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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婉清已享天伦乐(1 / 1)

汀州城的心脏,文庙大成殿,那方“汀州县苏维埃政府”的大红木牌刚刚钉上朱漆剥落的门柱,木锤敲击钉帽的“咚咚”声,力透纸背,敲进每一个围拢过来、屏息凝神的人心里。范新梅站在门槛内,目光从新漆未干的红字上扫过,再看向门外黑压压的人头,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狂跳,手心却一片冰凉。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用力捏紧了斜挎在身前、那个洗得发白的土布文件包粗糙的带子。妇女工作委员会的几页油印文件就躺在里面,墨迹还没完全干透,纸页边缘毛糙,墨味浓重刺鼻。

“新梅同志!”妇女委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客家女子,面容清瘦,颧骨略高,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锥,锐利逼人。她叫林秋月,一身洗得泛白的灰布军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快步走来,将一叠更厚的名单和几张画着简易表格的纸张塞到范新梅怀里,“抓紧!分田委员会那边催得火烧眉毛!各乡各户的妇女、儿童人数,能顶劳力不能顶劳力的,今晚以前必须理清!登记册在白区那边被毁了,现在要从头摸!”她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旁边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早已摆开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方桌,上面铺开一块红布作为标记,毛笔砚台墨汁草纸散乱一片。范新梅只觉脑子嗡地一声,那庞大的数字和人名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另外,”林秋月目光扫过门外几个瑟缩着不敢上前、眼神浑浊的缠足老妇,眉头拧得更深,“看见没有?那几双‘三寸金莲’!县苏主席刚下了命令!‘放脚’、‘剪发’,这两件事,是砸碎封建枷锁的头一把铁锤!刻不容缓!就从今天开始!先从县城!先从她们开始!”她的手指指向门外,指尖仿佛带着火星。

范新梅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几个老妇显然听到了,像受惊的兔子,慌慌张张地往人堆后面缩,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恐惧、茫然和一种深植骨髓的麻木。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梳着细细黄黄的小辫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这一切。范新梅心头一紧,一股莫名的酸涩堵住了喉咙。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直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情绪。她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明白,秋月姐!头一把锤子,我来砸!”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不再是缓慢流淌的溪水,而是裹挟着泥沙石块、咆哮奔涌的山洪。范新梅的身影卷进了这洪流的中心。

城西,破旧的周氏家祠。潮湿阴冷的天井里,挤满了女人。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劣质头油长期未洗的馊味、裹脚布陈年累月沤出的腐臭、以及因紧张恐惧而散发出的浓重汗味。她们像一群惊惶失措的羊,被一种陌生而强大的力量驱赶到这里,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畏缩与麻木。

“天杀的哟!这头发……这头发是爹娘给的!剪不得!剪了要遭天谴的啊!菩萨娘娘看着哩!”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哭嚎着,死死护住自己稀疏灰白的发髻。那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子紧紧别着,是她几十年生活的唯一象征。

“就是!脚放了还咋走路?骨头都长弯了,掰开那不要了命去?”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脸色蜡黄,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把那双畸形的小脚拼命往破旧的裙子底下藏,试图掩盖那令人心痛的扭曲形状。

恐惧像瘟疫在人群中蔓延,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几个穿着崭新列宁装、短发显得格外干练的年轻妇女委员,拿着剪刀和几把钝口斧头,站在祠堂台阶上,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决心,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范新梅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半旧蓝布衫,头发用红头绳紧紧扎在脑后,显得格外利落。她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她走到那个抱着瘦小女孩的老妇跟前,蹲下身,平视着女孩那双清澈却带着怯意的大眼睛。

“阿妹,告诉姨姨,你叫什么名?”范新梅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女孩怯生生地往老妇人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阿……阿凤……”

“阿凤,好听。”范新梅笑了,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阿凤被旧布头缠得紧紧的、发育不良的小脚趾,“脚脚包着,疼不疼?”

