“先生,”柜台外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短褂的汉子,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急迫,“再抓一剂清肺化痰的吧,娃儿咳得实在厉害了,夜里都睡不安稳。”

傅鉴飞没抬头,只是轻轻将称好的当归片倒进早已备好的草纸里,顺手又添了几片甘草进去,熟练地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回”字包,麻利地系上纸绳。他这才抬眼看向那汉子,目光温和,却又似能穿透皮相:“老李,药只能救急。夜里门窗关严实些,莫让娃儿再招了寒气。肺经受邪,久咳伤阴,光靠药石,终究是耗。”他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晓得的,晓得的。”老李喏喏应着,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磨损严重的铜板和一小块……银子?那是两块小得可怜、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碎银角子。他小心翼翼拣出铜板放到柜台上,又把那两块碎银角子向前推了推,犹豫着,脸上挤出极不自然的卑微笑容:“先生……您看,这回的诊金和药钱……能不能……先记着?家里实在……连盐都断了好几日了。”他说到“盐”字时,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的饥饿感,喉结痛苦地滚动了一下。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那两块勉强算得上银子的金属上,又掠过老李那张因长期缺盐而微微浮肿、透着不健康蜡黄的脸。他沉默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已是今日第三个如此窘迫的病人了。他伸出手,并非去接那碎银角子,反而将柜台上包好的药包又往前推了一推,直接塞进老李手里。“娃的病要紧,药先拿去。”他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钱的事,以后再说。”

老李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他猛地低下头,紧紧攥着那包药,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逃也似地冲进了门外密织的雨帘里。

人一走,铺子里那股无形的沉重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凝固了。傅鉴飞的目光缓缓扫过药铺角落。那里,一溜排开的粗陶大瓮,里面装着最寻常不过的青盐。然而此刻,这些粗盐瓮子上方仿佛浮动着一层金光。他起身走近,揭开其中一个瓮子上的厚木盖子。一股浓重的海腥气混着潮气扑面而来。他捻起一小撮粗粝的盐粒在指尖摩挲,触感冰凉粗糙。盐瓮前,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片粘着,上面是新近用墨笔歪歪扭扭写就的价码——那数字,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与瓮里灰扑扑的粗盐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这价,几乎是一月前的三倍!且一天一个样,如同失控的野马,再无宁日。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他唇边逸出,飘散在浓重药气与湿气交织的空气里。他踱到临街的雕花木格窗边,微微支起一扇,任那带着冰冷雨丝的凉风灌入。药铺里盘踞不去的沉闷药味被冲淡了些,但另一种无形的、铁幕般的压力,却随着这股凉风更清晰地挤压进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压力,便是严丝合缝的封锁。报上天天在叫嚣,白区的兵丁沿着通往汀州的各个大小路口设了密密麻麻的关卡。布匹、棉花、西药、食盐、煤油……一切能滋养红军、维系苏区运转的物资,都被划为禁品。赣闽粤三省交界的地方武装,像嗅到腐肉的鬣狗,在复杂的山路、隐秘的水道旁逡巡,截杀任何试图逾越的红区物资或人员。铁桶,真正的铁桶。这封锁,如同一条冰冷的铁链,死死扼住了山那边那片红色土地的咽喉,让它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盐,这维系生命最基础的味道,如今在苏区腹地,恐怕真比金子还要精贵。城里的传言越来越杂,也越来越惊心,说那边早已盐荒,人走路都没了力气,婴儿没有盐分,哭声都像小猫一样微弱;更有说饿急了的百姓开始刮取陈年土墙上析出的硝盐,那东西苦涩有毒,吃多了是要死人的……这些传言,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武所县的每一个人。

济仁堂的门轴发出一阵轻微而滞涩的吱呀声。药铺的学徒董小七,一个约莫十四五岁、身形单薄得像根豆芽菜的小伙计,缩着脖子钻了进来,带进一股更浓重的湿冷气息和几点泥浆。他单薄的旧棉袄肩头浸透了一片深色水渍,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捂在胸口。

