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不再是甘霖,而是天公倾泻下的无尽悲鸣。
1930年的这场豪雨,在湘湖大地上空肆虐了七日七夜,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墨黑的云层沉沉压在武平县桃溪一带的山峦之上,将整片天地浸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阴沉潮湿里。雨幕稠密得化不开,视线所及不过丈许,远山近树都隐没了形迹,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喧嚣的水声。桃溪早已褪去了往日的温婉娴静,化作一条狂怒的土黄色巨龙,裹挟着大量从上游山体撕裂下来的泥沙草木,暴躁地冲击着它早已不堪重负的堤岸。浑浊的浪头翻滚着,每一次凶猛地拍击,都啃噬着堤岸本就虚弱的根基,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呜咽。
靠近河岸的湘水湾村,首当其冲地承受着这场天罚。浑浊腥臭的河水,像无数只贪婪的触手,悄无声息又不可阻挡地漫过残破的土堤,淹没了低洼处的田埂、菜畦,然后毫无怜悯地涌向村民赖以栖身的土坯房。水势上涨得极快,前一刻还能看见门槛,下一刻浑浊的水流已经倒灌入屋内,冰冷地舔舐着锅灶、床脚。惊恐的鸡鸭扑腾着翅膀在漂浮的杂物堆中绝望地挣扎嘶鸣,猪在圈里发出沉闷而恐惧的嚎叫。村里的土路顷刻间化为泽国,人们惊慌失措,在没过膝盖、冰冷刺骨的泥水里踉跄奔逃,呼儿唤女之声与风雨声、激流声搅作一团,谱写着末日的悲怆交响。
董敬胜赤着脚,裤管高高卷过膝盖,冰冷的泥水浸得他小腿肚阵阵抽筋。他顾不得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涉过院子里的积水,冲向村边那几间他赖以生存的榨油坊。油坊地势略高,但此刻汹涌的洪水也已顽强地爬上了第一级台阶,像贪婪的舌头舔舐着门框下的缝隙。
“快!把剩下的桐油桶全给我搬上去!堆到阁楼!快啊!”董敬胜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尖利,穿透淅沥的雨幕,焦急地指挥着同样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挪动的两个帮工。油坊里一片狼藉,地面漂浮着散落的油饼渣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气味和水腥气。
“东家,快看水车!”一个年轻帮工指着油坊外墙方向,声音带着哭腔。
董敬胜猛地扭头,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支撑着巨大水车木轴的沉重木架,两根原本碗口粗的立柱,下半截已完全浸在了浑浊的泥水里。洪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石块,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撞击着木架。每一次撞击,整个结构都痛苦地呻吟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柱子根部被大水浸泡冲刷得松软,肉眼可见地微微倾斜晃动。那庞大的水车轮盘,仿佛一个醉汉,在洪水的冲击下沉重地、不情愿地空转着,每一次转动都牵动着整个油坊棚顶簌簌落灰。那根维系着它平衡的横梁,在剧烈的晃动中不断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完了!董敬胜脑中一片空白。榨油坊全指着这架祖传的水车提供动力,水车一垮,榨杆就废了,油坊也就完了!这不仅仅是他董敬胜的饭碗,更是湘水湾村榨油熬油、换取活命钱的血脉!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激不出一丝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心。
“敬胜哥!敬胜哥!”一个同样浑身湿透、满脸惊惶的人影从村口方向的水里跌跌撞撞跑过来,是邻居水生。“樟树滩……樟树滩那边的堤坝……怕是守不住了!水……水要灌进村了!”水生指着下游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水生的惊叫,远处,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碎的轰响隐约传来,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水流咆哮声。樟树滩的堤坝,终究没能挺住。
溃口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积蓄已久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通道,瞬间化为更加狂野的猛兽,裹挟着更高的浪头,以摧毁一切的气势,咆哮着冲向下游地势更为低洼的村落。首当其冲的便是下溪坪,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一片落叶,连一声像样的呼救都未能发出,眨眼间就被翻滚的浊流吞噬。高耸的树木瞬间被淹没大半,只留下几簇摇晃的树冠;低矮的土坯房如同小孩堆砌的泥塔,在洪水的拍击下连片坍塌,激起的泥浪瞬间抹平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房梁、散乱的家具、挣扎的家畜……以及零星几个黑点,那是绝望中试图抓住任何漂浮物的人影,在汹涌的激流中沉浮,时隐时现。
“我的娃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嚎,像淬过火的钢针,猛地扎破雨幕的喧嚣,直刺董敬胜的耳膜。他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决口方向的一片汪洋里,一个妇人死死抱着半截泡得发胀的房梁,下半身浸在浑水里。她披头散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向洪水中央一个正在迅速被漩涡卷走的小小襁褓,眼神里的绝望足以令天地失色。她徒劳地伸出枯瘦的手,向着那迅速消失的黑点抓挠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她身下的浊流中,几个模糊的人影徒劳地扑腾了几下,便沉下去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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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插进董敬胜的胸膛,又缓慢地搅动。他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呕出几口酸涩的苦水,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油坊潮湿冰冷的土墙,指甲几乎抠进了泥坯里。方才还焦急于油坊水车的他,此刻只觉得那点损失渺小得可笑。在这吞噬生命的滔天洪水面前,榨油坊、水车、桐油……一切都失去了重量。下溪坪,那里有他远房的姑母一家,还有相熟的种姜老把式……他们,此刻在哪里?是被卷走了?还是正徒劳地在哪个屋顶上等待?抑或……像那个襁褓一样,已经消失在这无情的浊浪之中?
