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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拉据武所民难安(1 / 1)

又过一月,夏末,空气闷得能拧出水。傅鉴飞正与两位坐堂先生李伯庸、张世襄在内堂商议,如何应对这愈演愈烈的时疫。李伯庸捻着花白山羊须,愁眉不展:“霍乱方子里的滑石、藿香、佩兰,存底眼看就要告罄,市面上寻不着,水路陆路都断了,唉……”

话音未落,药铺外猛地炸开一片喧哗!不是买卖声,不是议论时疫的嗡嗡声,而是尖锐的铜哨声、粗野的呵斥声、沉重的皮靴踏地的轰响,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惊惶的哭嚎和东西被撞倒的碎裂声。

“快!缉拿共党余孽!封锁要道!”

“妈的,动作给老子快点!”

“砰!”一声枪响陡然撕裂沉闷的空气,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药铺的门帘被人粗暴地掀开,撞得门框嗡嗡作响。几个深蓝色军装的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像几头闯进羊圈的狼,粗暴地涌了进来,刺刀泛着令人心悸的冷光。当头的军官是个黑脸胖子,敞着衣襟,露出汗津津的胸膛,腰间别着盒子炮,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药铺。

“谁是掌柜?”他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傅鉴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傅鉴飞。军爷有何吩咐?”

黑脸胖子上下打量他几眼,不耐烦地一挥手:“少废话!奎宁!你们这地方病鬼多,把这劳什子疟疾的药都给老子拿来!还有止血的、止痛的!有多少拿多少!”

李伯庸和张世襄脸色瞬间煞白。奎宁!这价比黄金的救命药!眼下时疫正凶,疟疾横行,这些药是撑起济仁堂乃至县城无数生机的命脉。

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嘴角还维持着一丝习惯性的、职业性的弧度:“军爷容禀,时下疫病横行,小店药材奇缺,奎宁更是……”

“放你娘的屁!”黑脸胖子眼一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傅鉴飞脸上,“老子在前线卖命,要你几包药,还敢推三阻四?搜!”他猛地一拍腰间盒子炮的皮套,发出响亮的一声。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立刻冲向药柜。他们不识字,也毫无章法,只凭军官的喊叫乱翻乱找。“奎宁”、“止血的”、“止痛的”……抽屉被“哐当哐当”地粗暴拉开,里面的药材被大手抓出、抛撒在地。防风、当归、黄芪、甘草……各种辛辛苦苦炮制好的药材像垃圾一样被践踏混合,浓烈复杂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原先的陈皮香,带着一种被凌辱的苦涩。

“在这里!长官!”一个士兵兴奋地大喊,从最里面一个抽屉里拖出几个沉重的白铁罐子,上面用醒目的红字印着“奎宁”的英文标识——那是傅鉴飞托尽门路、花了大价钱从广州教会医院流出的渠道才弄到的珍稀存货,是应对这场大疫的底气。

“统统拿走!”黑脸胖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大手一挥。士兵们抱起沉重的铁罐,又将旁边几个装着上好三七粉、白药和鸦片酊(那时最有效的强力镇痛剂)的抽屉一扫而空。

“军爷!万万不可啊!”李伯庸须发皆张,再也按捺不住,扑上来想阻拦一个抱着三七粉罐的士兵,“这是救命的药!城里那么多染疫的……”

“滚开!老不死的!”那士兵抬脚狠狠一踹,正踹在李伯庸心口。老人闷哼一声,像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撞在沉重的酸枝木药柜上,“咚”的一声巨响,药柜几格抽屉被震得弹开,药材簌簌落下。李伯庸蜷缩在地,捂着胸口,身体痛苦地抽搐着,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沫。

“李老!”张世襄目眦欲裂,扑过去扶住李伯庸。

傅鉴飞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有瞬间的发黑。他死死盯着那黑脸胖子军官。那军官却像没事人一样,挑衅地回瞪着他,甚至还带着一丝残忍的得意:“怎么?傅掌柜?想造反?”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了腰间的盒子炮上。

满目狼藉,药材混杂践踏,李伯庸痛苦的呻吟如同钝刀割着心。傅鉴飞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然而,那黑脸的胖子军官腰间匣子炮乌幽幽的洞口,像一只随时会扑噬的凶兽之眼。所有的愤怒、屈辱、如烈火般焚心的冲动,都在这一瞥之下,被强行压入冰封的深渊。他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紧绷的下颌线条清晰得如同刀刻。