“先生,”董小七的声音带着跑动后的急促喘息,刻意压得很低,眼神机警地扫了一眼空寂的铺面,才凑近傅鉴飞,“刚在码头,碰到‘老水鬼’罗老七了,他捎带了个信儿,说是……”他再次确认无人,才飞快地从贴身的内衣夹层里,摸出一个约两寸长、被体温烘得半干的小小油纸卷。那油纸卷被水汽浸润过,边缘有些毛糙,显然被小心保管着,没完全湿透。

董小七将油纸卷塞进傅鉴飞手中,又补充道:“罗老七说,是汀州来的船,夜里靠的野码头,人急着走,就托他把这个转交给您。”小伙计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他还说,江上不太平,‘水猴子’(指白区沿江巡查队)最近疯了一样,船少了许多,夜里都听得到哨子响和枪声。”

“嗯,知道了。”傅鉴飞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和地点头,“难为你跑一趟,去后面灶上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董小七如蒙大赦,搓着冻僵的手,快步钻进通往后院的门帘。

药铺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更加清晰。傅鉴飞握着那微带体温和潮意的油纸卷,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纸卷里那点硬物微小的轮廓。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踱回到柜台后面那方属于他的静谧天地。他坐进那张因年深日久而磨得光滑油亮的太师椅里,后背靠上坚实冰凉的椅背,才将那油纸卷放在光滑的柜台面上,用指尖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捻开。

油纸卷展开,露出里面折得极小的两页薄纸。纸张质地普通,却坚韧,是如今苏区常见的土造纸,带着特有的草木纤维的粗糙感。展开信纸,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消毒药水味道的气息萦绕鼻尖——是他儿子董善余,在汀州红军医院做医生特有的味道。信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属于儿子董善余,一笔一划依旧端正,但傅鉴飞敏锐地察觉到那力透纸背的笔画深处,蕴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绷紧的张力。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汀州尚算安好。儿子一切如常,唯医院伤患日多,前方战事胶着,药材匮乏,尤以奎宁、磺胺、止血粉为甚。本地所产草药虽竭力炮制应用,然于枪炮之伤、高热之症,效力终有不及。儿与同袍日夜钻研土法替代,如用沸水反复蒸煮旧绷带消毒,以艾草烟熏驱蚊防疟,然常感杯水车薪,心力交瘁。

父亲常教导,医者仁心,当以病患性命为第一念。儿身处此间,更深感责任如山。每念及父亲悬壶济世于乡梓,亦当知其中艰难。唯望父亲多自珍重,家中药铺经营不易,若遇困厄,当以保重己身为要。

明光叔近日曾来医院送过一桶精炼桐油,言是用于医械保养。我见他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然精神尚健,言谈间意气风发。偶谈及商路,他笑言“生意”近来竟比往年更好了些,颇出意料。只叹如今时局纷乱,商旅阻滞,不知他凭何得以如此。父亲与明光叔自幼交好,或知其一二?

汀州春寒料峭,雨水亦多,父亲居武所,湿寒尤重,望多多进补,勤添衣衫。儿子职责在身,未敢轻离,唯以书信叩问金安。家中诸事,劳父亲费心。

男善余 叩上

壬申年二月廿二日于汀州

信不长,言语平实,多是报平安与诉医院艰难。然而傅鉴飞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遍又一遍地钉在那一行字迹上:“……‘生意’近来竟比往年更好了些,颇出意料……”

“生意更好了些……”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六个字,像在反复掂量一枚滚烫的铜钱。在这密不透风的封锁铁桶里,在这食盐价比黄金、药材断绝、风声鹤唳的1932年春天,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还敢说“更好了些”?这简直如同在火药库里点灯!