一种灭顶的巨大悲恸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黏稠的泥浆,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靠着墙,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去,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和污迹,那彻骨的寒意,仿佛冻结了他的骨髓和灵魂。
洪水终于咆哮着奔向更下游,留下满目疮痍的湘湖大地。浑浊的泥浆像一层厚厚的、绝望的裹尸布,覆盖了曾经的田畴、道路和家园。低洼处,积水仍如困兽般在沟壑和洼地里打转,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大地流不尽的泪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腐烂植物和牲畜尸体的恶臭,令人作呕。侥幸未被完全冲垮的土坯房,墙壁被水浸泡出触目惊心的黄褐色晕染痕迹,剥落的泥皮裸露出里面枯黄的稻草茬,摇摇欲坠。到处是断壁残垣,坍塌的土坯和断裂的房梁、门板、破碎的陶罐家具混杂在一起,堆积在泥泞里,诉说着昨日那场浩劫的暴虐。
侥幸存活的人们,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游魂,在齐膝深的冰冷淤泥里麻木地跋涉,翻找着一切可能还有用的东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浸透了泥水、早已辨不出颜色的粗布包袱,那是他翻遍倒塌的屋梁,唯一找到的“家当”。他呆呆地站在曾是自家堂屋的位置,浑浊的眼睛空茫地望着脚下那片泥泞,身体微微摇晃着,仿佛随时会被这片吞噬了亲人的土地再次吸进去。几个孩子蜷缩在稍微高一点的残墙根下,浑身泥泞,瑟瑟发抖,饥饿和寒冷让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用一双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这片被彻底改变的世界。
“老天爷啊……收了我们吧……”一个头发蓬乱、脸颊凹陷的妇人瘫坐在自家倒塌的灶台泥堆旁,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冰冷的泥浆,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哀嚎,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充满了末日般的悲凉,“一粒粮都没了……这寒冬腊月……怎么活啊……”
这哀鸣如同点燃引信的火苗,瞬间引爆了弥漫在废墟上的死寂绝望。更多的悲声、咒骂、无助的啜泣从这片泥泞的坟场上响起,汇聚成一片凄惨的哀歌,在空旷的废墟上低回盘旋,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泥沼,朝着湘水湾村最为集中的几处断壁残垣走来。那是乡苏维埃的干部,杨茂生。他身上的灰布旧军装早已被泥浆染得看不出本色,湿透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草鞋深陷在泥里,每拔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他脸色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依旧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火光。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满身泥泞、但神情肃穆的赤卫队员,他们扛着铁锹、竹杠、粗绳,如同从泥水里长出的铁铸脊梁。
“乡亲们!乡亲们!”杨茂生在一块稍高的断墙上站稳,用力拍了拍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洪亮,试图压过这片悲声,“天灾无情!但人不能等死!乡苏维埃在,赤卫队在!我们共产党领导的苏维埃政府,不会丢下大家不管!”
悲泣和咒骂声稍稍低落,无数双充满血丝、溢满泪水和茫然的眼睛望向他。那眼神里有怀疑,有麻木,也有绝境中抓住一根稻草的微光。董敬胜站在自家油坊门口,远远看着杨茂生,心头像压着磨盘。乡苏?这个新名词,在昔日分田分地的轰轰烈烈里曾带给他一丝光亮,但在这滔天的洪水吞没一切之后,那点光亮似乎也变得遥远而微弱。人活着,水退了,可眼前这烂泥塘,这没顶的饥寒,怎么熬?他望了一眼自家油坊里同样一片狼藉、积水未退的地面,还有那架随时会倾覆的水车,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眼下最急的!”杨茂生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是救人!找粮食!安顿好老弱妇孺!还有,保住我们的田地根基!樟树滩那个大口子必须堵上!不然再来一场雨,剩下的村子也保不住!”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村外浑浊的溪流方向:“赤卫队的!跟我去樟树滩!”