“不敢。”傅鉴飞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躬下身,幅度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更像是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得不弯折的脊梁。“军务要紧……军爷慢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那军官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轻蔑地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和痛苦呻吟的李伯庸,大手一挥:“走!”士兵们抱着抢来的药罐和药包,扬长而去,沉重的皮靴踏过散落在地的药材,留下清晰的泥污脚印。

药铺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李伯庸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气声。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的药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傅鉴飞缓缓直起身,没有去看地上的药材,也没有立刻去扶李伯庸。他的目光落在刚才放奎宁罐子的那个空荡荡的抽屉上,里面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粉末,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反光。那是被敲骨吸髓后的残骸。他一步步走过去,每踏一步,脚下都传来药材被碾碎的细微声响。他扶着酸枝药柜冰冷的柜体,指尖触到那坚实厚重的木头纹理,像是在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他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息胸腔里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混杂着愤怒与无能为力的血气。窗外,是国军士兵得意的呼喝和老百姓惊恐的窃窃私语。

秋意渐深,街边的木芙蓉开得没心没肺,碗口大的紫红花朵在凉风里招摇。济仁堂药铺的生意,却如同这深秋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货架空了大半,药柜里昔日拥挤的抽屉如今稀稀拉拉,如同饥饿者干瘪的肚腹。许多格子空荡荡的,黄铜拉手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寂寞的光。剩下的药,常备的甘草、陈皮、金银花之类已不多,更遑论那价比黄金的稀缺药材。药铺里弥漫的不再是往日那种浓郁而令人安心的药香,而是一种苦涩的、接近衰败腐烂的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的汗馊和排泄物的异味。

霍乱是压下去了,可天花又如同鬼魅般缠了上来。药铺内外挤满了绝望的面孔。抱着高热惊厥孩童的妇人,哭得声嘶力竭;蜷缩在墙角、脸上身上布满水疱脓疮的男人,双目空洞地等待着命运;老人们低声的咳嗽和呻吟,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药柜前,伙计阿炳手忙脚乱,声音嘶哑地一遍遍重复:“白芷没了!贯众没了!板蓝根?早就断货了!您……您拿点甘草根回去,加绿豆煮水试试吧……”

傅鉴飞坐诊的方桌旁,队伍排到了门外。他眉头紧锁,手指搭在一个孩子滚烫的手腕上,那烧灼感透过指尖传来。孩子的脸颊破溃了几个脓疱,黏稠的汁液沾在他枯瘦的手指上。

“傅先生,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啊……”孩子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傅鉴飞收回手,疲惫地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在药方上写下“升麻、葛根、赤芍、甘草”几味,递给妇人:“去抓药,煎浓汁,凉温了频频涂抹疱上,内服……能退一点烧是一点。”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知道这方子对这凶猛的天花,杯水车薪。

妇人如获至宝地捧着方子冲到药柜前。阿炳拿着方子,呆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拉开几个抽屉,都是空空如也。“升麻……葛根……都没了……”

妇人脸上的希望瞬间崩塌,她看看阿炳,又看看那空空的抽屉,再回头看看傅鉴飞,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猛地瘫坐在地,发出一声野兽般受伤的嚎啕,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哭声撕心裂肺,像一把钝刀子割着药铺里所有人的神经。

傅鉴飞的手在桌面下无声地攥紧。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沉重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如同每次大军过境前的窒息感。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哭泣的妇人,望向药铺门外。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警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带着铁锈和硝烟未散尽的气息。

果然,没过几日。一个清冷的早晨。薄雾尚未散尽,街道在晨光中显出灰蒙蒙的底色。没有喧嚣的号角,没有纷乱的脚步,只有一种沉重的、整齐划一的、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不是国军士兵散乱嚣张的步履,那是一种被严格约束的力量踏在青石板上的低沉回响,带着一种熟悉的、压抑的节律。

傅鉴飞正小心地擦拭着仅存的几支老山参——那是压箱底的货,轻易不敢示人。听到这声音,他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人参,走到门边,撩起厚重的蓝布门帘一角,向外望去。