傅明光,他儿时在汀州一起摸鱼掏鸟窝的发小,一个撑船弄水、把汀江每一道湾、每一处暗流都刻在骨头里的老船家。他性格里天生有股水般的韧劲和看似随波逐流下的精明。

1929年,正是这个“湖南口音”的红军负责人找到傅明光,将一批秘密物资托付给他,从此这个船老大的“生意”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傅鉴飞还记得去年夏末,傅明光借着来武所购药之机,避开人耳目,在自己这济仁堂的后院小屋里,压低声音说过的话:“鉴飞兄,这世道……有些路,走通了就是活路!桐油罐子底下,藏的可是真金白银换命的物事!上头看得紧,但水底下,自有水底下的道!”那时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和隐秘的兴奋。

“水底下的道……”傅鉴飞心头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几步又走到那扇临街的木格窗前。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支起一角,而是双手用力,将两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整个推开!

“吱呀——”一声,更为清冽、饱含浓重水汽的冷风扑面灌入!带着泥腥味的赤水河气息瞬间充盈了整个济仁堂的前堂,将那沉滞的药气冲得七零八落。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赤水河再往下流,就是汀江了。浑浊的汀江水就在不远处汹涌奔流,江面宽阔,因上游雨势,水色黄浊如泥汤,翻滚着,卷起枯枝败叶和一些说不清的漂浮物,打着旋向下游奔去。

傅鉴飞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迷蒙的雨雾水汽,死死投向赤水河下游的方向。视野尽头,水天相接处,灰黄一片,混沌不明。雨丝交织成细密的帘幕,让一切景物都晃动扭曲。

那儿,就有一片影影绰绰、错落分布的深色轮廓,如同潜伏在浊浪里的巨大水兽。它们像倔强的逆行者,船头劈开黄浊的浪涛,牵引着沉重的船身,正一寸一寸,无比艰难地……逆流而上!向着上游,向着重重山峦阻隔的、那片被封锁的红色土地——汀州的方向,顽强地挺进!那缓慢而坚定的姿态,蕴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的力量。

董善余信中提到的桐油……明光那“更好”的生意……眼前这逆流而上的船影……

难道……明光那“水底下的道”,真的还在淌?而且,淌得更宽了?他竟在这种时候,还能把“生意”做得“更好”?!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傅鉴飞的思绪。几个行色匆匆、带着斗笠蓑衣的身影在雨中靠近济仁堂,其中一人背上似乎还伏着一个。很快,焦急的拍门声响起。

“傅先生!傅先生救命啊!快开门!”

董小七慌忙从后院跑出来开门。

进来的是几个浑身湿透、沾满黄泥的汉子,神情惊惶。其中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背上,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那人穿着染满泥浆、被某种高温灼烤得发硬发脆的粗布短褂,敞开的胸口处一片惊人的暗红斑驳,不像是刀伤枪伤,更像是被滚烫的液体或火焰燎过,皮肉翻卷,散发出皮肉焦糊的恶心气味。他的裤腿也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同样有大片烫伤的痕迹。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一条手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折断了。

“怎么回事?快抬进来!放地上!”傅鉴飞立刻收起所有心绪,医者本能占据上风,沉声指挥。他蹲下身,迅速检查伤者。浓重的焦糊味混着一股刺鼻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几乎盖过了药铺本身的药味。

“先生,是……是后山坳口外边,靠近北边的那个……那个……”抬人的汉子喘息着,语无伦次,眼神惊惧地瞥向窗外汀州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那个新起的炉子!爆了……炸开的口子喷火……他靠得最近……”他不敢言明,只用手指使劲向下比划着,暗示是“那边”的山坳。

炼铁?苏区那边?傅鉴飞心头剧震。他不动声色,手指已搭上伤者另一只手腕。脉象极其微弱混乱,时断时续,这是内腑被震伤、元气大损的凶兆!外伤惨烈,内伤更重!