那几十个赤卫队员没有丝毫犹豫,沉默地扛起工具,踩着厚厚的淤泥,跟着杨茂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下游那片如同巨兽之口的溃坝处。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在无边无际的泥泞里,显得渺小而决绝,步履坚定地踏向那片吞噬生命的洪流源头。
樟树滩的溃口处,浊流依旧汹涌。洪水冲出了一个十几丈宽的豁口,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断木碎石,狂野地奔泻而下,源源不断地灌入下游已成泽国的田野。两岸被撕裂的堤坝边缘,泥土不断被冲刷剥落,发出“噗通噗通”的沉闷声响,缺口还在肉眼可见地扩大。冰冷的寒风刮过水面,卷起细小的水沫,扑打在岸边的人脸上,如同冰针扎刺。
杨茂生和赤卫队员们站在溃口两侧的残堤上,看着这依旧狂暴的水势,面色无比凝重。被洪水浸泡冲刷过的泥土稀烂如粥,一脚踩下去能陷到大腿根,别说站人,连站稳都极其困难。
“茂生叔!这样不行!泥太软了,人根本站不住,填下去的东西眨眼就被冲跑了!”一个身材敦实的赤卫队员,叫阿牛的,费力地从稀泥里拔出脚,焦急地喊道。他脸上溅满了泥点,胳膊上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渗着血丝。
杨茂生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浑浊的水流在他脚下不远处打着旋涡,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渺小。他目光死死盯着翻腾的水面,又扫过岸边堆积的一些断木和石块,最后落在队员们肩头扛着的粗麻绳上。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阿牛!大柱!铁头!”杨茂生猛地抬头,声音穿透水声,“把绳子浸湿!拧成两股!越粗越结实越好!其他人,去砍树!找石头!大的!越大越好!”
命令一下,赤卫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几个人迅速解开缠绕的粗麻绳,拖到水边浸透,然后合力在泥地里喊着号子绞拧,粗糙的绳索勒进掌心,磨出血痕也毫不在意。另一些人则艰难地跋涉到稍远的地方,用柴刀劈砍那些被洪水冲倒但尚未完全折断的大树,或是合力在泥泞里刨挖、撬动那些深陷的大石块。泥地里很快堆起了一些湿漉漉、沉甸甸的“弹药”。
杨茂生目光如鹰隼般逡巡,最终锁定在溃口上游不远处,一棵被洪水冲得半倒、却仍顽强扎根在泥里的老柳树。粗壮的树干虬结,横亘在水面上方,成为了天然的锚点。
“把绳子一头,拴死在那棵老柳树上!要打死结!”杨茂生指着那棵老柳树吼道,“另一头,给我捆上大石头和粗木头!捆结实了,沉到水里去!横在口子上!”
赤卫队员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要用沉重的锚石和木头沉入水中,利用绳索和老柳树形成一道水下拦网,减缓水流速度,为投掷料物争取立足点!
阿牛和一个瘦高个队员,顶着扑面而来的冰冷水沫,抱着那根浸透后沉重如铁的粗麻绳一头,艰难地涉水靠近老柳树。浑浊的洪水猛烈冲击着他们的腰身,几次差点被冲倒。两人互相扶持着,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将绳索一圈圈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阿牛用颤抖的手打着死结,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岸上,七八个队员合力抬起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沉重青石,喊着震天的号子:“一、二、起——!”绳索的另一端被牢牢捆在石块上。同时,另一根粗麻绳也捆上了一截沉重的原木。
“沉!”杨茂生挥臂怒吼,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轰隆!”“噗通!”巨石和原木被众人合力推入湍急的洪流中,巨大的水花溅起老高。绳索瞬间被水流冲得笔直,发出令人心惊的紧绷嗡鸣,深深地勒进老柳树的树皮里,仿佛随时要断裂!然而,这沉重的一横,终究起了作用。狂泻而下的水流被水中巨大的障碍物阻挡、分流,水势在溃口中央的位置,肉眼可见地滞涩、减缓了一些,形成了一片相对水流稍缓的区域。虽然浊浪依旧翻涌,但那股一往无前、摧毁一切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了一部分!