薄雾中,一队队灰色的身影沉默地行进着。军装依旧朴素,甚至显得更破旧了些,打着厚厚的补丁。士兵们的脸上刻满了长途奔波的疲惫,许多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脚步却依旧沉稳有力。队列中夹杂着担架,上面躺着缠满肮脏绷带的伤兵,有的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整个队伍带着一种浓重的血腥气、汗酸气和伤口溃烂的气息,沉重地压过街市清晨的微凉空气。

没有扰民,没有呵斥。他们只是沉默地走着,目标明确——是往县衙方向去的。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傅鉴飞认得那张脸。正是几个月前那个在冷雨中留下银元买药的年轻军官。只是此刻,他脸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新愈伤疤,从颧骨斜拉到下颌,眼神比那时更加冷峻,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像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土。

队伍在济仁堂斜对面的街角稍稍停顿。一个伤兵大概是看到了药铺的招牌,挣扎着从担架上探起半个身子,虚弱地指向这边,嘴唇嚅动,似乎在说什么。担架旁的卫生员立刻按住他,目光也投向了济仁堂的招牌,那眼神里充满了焦灼的期待,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

傅鉴飞站在门帘后,看着那卫生员期盼的眼神,看着担架上伤兵痛苦扭曲的脸,还有那军官脸上那道刺目的伤疤。街角处,几个衣衫褴褛、脸有菜色的孩童怯生生地望着这支沉默疲惫的队伍,眼神里没有惧怕,只有一丝茫然的好奇。一个挎着破篮子的老妇人,在推搡中被挤到了队伍边,眼看就要摔倒,一个士兵迅速伸手扶了她一把,动作干脆而无声。

他默默地放下了门帘。转身,没有犹豫,走向那个存放药材的、通往后面库房的小门。他掏出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黄铜锁。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陈年药气扑面而来。

他走进去。库房幽暗,只有高窗透进几缕微光。一排排高大的乌木药架矗立在阴影里,像沉默的巨人。药架上,贴着标签的药罐、麻袋、柳条筐整齐排列着,数量比前堂柜上多不少,但也远非充盈。他径直走到最里面一排架子旁。那里存放的是稍好一些的存货,一些他从外地高价购来的应季药材,准备应对可能再次爆发的时疫,也是他支撑济仁堂的最后底气。

他站在这架子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贴着的标签:白芷、防风、金银花、黄连、田七粉……还有一小罐珍贵的云南白药。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些药罐,而是直接握住了架子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木质插销。他用力一拔,再向外一拉。

这排高大的药架,竟然无声地、缓缓地向侧面滑开了!原来这架子后面,竟是一个修得异常巧妙、紧贴着墙壁、隐蔽在阴影中的内嵌式药柜!这才是傅鉴飞真正的家底。里面一格一格,存放着他多年来费尽心力囤积下来、市面上难以寻觅的珍稀药材:成色极佳的野山参、真正道地的川贝、密封完好的上好鹿茸切片,以及几大罐纯度极高的奎宁粉和一小盒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针剂(他早年通过教会医院的关系弄到的救命药)。这些药材被油纸、锡罐、瓷瓶层层包裹,保存得极好,散发着特有的、浓烈而纯粹的清苦气味。

他沉默地站在这真正的秘密宝库前,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直的背影。前堂隐隐传来的病人咳嗽声、伙计阿炳应付抓药的声音、街上红军队伍低沉整齐的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汇聚过来,敲打着他的耳膜。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摸索着按下了药柜内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机括。

“咔嚓”一声轻响,内嵌药柜下方,紧贴地面的位置,一块厚重的木板无声地向上弹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出的低矮洞口。一股更加陈旧阴凉的气息从洞中逸散出来。那里,才是他最后的底线——存放着少量最最紧要、真正压箱底的孤品药材,以及一些真正的金银细软。洞口幽深,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傅鉴飞站在这个“眼睛”上方,沉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洞里阴冷的气息沿着脚踝爬上来,前堂病人的呻吟和街上红军的脚步声却像滚烫的烙铁,烫着他的心。他缓缓俯下身,手指拂过内嵌药柜里那些珍贵的锡罐瓷瓶,指尖感受着冰凉的金属和细腻的瓷面。最终,他拿起了一包上好的田七粉,一包黄连,一罐分量不轻的金银花干,又犹豫片刻,取出了那盒珍贵的盘尼西林针剂中的一小半。他没有去触碰那个幽深的洞口,只是将取出的药材放在一旁的空竹筐里。