“小七!去我房里,柜子最上层,右手那个青花瓷坛里,取白色细瓷瓶!要快!再拿干净棉布、烈酒、剪刀、绷带!”傅鉴飞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边吩咐,一边迅速而轻柔地解开伤者残破的上衣,准备清理那可怕的创口。

就在他挪动伤者身体,试图将其放得更平缓些时,伤者那条扭曲手臂的袖管因为动作牵拉,微微敞开。一些细小的、闪烁着哑光的黑色颗粒,混杂着泥土和凝固的血块,从那破损的袖口簌簌滑落,“沙沙”几声轻响,掉在济仁堂光洁的杉木地板上。

傅鉴飞的目光瞬间凝住!

那不是砂砾,不是泥土。颗粒极细,但棱角分明,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在药铺昏黄的光线下,它们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沉重的黑色。

铁砂!而且是刚刚从炉火中流淌出来、未经水淬,带着硫磺烟火气、甚至可能还残留着高温余烬的生铁砂!

后山坳口……靠近苏区……新起的炉子……爆炸……

傅明光可疑的“生意”……下游逆流而上的船队……儿子信中提及的“桐油保养器械”……

还有此刻脚下这些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铁砂……

所有散落的碎片,在这一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傅鉴飞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那逆流而上的船队,船上装载的绝不仅仅是寻常货色!它们破开封锁的浊浪,输送的,很可能是维系着整个红色政权生存命脉的基石——维系军队的布匹棉花、支撑军工的钢铁原料、甚至……还有他们医院渴望的药品?

那个被封锁扼住的红色世界,并非在绝望中枯萎。它正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坚韧、一种近乎于无声的雷霆手段,在地下,在江底,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炉火旁,顽强地、一寸一寸地掘开生路!

傅鉴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不再看地上的铁砂,目光重新专注地投回伤者身上。那惨烈的伤口,此刻在他眼中似乎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他俯下身,动作沉稳而精准,开始处理那些可怖的烫伤创面。他的声音,在弥漫着硫磺焦糊味的济仁堂里响起,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别慌。留得命在,就有希望。”

董小七抱着东西冲了回来。傅鉴飞迅速收敛心神,接过那只白色细瓷瓶。小心拔开软木塞,一股熟悉的、略带辛辣的磺胺粉气味弥散开来。这是他用秘方以本地几种草药提纯、混合少量珍贵西药磺胺粉制成的应急金疮药,止血消炎有奇效,此刻瓶中只剩下浅浅一层灰白色粉末,薄得能看清瓶底。

他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用竹镊夹取一团棉花,蘸透烈酒,一丝不苟地清理那翻卷焦黑创口边缘的污物。每一下擦拭都引来伤者无意识的痛苦抽搐。清理完毕,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吝啬地,将瓷瓶中最后一点灰白粉末均匀撒在那些深可见骨、皮肉焦糊的创面上。灼热的气息带着血的腥甜和药的微苦,在空气中弥散开。

“按住他!”傅鉴飞沉声命令。两个汉子连忙上前,死死稳住伤者肩膀和身体。傅鉴飞一手扶住伤者那条扭曲手臂的上臂,一手稳稳托住肘部下方,深吸一口气,凝神感知着骨裂的错位状态。他的指肚瞬间发力,沉稳、精准、干脆利落!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复位轻响,伴随着伤者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非人的、沉闷的痛嚎,身体如离水的鱼般猛烈弹起,旋即又重重瘫软下去。汗珠瞬间从傅鉴飞的鬓角渗出,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

他迅速接过小七递来的小夹板和干净布条,熟练地开始固定伤处。嘴唇紧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

“命…保住了?”旁边一个汉子声音发颤地问,带着劫后余生的希冀。

“外伤止血容易。内腑震荡,气息微弱,全看他熬不熬得过今晚这关。已尽了人事。”傅鉴飞包扎好最后一根布条,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们轮流守着,给他喂点淡盐水,若高烧起来,只能用湿布不停擦拭。”他扫过汉子们浮肿泛黄的脸,“你们几个,也都喝上一碗盐水再走。水里加点甘草。”