阿凤扁了扁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委屈地点点头。

“看,”范新梅站起身,目光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地穿透祠堂的沉闷,“看看我们的女娃!她疼!这疼不是天生的!是裹出来的!”她猛地指向祠堂正中最高的供桌,那上面层层叠叠供奉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前香火缭绕,气氛肃穆压抑,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审视着下面的人群。“看看这供桌!它供的是死人!供的是千百年来压在我们女人头上的石头!”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多少代人了?多少代女人在这石头底下喘不过气?骨头被裹折了,脑子被捂傻了!一辈子围着锅台、围着男人、围着生儿子打转!活得不如一头能下地拉犁的牛!”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妇女低下了头。那枯瘦老妇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痛苦。

“红军来了!苏维埃立起来了!”范新梅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这石头,今天就得砸碎!”她目光如电,猛地扫向祠堂角落一张蒙尘的、制作精巧的红木缠脚凳。那张凳子腿脚蜷曲,凳面凹陷,木头泛着一种被油脂汗水浸润多年才有的油黑光亮,像一件浸透着无数女子血泪和屈辱的刑具,在角落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把它拖出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妇女委员应声而出,在一片惊呼声中,将那沉重的缠脚凳重重拖到天井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象征物上,空气凝滞了。

范新梅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身上。那妇人身材矮壮,脸上带着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粗糙红痕,一双粗糙的大手骨节分明,此刻却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眼神躲闪。范新梅认得她,是东门外的陈二嫂,有名的能干,脾气也烈,可惜也是双缠得变了形的小脚,下田干活总比别人慢几分。

“二嫂!”范新梅高声喊道,“你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这砸碎枷锁的第一锤,你来!”

陈二嫂猛地一抖,怀里的孩子差点掉下来。她看着地上那油光锃亮、仿佛带着诅咒的凳子,又看看周围人复杂的目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二嫂!”范新梅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想想你爹娘当初是怎么哭着给你裹的脚?想想你下田插秧,疼得夜里直哼哼?想想你男人嫌你走路慢拖后腿?这凳子,它捆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脚,是你娘、你外婆、你曾外祖母……是千年万代咱汀州女人的命!”她顿了顿,眼中燃着火,“砸了它!砸了这吃人的东西!让阿凤她们,再不用遭这个罪!”

陈二嫂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猛地将怀里的孩子塞给旁边一个妇女,几步就跨到那缠脚凳前。她弯下腰,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旁边妇女递过来的那把沉重钝斧的木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盯着那凳子,仿佛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祠堂里死一般寂静,连孩子的哭闹都停了。

“嘿——!”一声沉闷的、用尽全力的嘶吼从陈二嫂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积压了半生的屈辱和愤怒。她抡起钝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哐——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在古老祠堂里炸开!

锋刃并未完全砍断坚实的凳腿,但笨重的斧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那蜷曲的凳腿和凳面的连接处。精巧的红木雕花应声碎裂,木屑四溅!一条凳腿瞬间被砸得扭曲变形,几乎断裂!那沉闷而暴烈的撞击声,如同一个惊雷在每个人的胸腔里炸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也震碎了祠堂里凝固了千年的死寂。一股灰尘混合着木头腐朽的气息猛地腾起,弥漫开来。

陈二嫂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颊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她死死盯着那被砸坏、几乎断裂的凳子,眼中最初是狂暴的宣泄,随即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最后,一种滚烫的东西迅速在她眼眶里积蓄,终于决堤而出。她没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脚下碎裂的木屑上。那眼泪滚烫,仿佛带着她被禁锢了半生的血泪温度。

这无声的泪崩,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剪!放脚!”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首先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破茧的勇气。

“剪!放脚!”

“放脚!”

呼喊声瞬间连成一片,最初是几个年轻女子尖利的声音,接着是更多压抑已久的声音加入,汇成一股沉闷而汹涌的洪流,冲击着祠堂古老的梁柱。几个原本瑟缩在后面的年轻女孩,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冲到拿着剪刀的委员面前,眼中噙着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果决:“剪我的!”她们闭上眼睛,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仿佛引颈就戮。剪刀冰冷的金属贴着头皮划过,一缕缕枯黄或乌黑的发辫应声而落,掉在布满尘埃的地面。那剪断的,不仅仅是束缚身体的发丝,更是勒在精神上无数道看不见的绞索。

范新梅走到那个一直抱着阿凤的老妇身边,蹲下身,声音柔和但不容置疑:“阿婆,我晓得你怕。可你看看阿凤。”她轻轻抚摸着阿凤细弱的脚踝,解开那层层缠裹、散发着异味的陈旧布条,露出里面被挤压得变形发紫、几乎不见天日的小脚丫。“你想她将来也这样吗?走路都怕摔?疼得夜里睡不着觉?”