他重新将内嵌药柜的架子推回原位,严丝合缝,看不出丝毫端倪。然后,他锁上库房的门,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竹筐回到前堂。

药铺里依旧人满为患,愁云惨雾。傅鉴飞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大门,掀开厚重的蓝布门帘。

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军官正站在街对面的墙根下,和一个卫生员低声说着什么,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卫生员一边听,一边焦急地搓着手,目光不时瞟向济仁堂的方向。

傅鉴飞的出现,让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傅鉴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提着竹筐,一步步走过清晨清冷的街道。伤兵的呻吟、担架上散发的血腥和药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更浓了。他走到军官面前,一言不发,将手中的竹筐轻轻放在军官脚边的青石板上。竹筐里,田七粉的棕色纸包、黄连的深黄色块根、金银花干枯的花瓣清晰可见,最上面是那个装着几支盘尼西林针剂的小木盒。

军官低下头,目光扫过竹筐里的东西。当看到那个小木盒时,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傅鉴飞。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愕然,有难以置信,有瞬间的如释重负,最后都化为一种沉重的、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他身后的卫生员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看着那些药,眼睛亮得惊人。

傅鉴飞却在他开口前,微微摇了摇头。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没有看军官的眼睛,只是平静地转身,像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步履沉稳地走回药铺。厚重的蓝布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目光和声响。

军官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又低头看着脚边沉甸甸的竹筐,定在那里,半晌没有动。最终,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沉得如同叹息。他弯腰,亲自提起那竹筐,对卫生员低声说了句什么。队伍再次启程,那沉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县衙方向灰蒙蒙的晨雾里。街面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有济仁堂门前石板上的几点微痕,是竹筐压下的一点灰尘。

土改的风声,像浸了水的炮竹,只在湘湖乡那边闷闷响过两声,便彻底偃旗息鼓,再没了动静。消息是阿炳从乡下探亲回来时带来的,带着一股子稻草和牛粪的气息,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打谷场那血……啧,渗进地里,洗都洗不干净,黑黢黢一片!”阿炳抱着膝盖蹲在后院煎药的泥炉旁,炉火映着他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农会那几个人,头天晚上还敲锣喊着分田分地欢喜着呢,第二天……人就没了!吊在村口的老樟树上,舌头伸得老长……听说逃进山的也抓回来好几个,就在河滩上……用铡刀……”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仿佛那里面正烧着骇人的景象。

傅鉴飞正用小石磨磨着最后一点田七粉,粉末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动作不停,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武所这边呢?没动静?”

“没,”阿炳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一点影儿都没。除了湘湖那地方闹腾了几天,别的乡,安静得像坟地。小旗河那边,陈家的大斗还在祠堂门口放着呢,该交几成租子还是几成,一个子儿都少不了。谁敢提‘分’字?不要命了么!大家都说,那是雷公岭上的‘疤脸虎’干的,收钱办事,麻利得很……”

阿炳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对未知暴力的深刻恐惧。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出一个小火星。傅鉴飞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碾槽里那一点点暗红色的珍贵药粉,像看着凝涸的残血。他小心翼翼地用骨片将粉末刮进一个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得光滑的粗瓷小药瓶里,塞好软木塞,指尖在冰凉的瓷壁上停顿了一瞬。湘湖的血,终究还是太烫,烫得足以浇灭所有刚刚萌动的火星。武所的山依旧沉默,土地依旧沉睡在旧日的契约里,如同济仁堂那些日渐空荡的药屉,只留下沉默的缝隙。他拿起药瓶,放进柜台深处一个空了大半的抽屉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日子在药香与病气的交织中,在军队来去的脚步声中,缓慢而滞重地往前爬行。药铺的困境如同勒紧的绳索,一日紧过一日。货架空,药柜空,连伙计阿炳眼见着也瘦脱了形,原先圆润的脸颊凹了下去,眼底带着青黑。傅鉴飞坐在那张酸枝木诊桌后,看着眼前排着的长队,一张张绝望枯槁的脸孔,眼中却深藏着一种近乎疲惫的麻木。