“成了!成了!”岸上响起一阵带着哭腔的欢呼。
“别停!快!填土!扔沙袋!就对着那绳子后面扔!”杨茂生抹了一把满脸的泥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却更加高亢。他第一个抱起一个装满泥土的、沉甸甸的粗麻袋,那袋子粗糙的麻线深深勒进他肩膀被磨破的皮肉里。他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毫不犹豫地踩进岸边的烂泥里,然后奋力将沙袋投向那绳索下游、水流稍缓的区域。
“跟上!快跟上!”赤卫队员们群情激奋,纷纷抱起沙袋、石块,甚至直接用手臂兜着湿漉漉的泥土,不顾一切地涌向岸边。
然而,水的力量依旧可怕。最初投下的沙袋石块,甫一入水,立刻激起巨大的水花,随即便被那股虽然减弱但依然强劲的暗流冲得歪斜翻滚,很快消失在浊浪里,似乎根本留不住。
“不行!这样不行!得靠近点!扔准了!”杨茂生看着沙袋瞬间消失,心猛地一沉。他猛地将又一个沙袋甩在肩上,竟是抬脚就要往那水流稍缓、但依旧没过大腿根的水域里走!
“茂生叔!危险!”阿牛一把拉住他,惊叫道。
“不靠前顶住,扔多少都是填无底洞!”杨茂生甩开阿牛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绝然的刚毅,“都别愣着!力气大的,跟我下!在水里给我顶住!其他人,紧着把料子扔到我们前头!快!”
话音未落,杨茂生“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齐腰深的冰冷洪流里。一阵寒意瞬间激得他浑身猛一哆嗦,嘴唇瞬间乌紫。巨大的水流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死死咬住牙关,弯腰用肩背死死顶住一个即将被冲走的沙袋,像一块顽强的礁石,硬生生在激流中站住了脚跟!
“下!跟着茂生叔!”阿牛嘶吼一声,紧跟着跳了下去。接着是铁头、大柱……十几个最精壮的赤卫队员,如同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扑入冰冷的洪水中。他们学着杨茂生的样子,用身体做桩,肩扛背顶,死死抵住那些不断投下的沙袋石块,在狂暴的水流中构筑起一道血肉堤坝。浑浊的浪头猛烈地拍击着他们的胸膛、面颊,冰冷的河水贪婪地吞噬着他们残存的体温。牙齿打颤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被浪头呛水的剧烈咳嗽声,混杂在一起。他们的脸因寒冷和用力而扭曲,嘴唇乌紫,身体在急流中不停地颤抖,却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那里!
岸上运送土石沙袋的队伍拼命加快速度。泥泞湿滑,不断有人摔倒,又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污。被洪水冲毁家园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眼中渐渐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几个汉子默默地加入了运送的队伍,老人和妇女则自发地找来破旧的锅碗瓢盆,在稍远的高地挖取相对干燥的泥土装入麻袋或箩筐。
“快!扔这里!对准我!”杨茂生在激流中嘶吼,声音完全变了调。他奋力用肩膀顶住一个刚刚落下的巨石,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胸口发闷,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下。每一次沙袋石块的落下,都意味着一次沉重的撞击,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身体在水中剧烈摇晃,但他死死咬着牙,双脚像生了根,半步不退!
时间在冰冷的洪水和炽热的信念对抗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从正午到黄昏,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暗红的伤口,悬在西天,将冰冷的河水、泥泞的堤岸以及堤岸上那些搏命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终于,在付出了无法计数的沙袋、石块、断木,在十几个赤卫队员几乎冻僵在洪水里之后,溃口中央,在绳索与血肉之躯的合力之下,一道由土石和意志垒砌的、粗糙而顽强的堤坝雏形,终于艰难地露出了水面!虽然水流还在从缝隙和底部顽强地渗出,但那股狂野奔涌、吞噬一切的势头,被彻底扼住了!