汉子们连声道谢,眼中满是感激。傅鉴飞摆摆手,不再言语,只是默默收拾着染血的棉团和器具。济仁堂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伤者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还有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硫磺铁砂特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夜深了。雨势彻底停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武所县城整个吞噬。济仁堂后堂的油灯,捻子已被董小七拨到最暗,豆大的一点微光,只能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傅鉴飞和衣靠在太师椅里,背脊挺直,毫无睡意。白日的惊涛骇浪在他脑中反复冲撞——江上逆行的船队、袖口滚落的铁砂、儿子信中看似寻常的“生意更好”……这些碎片如同被一股看不见的洪流裹挟,正轰然冲向一个令人窒息却又灼热的真相!

“笃…笃笃笃…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敲击声,突兀地从济仁堂紧闭的后门门板上传来。不是前门,是紧邻着狭窄后巷、寻常只用来倒药渣的那扇斑驳木门!敲击声短促、清晰、间隔分明,如同暗夜里的心跳。

傅鉴飞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睁眼,眼中毫无睡意,锐利如刀。他无声起身,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常年藏着一柄用以切割药材、狭长锋利的紫铜药刀。他赤着脚,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后门边,侧耳倾听。屋外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笃…笃笃笃…笃…笃笃。”那奇特的节奏再次响起,完全一致。

傅鉴飞紧绷的肩背肌肉略微松弛了些许,眼中警惕之色却丝毫未减。他轻轻拔开门闩,只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个黑影泥鳅般滑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山林湿气和汗味。门在身后迅速被傅鉴飞重新闩死。黑影摘下湿漉漉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疲惫的脸,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靛蓝粗布褂子,裤腿高高挽起,赤脚穿着一双磨得发白的草鞋,鞋底沾满了湿滑的黄泥。

“傅先生,”青年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语速却快而清晰,“‘柴禾’断了,‘灶’差点熄了火!‘当家的’实在没辙了,让我来求您指条生路!”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指核心。“柴禾”即药品,“灶”指医院,“当家的”自然是红军医院的负责人。

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儿子信中隐晦提及的医院困境,此刻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砸在面前!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青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他不再说话,而是飞快地解开自己腰间那条同样破旧、被汗水浸透的宽布腰带。他用力拧开腰带末端一个不起眼的、用厚布层层包裹缠紧的结。

“噗”一声轻响,一小块深灰色、约莫婴儿拳头大小的沉甸甸石头滚落在傅鉴飞粗糙的掌心!那石头质地异常坚硬,表面布满细密如松针、闪耀着奇异乌黑金属光泽的结晶纹路,入手冰冷沉重,带着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蛮荒而锐利的质感。

钨砂!

这名字如同惊雷在傅鉴飞脑际炸响!钨矿!那几乎是欧陆列强军工命脉所系的战略矿石!他瞬间明白了傅明光那“比往年更好”的生意是什么——桐油罐子底下,掩藏的是这些沉重如山的钨矿石!它们顺着明光那九死一生的“水底下的道”,在巡查队眼皮底下逆流而上,换来的,是流向苏区的药品、机器、乃至维系军工炉火的特殊原料!

“当家的说,这是真正的‘硬货’!”青年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前些日子,‘水上的兄弟’拼死送出去了一批,可换来救命药的路子,被‘野狗’盯得太死!城里那些有门路的药行,要么不敢沾手,要么黑心压价压得能活活吃人!当家的说傅先生您济仁堂在武所几十年,根深叶茂,人面广,或许……或许能找出一条缝?”