老妇浑浊的眼睛看看怀里懵懂的阿凤,又看看地上那被砸得扭曲变形的缠脚凳,再看看周围女子们剪发后露出的光洁后颈和脸上那种奇异的、混合着痛楚与新生的神情。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最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点了点头。浑浊的泪水沿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阿凤的头顶。

天井里开始混杂进更多声音。剪发的“咔嚓”声越来越密集;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来自那些被小心解开裹脚布的老妇——常年被束缚的畸形脚骨骤然释放,那种钻心刻骨的剧痛让她们无法自持;但更多的,是一种突破窒息后的、带着痛楚的轻松叹息。浑浊的空气里,旧的腐朽气味在弥漫,而一种崭新的、混杂着汗水、尘土和一丝微弱血腥的气息,正在顽强地滋生、扩散……

县苏维埃的告示,带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像春天的藤蔓,一夜之间爬满了汀州城内外斑驳的墙壁和粗大的榕树干。范新梅的脚印,则更深地踏进了那些墙根下、榕树荫里、曲曲折折的卵石巷弄深处。

城东水东街尽头,曾家的连排大屋如今门楣光鲜不再。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县苏维埃盖着鲜红大印的封条,威风凛凛。屋里原先的精巧摆设早已被搬空充公,此刻,偌大的厅堂和两侧的厢房被打通,成了一个巨大的、略显空旷的工场。雪白的石灰水刚刚粉刷过墙壁,空气里还残留着浓烈的石灰味。几十架旧式木织机、纺车、绕线架被搬了进来,井然有序地排列着。角落里堆放着刚运来的棉花、麻线和土靛蓝染料,形成了一座座色彩和质感各异的小山。

“姐妹们!”范新梅站在一张临时拼凑的长条木桌后面,桌上摊着厚厚的花名册、几张写着“汀州县苏维埃第一妇女纺织生产合作社”的大红纸和几块裁剪好的蓝布条。她声音洪亮,压过织机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和女人们兴奋的议论,“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我们自己的合作社!”

她拿起一块蓝布条,上面用白粉笔清晰地写着“壹佰陆拾柒号·李秀珍”。这是她连夜赶制的社员号牌。“不管织布、纺纱、染布,还是浆洗缝补,做多少工,记多少分!清清楚楚!”她扬了扬手中另一本厚厚的账簿,“月底按工分,领自己的工钱!苏维埃的法令白纸黑字钉在这里:工钱,揣进自己兜里!谁也不能抢走!你男人不行!你公婆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真……真格儿能自己拿钱?”一个脸膛黑红、手指关节粗大的中年妇女怯生生地问,她是邻村有名的织布好手张巧云,此刻眼中却满是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衣角,仿佛那衣角代表了她的全部。

“真格儿!”范新梅斩钉截铁,把“李秀珍”的号牌塞进她手里,又拿起一本翻开的账簿,指给她看,“看这里!你张巧云,昨天织了两丈半土布,按规矩,工分记五分半!月底换成钱,就到这张桌子上领!”她的手指用力点在账簿清晰的墨字上。

张巧云捧着那块小小的蓝布号牌,看着账簿上自己的名字和工分,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几个墨字,仿佛要确认那不是幻影。渐渐地,她挺直了一直有些佝偻的腰背,黑红的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像乌云裂开后露出的阳光。她猛地转身,朝着那架刚刚分派给她的织布机大步走去,脚步从未如此轻快有力。

“开工!”范新梅手臂用力一挥。

轰的一声,整个工场瞬间活了过来。木梭飞穿纬线的“哒哒”声密集如骤雨敲打瓦檐;纺车摇动时辐条摩擦的“吱呀”声低沉而连绵;染缸边搅拌棒撞击陶缸的“咚咚”声沉稳有力;更有女人们互相招呼、指点技巧的说话声,爽朗的笑声……这些声音交织混杂,汇成一股蓬勃喧嚣的声浪,充满了整个空间,撞击着新粉刷的白墙,从敞开的门窗奔涌出去,沿着水东街流淌。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光柱中浮动着无数飞舞的细小尘埃和棉絮。空气里弥漫着新布匹的棉纱味道、靛蓝染料独特的植物气息、浆洗棉布的米浆甜香,还有女人们身上散发出的健康的汗味——一种热烈、忙碌、充满希望的味道。这味道,彻底驱散了老宅里曾经弥漫的檀香、霉味和陈腐气息。