“堵……堵住了!堵住了啊!”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哭喊。
杨茂生被阿牛和大柱几乎是拖抱着拉上岸。他的身体冰冷僵硬,脸色青紫,嘴唇不停哆嗦,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瘫倒在泥泞的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肩上、手臂上被绳索和沙袋磨破的地方,在冰冷河水的浸泡下,伤口翻卷发白,边缘透着不祥的乌青,渗出的血水早已被冲刷干净,只剩下火辣辣的剧痛和刺骨的麻木。他的旧军装如同刚从泥塘里捞出,湿透冰冷地紧贴在身上,几个被尖锐石块划破的口子,露出底下同样青紫的皮肉。岸上的冷风一吹,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意识都有些模糊。
“茂生叔!茂生叔!你撑住!”阿牛带着哭腔,慌乱地想把自己同样湿透、磨得破烂的外衣脱下来裹住他。
“别……别管我……”杨茂生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沾满泥浆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溃口的方向,声音微弱却不容置疑,“加固……加固口子……看……看好……”
被洪水蹂躏过的湘水湾,在白日惨淡的阳光下,如同一片巨大而黏稠的伤口,裸露在天地间。泥泞覆盖了一切,吸饱了水分的土地踩上去如同沼泽。空气里那股绝望的气息并未因樟树滩决口的堵住而完全消散,更多的是一种死寂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寒冷如同无形的细蛇,钻进人们单薄的、被泥水湿透的破衣烂衫里,啃噬着最后一点热气。
村中心那棵唯一未被洪水冲倒的老樟树下,几块残破的条石被村民们从淤泥里挖出,勉强拼凑成一个简陋的台子。一杆被雨水冲刷略显褪色、却依旧醒目的红旗插在旁边的泥地里,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红旗下方,临时搭起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草棚,草棚里垒着几口大铁锅,锅下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散发着淡淡米香的粥汤——那是乡苏维埃从上游几个受灾较轻的村落紧急筹调来的最后一点陈粮熬煮的。几个戴着红袖箍、同样疲惫不堪的乡干部和妇女,正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汤舀进排成长队村民手中五花八门的破碗里。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勺刮过锅底的声音、柴火的噼啪声,以及压抑着的、因虚弱而粗重的喘息声。
董敬胜混在长长的队伍里,手上捧着家里仅剩的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他冻得嘴唇发紫,身上的单衣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腹中的饥饿感像无数小虫在啃咬,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前面那个抱着婴孩的妇人,从干部手里接过半勺几乎全是汤水的粥,小心翼翼地吹凉,自己只抿了一小口润润裂开的嘴唇,便将勺子凑到婴孩嘴边。那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嘴本能地蠕动着,贪婪地吸吮着那点寡淡的汤水。妇人枯黄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麻木的悲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董敬胜的心头。这点粥汤,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何能抵御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贴身藏着油坊最后那点没被水泡坏的账簿和几张模糊的地契,是祖业的象征,也是他心头沉重的负担。作为一个小业主,他本能地对“公仓”、“没收”、“均分”这些词眼保持着警惕。昨天,他亲眼看到几个乡苏干部和一个穿着褪色灰军装的人,在赤卫队员的陪同下,走进了村东头刘善人那高门大院残存的院墙里。没过多久,就看见几辆牛车吱吱呀呀,艰难地碾过泥泞,从刘家的大院里拉出了一袋袋粮食。刘善人那胖大的身躯出现在残破的门楼下,脸色铁青,却不敢阻拦,只是对着牛车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汁。
“哼,抢吧,抢吧,看你们这群穷鬼能蹦跶几天……”刘善人低声的咒骂随风飘来,清晰地钻进董敬胜的耳朵里,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脊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湿冷的单衣,仿佛那冷意更深了。这“没收”来的粮食,真能安稳地落到自己这些灾民嘴里?会不会引来更凶猛的报复?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前途如同眼前这片泥泞,深不见底。
“董老板!”
一声招呼打断了董敬胜纷乱的思绪。他抬头,看见一个身材瘦削、腰间扎着武装带、戴着一顶同样湿漉漉旧军帽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年轻人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睛却很有神,正是那天在樟树滩溃口处指挥若定的杨茂生身边的那个小战士,董敬胜记得别人叫他小李。
“李同……同志?”董敬胜有些迟疑地应道,这新式的称呼还不太习惯。
“董老板,杨委员让我来找您。”小李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掩不住浓浓的疲惫,“您的油坊有台水车是吧?能带我去看看吗?乡里想尽快组织恢复生产,榨油坊很重要,关系到大家点灯照明、家具防蛀,还有……还有炒点赈灾的豆子杂粮,也离不开油啊!”
董敬胜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他没想到,在这人人自顾不暇的当口,乡苏的人竟会主动找上门来关心他这小小的油坊。他沉默地点点头,带着小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家油坊。
油坊里景象依旧惨淡。积水虽退,但地面泥泞不堪,散落着被水泡得发胀的油渣饼和杂物。那架巨大的水车,巨大的木轮倾斜得更加厉害了,全靠几根临时的粗木桩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彻底坍塌。支撑轮轴的主木架立柱根部,被洪水泡得发黑松软,裂开了几道狰狞的口子,像老人濒死的枯骨。
“伤得不轻啊……”小李绕着水车仔细查看了一圈,眉头紧锁。他伸出手,用力推了推一根支撑的木桩,那木桩立刻发出一阵危险的“嘎吱”声,整个水车结构也随之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散架。
“洪水泡太久了,木头都酥了,又受了猛撞。”董敬胜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修……怕是要费大工夫,还要好料子……”言下之意,在这时节,谈何容易。
“费工夫也得修!这是命根子!”小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董老板,您看都需要些什么料子?杉木?松木?多大尺寸?您给我个数!我们乡苏想办法!赤卫队有的是力气!”他指着外面那片狼藉的村落废墟,“光靠赈灾粥汤,熬不过冬天!得让大家有力气动手,清理家园,整修田地,来年才有指望!您的油坊开了工,榨出的桐油茶油,就是恢复元气的火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董敬胜脸上犹豫的神色,语气诚恳了几分:“董老板,现在是困难,可咱苏维埃政府不是刮地皮的衙门!是给老百姓撑腰、找出路的!您放心,该给您的工钱、该抵的油料,我们乡里按规矩来,绝不会让您白干!”