青年眼中交织着巨大的希冀和不惜一切的疯狂。“只要能换到药!奎宁针!磺胺粉!多少都要!只要能救医院里那些兄弟的命!刀山火海,我去趟!”他胸膛剧烈起伏,那沉甸甸的钨砂在他眼中,此刻就是无数战友活下去的筹码。

傅鉴飞紧紧攥着手中那块冰冷坚硬、棱角硌人的矿石,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指骨生疼,却也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心底激起了滔天波澜。明光的桐油船队、后山爆炸的炼铁炉、儿子医院里嗷嗷待哺的伤员……所有断裂的线索,此刻被这块闪着致命幽光的石头狠狠砸穿、贯通!一条以山林桐油为表、以钨砂换药品为里的地下航道,在封锁的冰面下,正以命相搏,艰难却悍然流淌!

屋外,武所县城死寂一片。远处汀江的方向,浓墨般的夜色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撕裂寂静的、断断续续的枪响!像恶犬的狂吠,遥远却刺耳。

屋内,油灯如豆,灯苗在枪声传来的瞬间猛烈地、惊悸般跳动了一下,将傅鉴飞紧攥钨砂的身影和青年焦灼的面容,在墙上拉长、扭曲、晃动着,如同风中挣扎的烛火。

时间,仿佛被这黑夜和枪声凝固了。青年布满血丝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傅鉴飞,那目光烫得灼人。傅鉴飞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青年,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投向枪声传来的汀江方向,最终落回掌心那块沉默而沉重的矿石上。他干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的声音不高,却似滚过一道闷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这‘硬货’…我收下了。”

咚咚咚!前门突然爆发出凶蛮的擂门声,夹杂着粗暴的吆喝:“开门!巡查队!快开门!”

后堂的空气骤然冻结!青年身体猛地绷直,条件反射般要去摸后腰。傅鉴飞眼神如电,一把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青年痛得一缩。

“佛生!”傅鉴飞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带他!老地方!快!”

佛生脸色煞白,但动作出奇地快且无声。他一把扯住青年的胳膊,像只受惊的兔子,拽着他就往后厨深处那堆柴禾垛子后面钻。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堆满破箩筐和烂麻袋的小角落。

傅鉴飞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瞬间将那块冰冷的钨砂擦紧,塞进怀中紧贴心脏的内袋。那沉甸甸的硬物硌在皮肉上,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他迅速扫视地面,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猛地拉开门闩。

门刚开一道缝,一股大力就粗暴地撞了进来!五六个穿着黑制服、歪戴大檐帽的巡查队员,簇拥着一个瘦高男人挤了进来。那男人脸瘦得像刀削过,颧骨高耸,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偏偏生了一对三角眼,眼皮耷拉着,看人时目光从下往上溜,像阴沟里寻找腐肉的鬣狗。正是武所城稽查队副队长,邱七。

“傅郎中,深更半夜,好生热闹啊?”邱七的声音带着一股刻意拖长的腔调,裹着浓浓的廉价的烟草味,三角眼在昏暗的堂屋里一扫,像钩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角落,最后钉在傅鉴飞脸上。“刚才这里,动静不小嘛?”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硫磺焦糊气还残存在空气中。邱七的鼻子像警犬似的抽动了两下,目光落到堂屋地上尚未完全擦干净的几点暗红污渍和旁边散落的、沾着污泥和可疑黑色颗粒的湿草鞋印上。他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傅鉴飞挡在通往内室的过道口,脸上堆起一种混杂着疲惫、无奈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惑神情。“唉,邱队长,您瞧瞧……”他侧身指了指堂屋一角,那里还弥漫着血腥气,“下半夜雨刚停,就来了几个山里抬下来的伤号,说是后山坳口炼土铁的炉子炸了,铁水喷出来烫得皮开肉绽,骨头都断了!可怜见的……刚处理完,捡回条命,打发他们回去了。这大半夜的,把您几位也惊动了?”

“炼铁?”邱七眼皮懒懒地一撩,三角眼里的光却更锐利了,“武所城方圆几十里,哪个衙门批过开炉炼铁的执照?这私设炉膛,熔炼铁料……”他故意顿了顿,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贴着傅鉴飞的耳朵,压低的声音带着蛇信般的嘶嘶声,“傅郎中,你这是知情不报啊?还是说,那炉子里烧的,根本不是什么土铁?”