“傅先生,您看看这方子……还能抓齐么?”一个老妇人颤巍巍递过一张泛黄的纸方。

傅鉴飞接过,扫了一眼:羚羊角、犀角、紫雪丹……都是早已绝迹的稀罕物。他沉默片刻,提笔蘸墨,在纸上划去那几个名字,在旁边重新写下:水牛角浓缩粉、大青叶、石膏、知母。字迹依旧沉稳有力。

“老人家,按这个试试。”他将改过的方子递还,“羚羊角犀角如今是天上的星子,难寻了。这个方子……聊胜于无,清心退热还是可以的。”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黯淡下去,她默默地接过方子,佝偻着背,走向药柜。阿炳接过方子,只看了一眼,便熟练地从几个抽屉里翻找出大青叶、石膏、知母,分量都给得足。水牛角浓缩粉罐子已经见底,他用小铜勺仔细地刮出最后一点褐色粉末,包进桑皮纸里。

老妇人付了钱——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毛票和几个冰冷的铜板,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叹息。

傅鉴飞的目光越过抓药的人群,落在药柜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那抽屉和其他的一样,贴着标签,写着“土茯苓”三个工整的墨字。他停顿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随即起身,走了过去。

他拉开那个“土茯苓”的抽屉。里面没有药材,只有一本厚厚的、封面磨得发亮的蓝皮账册。他拿起账册,手指熟稔地翻到中间某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有看那上面的数字和药名,而是径直翻到夹在册页深处的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薄纸片。

这纸片很普通,是济仁堂开方用的那种带红线的竖行信笺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它。纸上的墨痕已有些时日,但依旧清晰,正是林蕴芝转来的周怀音那封信的一部分剪裁下来的字条。上面是周怀音那娟秀熟悉的笔迹:“……自与善涛赁屋同住后,那年轻人待她极好,二人正商量着等手头松快些,再补办婚仪……”

傅鉴飞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指尖能感受到墨迹微微凸起的触感。“等手头松快些……”这几个字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最终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凝结在眉宇间,沉甸甸地向下坠去。这承诺在动荡的年代里,像药屉深处残存的几粒种子,微弱却又固执地存留着。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离开那纸片,望向窗外。药铺门外的街景依旧灰蒙蒙,行人匆匆,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与警戒。

突然,一个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那是钟嘉桐!她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焦虑,不再是平日里在济仁堂时那份从容干练。她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罩衫,臂弯里挎着一个藤条药箱。她几步跨过街面,径直朝着济仁堂走来。

她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水潭。药铺里等待抓药的病人和家属,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几分。钟嘉桐在济仁堂做事,在这小小的县城,尤其是在这病患云集的药铺附近,早已不是生面孔。

钟嘉桐音没有在药柜前停留,甚至没有多看抓药的长队一眼。

她像一阵风,直接穿过了前堂,走向坐在诊桌后的傅鉴飞。她的目光锐利,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询,直直地落在傅鉴飞脸上,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药铺里压抑的嗡嗡声:

“先生,听说了吗?湘湖那边,天花闹得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药铺里一张张愁苦病容的脸,“有几个从湘湖逃过来的,病得不成样了。他们……他们说是红军卫生队给小孩种过‘牛痘’的那几个村子,疫气……像是轻些?”

她这句话问得突兀,声音虽然压得低,但在相对安静的药铺里,却像投入枯井的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几个耳朵尖的病人或家属,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疑混杂着希望的神色,目光在傅鉴飞和钟嘉桐之间来回逡巡。

傅鉴飞握着账册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钟嘉桐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对某种真相的急切求证。这求证,本身就带着立场。在这风声鹤唳的武所县城,一个济仁堂的女子,当众询问红军卫生队的防疫成效,不啻于在刀尖上跳舞。

他缓缓合上那本夹着秘密字条的账册,动作沉稳地将它推回诊桌一角。他抬起眼,迎向钟嘉桐的目光。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潭水,倒映着对方急切的身影,却不起丝毫波澜。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医者惯有的冷静和一种审慎的疏离:

“牛痘之法,古已有之。《种痘新书》亦言其效。防天花,清湿热,避秽气,扶正气,皆是根本。”他语速平缓,避开了“红军卫生队”这几个烫手的字眼,只从纯粹的医理出发,措辞严谨得像在背书,“至于湘湖疫情轻重……一地之气运,一地之民情,乃至时令变化,皆可影响,未可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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