范新梅穿梭在织机与染缸之间,时而停下脚步,帮一个年轻姑娘理清绞成一团的经线;时而在账本上飞快记下一笔;时而大声提醒注意安全或者某个技术要领。额角的汗珠不断渗出,沿着她晒得微黑的皮肤滑落,她也顾不上擦拭。她的目光扫过整个工场,看着那一张张被汗水浸湿却焕发着光彩的脸庞,看着一双双曾经只会添柴烧饭、纳鞋缝补或侍弄男人孩子的手,如今灵巧地操控着梭子、纺锤和染棒,创造着看得见、摸得着的价值。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力量感在她胸中激荡。砸碎了旧的,这才是真正新的开始!

然而,这复苏的节奏,很快被另一种更急迫的鼓点打断。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汀州城染成一片朦胧的金红。合作社的喧闹尚未完全平息,一个穿着褪色军装、打着绑腿的通信员急匆匆跑进水东街的工场大门,满头大汗,带着急促的喘息。

“范同志!范新梅同志!”他焦急地喊着,目光在忙碌的人群中急切搜寻,“快!紧急通知!十五里外马家坪乡,一股民团窜回来报复!烧了农会!砸了刚分的田契!还……还抓走了几个妇女干部!县苏紧急命令,妇女委立刻抽调骨干,配合赤卫队!今晚必须出发!组织转移群众,救治伤员!刻不容缓!”

通信员的声音带着铁与血的硝烟味,瞬间刺破了工场里刚刚建立起来的、充满希望的喧闹。织机声、纺车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范新梅。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马家坪!那是她上个月才亲自带着人丈量田地、分发田契的地方!那几个被掳走的妇女干部,都是她手把手教着认字、鼓励她们站出来的姐妹!其中一个叫何秀莲的,剪发那天吓得发抖,是范新梅握着她的手剪掉了那根象征束缚的辫子!

范新梅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有瞬间的发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瞬间变得紧张、甚至有些苍白的脸。

“张巧云!”她的声音异常沉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张巧云猛地站直身体,下意识地应道,仿佛在回应军令。

“你识字多些!合作社的事,你先管起来!账目、工分,不能乱!姐妹们该干的活,一刻不能停!”范新梅语速极快,清晰地下达指令。

“是!”张巧云用力点头,眼中最初的慌乱迅速被一种被信任的凝重感取代。

“王二妹!李三娘!”范新梅又点出两个平时积极泼辣的妇女,“你们俩,立刻回家拿上铺盖卷,带上干粮和水壶!跟我走!马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

“要得!”两个妇女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出了工场大门。

范新梅不再看其他人,几步冲到那张长条桌前,一把抓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土布文件包挎在肩上。她飞快地弯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双崭新的黄色厚底三耳草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鞋鼻和鞋耳部分用结实的麻绳紧紧缠绕加固。这是她前些日子特意请村里的老篾匠编的,就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下乡奔袭。她麻利地踢掉脚上那双磨薄了底的旧布鞋,将这双沾着干草屑的坚实草鞋套在脚上,用力勒紧鞋鼻和鞋耳上的麻绳。

“新梅姐!”张巧云看着她脚上那双结实得如同战靴的草鞋,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你……你可要当心啊!”

范新梅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刚刚燃起希望之火的热土。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紧绷而坚毅。她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张巧云,朝着所有注视着她的姐妹们,用力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凝重,有决然,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然后,她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工场外越来越浓的暮色。那双坚实的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急促而有力的声响,每一步都如同敲在人心上。水东街刚刚升起的炊烟被她的奔跑带起的气流搅动。她要去的地方,不再是丈量和平的土地,而是刀光血影的前线。复苏的节奏,瞬间被前线更急迫的鼓点所替代。

福音医院那扇厚重的、刷着桐油的大门,在董善余身后无声地关上,仿佛一道屏障,将他身后那个充满消毒水、血腥和呻吟声的世界暂时隔绝。深秋的夜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扑打在他脸上。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冽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隐约的血腥气。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从脚底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缓缓抬起双手,举到眼前。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下,这双无数次在血肉模糊中稳定操作、拯救生命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僵硬泛白,带着长期泡在消毒液和血水里的冰凉与麻木。