董敬胜看着小李年轻却因疲惫布满血丝的眼,听着他沙哑却有力的话语,心里那层防备的坚冰,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撬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沉默着,走到角落里一个被水泡过但勉强还算完整的木箱前,翻找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着的、浸了水边缘发皱的图纸。他小心地展开,指着上面模糊的线条:“主撑柱要换两根……至少得是这个尺寸的老杉木……还有这几处榫卯……”
小李凑近了仔细看,昏暗的光线下,他冻得发白、同样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精细的标注。“好!我记下了!”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仔细地记下董敬胜说的尺寸和要求,“我这就回去报告。您这边也准备准备,清理清理场地,等料子一到,我们立刻组织人手过来!”
看着小李将本子郑重地揣回怀里,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泥泞的村道尽头,董敬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油坊里弥漫的木料受潮的霉味和淤泥的腥气依旧浓重,但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皱巴巴、浸了水汽的图纸,又抬头望向那架摇摇欲坠、却又被赋予新生的水车,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第一次悄然涌过了冰凉的心口。
湘水湾村的废墟上,一种微弱却倔强的生机开始萌动。口粮虽依旧匮乏,但那每天一顿的稀薄粥汤,终究将一丝热气维系在人们冰冷的躯壳里。更重要的是,樟树滩溃口被堵住的消息,如同带着翅膀,在死寂的村落间传递,像投入枯井的石子,激起了沉闷却真实的回响。求生的本能和对家园的渴望,在绝望的灰烬下重新燃起微弱的火星。
清晨,寒风凛冽,天色依旧阴沉。村西头那片被洪水冲刷成乱石滩的废墟旁,却已聚集了百十号人。除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本村灾民,还有十几个穿着同样破旧、却打着绑腿、面色坚毅的陌生面孔——那是杨茂生从邻村调来的赤卫队员。石滩旁的空地上,用几块大石头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铁锅,锅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翻滚着热气腾腾的杂粮粥,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几个乡苏干部和妇女,正忙碌地分发着粥汤和几块咸菜疙瘩。
杨茂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脸色依旧苍白,裹着一件不知谁给他的、同样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咳嗽声时不时打断他的讲话,声音也比往日沙哑低沉了许多,但这沙哑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寒风。
“乡亲们!”他用力挥了挥手,试图压下胸腔里的痒意,“洪水冲垮了我们的家,冲不垮我们的手!冲垮了我们的田埂,冲不垮我们的心!靠着吃救济,不是长久之计!天越来越冷,不能干等着冻死饿死!我们要把路清出来,把塌了的房子该拆的拆,能整修的整修,把被淤泥埋了的田埂重新垒起来!这叫‘以工代赈’!今天来出工的,除了热粥咸菜管够,每人一天还能领一斤谷子!是谷子!能带回家熬粥、磨粉!”
“以工代赈”?“每人一斤谷子”?
这些陌生又实在的词眼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反应!原本麻木呆滞的目光亮了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死气沉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强烈的渴望。那不仅是食物,更是活下去的尊严和希望!
“干部!算上我一个!”一个拄着树棍、腿脚不便的老汉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声音嘶哑却响亮。
“还有我!”
“我也去!”
“为了娃们,拼了这条老命!”
……
呼喊声此起彼伏,沉寂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堆,猛地爆发出求生的火光。人们纷纷涌向锅灶,急切地捧起那碗滚烫的粥,顾不得烫,大口地吞咽着,用食物带来的短暂热力驱散寒意,然后便自发地寻找工具——断柄的锄头、锈蚀的铁锹、缺齿的耙子、甚至是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门板和粗木杠。没有工具的,就挽起裤腿,准备用双手去清理淤泥。
董敬胜也站在人群中。他没有去领粥,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令人心头发烫的景象。他手里拎着一把油坊里翻找出来的、还算趁手的斧头。昨天傍晚,那个年轻的小李战士竟然真的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他们肩扛手抬,竟弄来了两根碗口粗、丈把长的阴沉杉木!那木头虽然带着湿气,但木质坚实,散发着特有的清香,正是修复水车主柱的上好材料!当那沉重的木头放到油坊门口时,董敬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份效率,这份言出必行的担当,彻底击碎了他心头最后那点疑虑和隔膜。此刻,他看着饥肠辘辘却涌动着力量的乡亲们,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涌上心头。
“各位叔伯兄弟!”董敬胜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我董敬胜没大本事,就会修修榨油水车!现在水车架子伤了筋骨,急需人手帮忙抬木料、扶架子、打榫卯!有力气的,熟悉木工活的,烦请跟我去油坊搭把手!工钱没有,管两顿稠粥,等油坊开了工,榨出的头道油,出力的人家,每家分一斤!”