那“土铁”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淬了毒的针。

傅鉴飞心头一凛,面上却显出更大的惶急:“邱队长明鉴!我们开药堂的,只管救死扶伤,不问伤者来路!那汉子疼得死去活来,只说是炼铁的炉子炸了,旁的他们不说,我哪敢多问?更别说报官了……这年头,谁不怕惹祸上身?”他搓着手,一副老实人担惊受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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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七鼻腔里哼了一声,显然没全信。他目光越过傅鉴飞,阴鸷地扫向通往内室和药库的过道。“搜!”

几个黑皮队员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柜台、药架,胡乱翻动。叮叮当当,瓶罐撞击声乱响。沉重的脚步声朝着后堂和内室方向去了。

傅鉴飞心头瞬间收紧,面上肌肉却控制得纹丝不动,只是愁苦地搓着手,目光却如冰锥般锐利。他能听到后厨柴禾垛子后面细微到极致的、几乎被淹没的呼吸声。搜查队员的脚步声在靠近!

“报告邱队!后屋没人!”一个队员的声音传来。

傅鉴飞暗自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放下。

邱七却慢悠悠地踱到柜台边,随手拿起一个白瓷药瓶,正是之前傅鉴飞给伤者用过、如今已空空如也的那个。他晃了晃瓶子,里面粉末早已用尽,连瓶底都刮干净了。他凑近瓶口,深深嗅了一口。

“磺胺粉?”邱七猛地抬眼,三角眼里射出饿狼般贪婪又狐疑的光,“傅郎中,你好阔气啊!给几个不知来历的泥腿子用这么金贵的东西?还一用就是一瓶?”他猛地将空瓶掼在柜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说!哪来的?”

傅鉴飞眼皮都没抬一下:“邱队长说笑了,这哪是什么磺胺粉?这是我自己配的止血生肌散,用的是本地几味寻常草药,加了些提纯的松花粉。样子是有点像,药效也还行,但哪能跟真家伙比?”他语气坦然,甚至带着点医者的自信,“您不信?药库里还有配好的成品,味儿也不同,您试试?”

邱七死死盯着傅鉴飞的脸,像是在辨别每一丝表情的真伪。那空瓶里的气味混合着草药香和极淡的硫化物味道,来自傅鉴飞自制药方中的一味矿物辅药,确实不像纯粹的磺胺粉。他一时有些拿不准。但那份贪婪和怀疑并未消退。

“药库?”邱七嘴角又扯起那抹冰冷的弧度,“搜!仔细搜!看看傅郎中这济仁堂里,还藏着什么‘良药’!”

药库的门被粗暴地踹开了。里面传来更大声的翻箱倒柜声,药材被乱丢的簌簌声。

就在这时——

“邱队!邱队!”一个队员气喘吁吁地从店门外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邀功的急切,“城西头!‘福寿堂’药库!起火了!”

“什么?!”邱七猛地转头,三角眼瞬间缩紧。

“火光很大!像是有人故意点的!弟兄们看见两条黑影翻墙跑了!像是……像是往码头方向去了!”

邱七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福寿堂!那是城里另一个大药行!也是他邱七暗地里油水的重要来源!

“妈的!”他狠狠骂了一句,再也顾不上傅鉴飞这边,三角眼里只剩下狂怒。

他带着手下像阵阴风般卷了出去,冲向福寿堂方向的火光。

济仁堂里,瞬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只剩下药材苦涩的余味和尚未散尽的硫磺铁腥气。

傅鉴飞缓缓走到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台面,指尖冰冷。他看向药库方向——那里,存放着他昨日才秘密调配好、准备发往汀州下游几个联络点的几大包应急药材。刚才的搜查,那些队员粗暴翻找,但似乎还没翻到最里面用麻袋伪装的几包。火光映在他眼底深处,像跳动不安的鬼火。

必须转移!立刻!邱七这条疯狗,随时会折返!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向一片狼藉的药库。

“佛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出来!收拾药库!把‘清瘟散’和‘祛湿茶’,按老方子,重新分包!动作要快!”他刻意报出两个寻常药名,但眼神却锐利地刺向佛生,里面包含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更深沉的急迫——要处理掉那几包“特殊”药材的痕迹!重新伪装!