这话一出,人群里立刻又分出一股人流。几个原本就是村中木匠或力气大的汉子,还有几个年轻的后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董敬胜油坊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也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不定。那两根碗口粗的阴沉杉木被小心翼翼地架在临时的木马上,散发着潮湿木质的特有气息。几个被董敬胜许诺的粥食和头道油吸引来的汉子,都是村中平日里做惯力气活的,在油坊的泥地上吭哧吭哧地忙碌着。他们挥动磨得光亮的斧头和凿子,笨拙却用力地按照董敬胜的指点,一下下地砍削着木头上的树皮和多余的枝节,试图模仿那图纸上复杂的榫卯接口。碎裂的木屑混合着泥渍,沾满了他们粗糙开裂的手掌和同样粗糙的破布袄。
“歪了!歪了!王老拐,你那凿子打斜了!”董敬胜急得满头是汗,声音嘶哑。他绕着木头焦躁地踱步,时而蹲下,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比划着图纸上模糊的线条,时而又抢过笨重的工具亲自示范。然而,这些庄稼汉的手,抡锄头是一把好手,对付需要精细角度和力道的榫卯活计,却显得力不从心。“咔嚓”一声脆响,一个即将成型的凸榫在汉子用力过猛的一凿下,竟崩裂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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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哟!我……我不是……”那叫王老拐的汉子顿时慌了神,黝黑的脸上满是懊恼和不安,捧着那块崩裂的木头,如同捧着烫手的山芋。
董敬胜看着那块废料,心头像被冰冷的铁块狠狠砸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时间!粮食!工钱!还有这手艺的断层!每一项都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他疲惫地挥挥手,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颓丧:“歇……歇会儿吧。”
油坊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门外呜咽的风声和远处残垣断壁间偶尔传来的几声压抑咳嗽,更添凄凉。
这时,一个瘦小却异常敏捷的身影掀开油坊门口挂着挡风的破草帘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是杨茂生身边那个小战士,小李。他脸上带着赶路的红晕,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钢针一样锐利明亮。他身后跟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赤卫队旧军装,另一个身材不高,约莫四十来岁,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对襟棉袄,背着一个半旧的藤条工具箱,脸上带着一种匠人才有的沉静和专注。
“董老板!”小李的声音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看我把谁请来了!这位是刘木匠,刘师傅!在咱们县里修过老祠堂、架过木桥的把式!这两位兄弟是赤卫队里的好手,以前也跟着师傅打过下手!”
那被称为刘师傅的汉子,目光只在那两根阴沉木和地上崩裂的木块上扫了一眼,眉头就微微蹙起,随即舒展开。他放下工具箱,没多余的话,径直走到木头旁蹲下,粗糙但指节分明的手指在那崩裂的榫口处仔细摩挲了几下,又拿起董敬胜那卷浸了水汽、边缘发毛的图纸,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光,眯着眼看了片刻。
“料是好料,阴沉木,经水浸了有点‘拧’,得顺着它的劲走。”刘师傅抬起头,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常年与木头打交道的笃定,“这榫口嘛,崩了不打紧,改个‘穿带斜肩’的,更吃劲!图纸上的尺寸得放宽一线,留点余地,干了才合缝。”他说着,已经打开了藤条箱,里面是锛、凿、刨、锯、墨斗等一整套保养得锃亮、刃口闪着寒光的专业工具。那黄铜墨斗上的刻度都磨得油亮,显然经年使用。
董敬胜只觉得一股温热的东西猛地冲上了眼眶,堵在喉咙口。他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来!后生!”刘师傅招呼那两个赤卫队员,“听我口令!翻木!架稳喽!”
沉重的原木在号子声中被稳稳抬起、翻面。刘师傅左手持墨斗,右手捏着墨签,眼神锐利如鹰隼,寻着木头的纹理走向,果断地弹出清晰笔直的墨线。他摸起一把短柄锛子,弓步沉腰,手臂肌肉虬结,锛刃随着他沉稳有力的动作,精准地沿着墨线切入木身,“唰唰唰”的木屑如卷曲的刨花般应声飞落,干脆利落!崩裂处被他几下削平,重新规划了榫口位置。紧接着,凿子在他指掌间如同有了生命,轻重缓急,凿身微旋,那些复杂的榫卯线条一点点在木头上清晰、完美地浮现出来。
王老拐等几个汉子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放轻了。董敬胜更是屏住了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刘师傅那双布满老茧却能创造奇迹的手。这哪里是修水车?这分明是在泥泞中雕琢希望!