佛生从柴禾垛后面探出头,小脸依旧煞白,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被这巨大压力逼出来的坚毅。他用力点点头,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药库。

傅鉴飞的目光随即转向柴禾垛后面。那穿着湿草鞋的青年无声地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屈辱和熊熊的怒火,手死死按在后腰上。

傅鉴飞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凑近青年耳边,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碾磨出来:

“听着!城西那把火,烧不了多久!邱七这条恶狗,闻着味儿马上就会回头!你那‘硬货’在我这儿,是死路!天亮前,必须把它变成救命的药!”

青年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怎么变?药行都——”

“药行?”傅鉴飞发出一声短促、冰冷、近乎嘲讽的嗤笑,打断了他,“那是邱七和黑心鬼的盘丝洞!”他布满岁月刻痕的脸在摇曳的油灯下显得异常刚硬,眼中却似深潭寒冰,倒映着窗外远处跳动的火光,又仿佛看到了无数辗转呻吟的伤兵。“武所城的水路,明着走是死!我们走‘暗渠’!目标不是药行,是码头!是那些等着运桐油、运山货出闽江口的大船!”

青年瞳孔骤然收缩。

傅鉴飞语速快如疾风,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铁血的重量:

“你的人,有没有能混上船的?懂水性的?不要命、敢玩命的?”

“有!”青年毫不犹豫,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好!”傅鉴飞的眼中爆出一线精光,比钨砂的幽芒更冷,更硬,“听着,天亮前,码头东区‘广源’商号的桐油船队会启锚!船主姓林,面黑有疤,左耳缺一角!此人贪财,但有点老派的江湖气,认钱也认点旧情!他船上,常年夹带私货,胆子不小!你的人,必须混上去一个!带着这个——”

傅鉴飞快如闪电地从怀中贴身暗袋里摸出一枚东西,塞进青年冰冷僵硬的手心!不是铜钱,也不是银元,而是一枚手指长短、打磨得异常光滑温润的深紫色竹片!上面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一个繁复古拙的“傅”字!字迹深嵌竹纹之中,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沉静。

“这是我傅家几代前人行商江海的信物,林家祖上受过傅家恩惠,认得这个‘傅’字!用这个,找姓林的!告诉他,老友有批‘黑货’(指药材),赶着救命,求他夹带出城!价钱,随他开!但必须在天亮前,把船开到下游‘老鸦嘴’!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

傅鉴飞喘了口气,眼中寒芒更盛,字字如铁:“姓林的若敢耍花样,或者走漏半点风声……”他盯着青年布满血丝、杀意翻涌的眼睛,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你的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青年攥紧那枚温润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竹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丝迟疑被豁出去的狠绝彻底点燃,重重点头,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明白!”

“去!”傅鉴飞猛地一推他,“走小巷!避开火光!”

青年身影一晃,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青烟,无声地扑向济仁堂后门。

傅鉴飞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远处,福寿堂方向的火光似乎被扑灭了,只剩下浓烟在黯淡的天幕下升腾。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邱七那特有的、尖利刻薄的咆哮正由远及近!

时间!最后的喘息时间!

他猛地转头,看向药库里正手忙脚乱却异常专注地将那几大包特殊药材塞进装“祛湿茶”麻袋里的佛生。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着,照亮了佛生脸上滚落的汗珠和那双因极度紧张而睁大的眼睛。

刚才傅鉴飞与青年那番杀气腾腾的低语,显然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傅鉴飞的心,沉了一下。这孩子……知道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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