油坊里响起了节奏分明的敲击声、木料的摩擦声,冰冷沉寂的空气被这充满力量和技艺的声音搅动、温暖起来。破碎的窗棂外,那阴沉的天空仿佛也被这顽强的人间烟火拨开了一丝缝隙,透下几缕极其微弱、却足以点亮人心的光。
村西头那片巨大的乱石滩旁,白天热火朝天的清理场面已归于沉寂。新垒起的几段田埂轮廓初显,像大地刚刚愈合的伤疤。几处勉强清理出来的废墟地基旁,歪歪扭扭竖起了几根新砍下的杉木,权作未来栖身的骨架。白日里流汗劳作的村民们,此刻蜷缩在用破席、门板和碎砖临时搭成的窝棚里,或挤在残存半壁的矮墙下,在冰冷的黑暗中簌簌发抖。饥饿的肚肠早已停止鸣叫,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的灼烧感。孩子们在母亲冰冷的怀抱里发出微弱的、梦呓般的呻吟。寒冷,这比饥饿更可怕的敌人,正无声地、贪婪地吮吸着人们体内残存的热量,一步步将人拖向冻结的深渊。
董敬胜裹着一件从油坊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散发着霉味和桐油气味的破棉袄,蜷缩在自家油坊角落尚未清理干净的柴草堆上。那件破袄根本无法抵御地气中透上来的刺骨冰寒,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关节如同生了锈般僵硬疼痛。油坊里,刘师傅和两个赤卫队员收工后已经到乡苏临时安置点去挤着睡了,留下他守着那些珍贵的木料和工具。他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想着白天刘师傅那双巧手带来的希望,又想到村里那些在寒夜里熬命的乡亲,特别是那些冻得小脸青紫的孩子,只觉得心口像压了一块冰,又冷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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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油坊那扇快要散架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更猛烈的寒气涌了进来。一个瘦高的身影闪了进来,是杨茂生。
“董老板,还没歇?”杨茂生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咳嗽,他的脸色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蜡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在疲惫中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杨委员?您……您怎么来了?”董敬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杨茂生一个手势止住。
“躺着吧,躺着暖和点。”杨茂生走到油灯旁,就着那点豆大的光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他没有多余的寒暄,从怀里地掏出一个草纸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边缘发焦的烤红薯,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泥土味的、极其微弱的甜香。那热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冰冷的空气中,却显得如此珍贵。
“他们烤了几块红薯,不多,甜的,吃了能顶点寒气。”杨茂生将草纸包递过来,“给刘师傅他们分分,夜里暖胃。”
董敬胜愣住了,看着那几块烤得并不美观的红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这点红薯,恐怕是全乡苏干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后一点储备!他下意识地推拒:“这……这怎么行!您……”
“拿着!”杨茂生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自然而然的威严,“这点东西,总比看着同志们冻病倒了强!刘师傅是宝贝疙瘩,可不能倒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油坊里堆放的木料和工具,声音缓和下来,“水车……有刘师傅在,我放心。这是咱们恢复生产的头一步,是照亮大家伙心里的火苗!油坊开了工,榨出了油,乡亲们点灯就不怕黑了,炒点杂粮豆子也有点油星子,这是大事!”
董敬胜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发酸。他不再推辞,颤抖着手接过那温热的油纸包,仿佛接过的不是红薯,而是一块燃烧的炭火,烫得他心头发颤。
“这天……太难熬了……”董敬胜声音干涩,望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喃喃道。
“难熬也得熬!”杨茂生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身体因用力而微微佝偻,待喘息稍定,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油坊的黑暗,仿佛望向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几千几万年的苦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一冬?熬过去!熬过去就是春天!我们苏维埃,就是要把这春天,从这冻土里挖出来!”他握紧了拳头,像是在凝聚对抗整个寒冬的力量。
他又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油纸包,塞进董敬胜手里。触手是一片沉甸甸的粉末感,带着一股辛辣微苦的独特药香。“给刘师傅的,若是冻着了,发冷发热,用温水和了喝下去,能驱寒发汗,这是上次在武所的傅鉴……傅郎中的方子配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也难,但再难,也得让有手艺、肯出力的人,先看到希望。”
说完,杨茂生拍了拍董敬胜的肩膀。他没再多话,转身出了门。夜风卷着零星的雨点,扑打在董敬胜的脸上,冰冷刺骨,但他胸中揣着的那个油纸包,却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实的热量,让他感受到了温暖,继而又有了一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