“董医生……”一个护士端着一盆换下来的、沾满脓血的纱布从他面前匆匆走过,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敬畏,“您快去歇会儿吧……六号床那个排长,肠子……多亏了您……阎王殿门口硬是给拽回来了……”护士的声音消失在走廊拐角。

董善余没有回应,只是放下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那是林院长今天悄悄塞给他的最后一点奎宁粉,用一小块油纸包着,分量少得可怜。他缓缓走下医院的石阶,朝着城西傅家老宅的方向走去。步履沉重得像灌了铅。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早已关门,只有零星的油灯火光从窗户缝隙里透出,在漆黑的石板路上投下点点昏黄的光斑。寂静的街道更放大了城里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那是文庙方向,县苏维埃的灯火似乎从未熄灭过。隐约的、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歌声,在深夜里依然清晰可闻,如同永不停歇的脉搏,在黑暗中搏动。这与医院的死寂和沉重,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张力。

快到家门前那条熟悉的巷子时,两个模糊的身影在墙根下低声交谈,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真的假的?老刘婆那腿烂得都见骨头了,臭气熏天,抬到福音医院门口,董医生二话不说就给弄进去了?”

“可不嘛!昨天我还瞅见老刘婆拄个棍儿在门口晒太阳呢!你说神不神?”

“啧啧,都说董医生手里有根观音菩萨的杨柳枝!扫一扫,啥病灾都消!要不那些缺胳膊断腿、肠子流出来的,咋一个个都活蹦乱跳了?”

“嘘——小声点!别是封建迷信……传到苏维埃那边……”

“啥迷信!眼见为实!咱汀州城,这是来了真菩萨了……”

董善余的脚步顿了一下,那些“杨柳枝”、“真菩萨”的议论,像细小的针,刺在他极度疲惫的心上。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口袋里那点少得可怜的奎宁粉。哪里有什么杨柳枝?只有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只有手术刀、止血钳,只有盐水替代酒精消毒的刺痛,只有用竹片削成的简陋镊子……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看着年轻的战士因没有消炎药而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着死去;看着被炸烂的肢体因为无法输血而坏死;甚至看着染上疟疾的乡亲和士兵,因为没有足够的奎宁而在高烧与寒战的交替折磨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暂时隔绝这一切的地方。

傅家老宅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他轻轻推门进去。堂屋里,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铺开。母亲董婉清坐在一张藤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她怀里搂着小孙女敬娴,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五岁的孙子敬时则伏在董婉清膝前的小板凳上,小小的身子缩着,手里还攥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烤红薯。一只老黄猫蜷在敬时脚边,打着呼噜。屋里弥漫着红薯的甜香、老木家具的气味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安宁。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还给他留着。

“回来了?”董婉清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一丝深藏的沉重,“灶上温着粥,快喝点暖暖。”

“嗯。”董善余应了一声,脱下沾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的白大褂,挂在门后的衣钩上。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那碗温热的稀粥,默默喝了一口。温热的米汤滑入冰冷的肠胃,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

“伯……”敬时被说话声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董善余,立刻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伯回来啦!”他放下红薯,一骨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董善余腿边,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裤子,“伯!伯!我今天学了新歌!姨姨教的!”他不等父亲回应,就仰起小脸,用稚嫩脸蛋贴上了父亲的下巴,感受那胡子茬带来的痒痒。

等孩子离开,董善余倚坐在桌旁,身体深深陷在椅子里,头微微后仰,闭着眼。极度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湿麻布,层层裹挟着他。药水、消毒剂、血腥、脓液和绝望的气息,似乎已渗入他的皮肤、骨髓,即便离开医院许久,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鼻端和肺腑。

敬时似乎并不在意,睡意未消的小脸上,忽然漾开一个纯粹的笑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高兴的事,小小的身体在板凳上坐直了些,仰起脸,望着董善余的方向,用一种刚学会不久、还带着浓浓奶腔和本地客家小调的、天真又认真的声音,轻轻哼唱起来:

“剪发放脚(ge)好自由(you)……扛起梭镖跟哥走(zou)……地主老财(cai)大坏蛋(dan)……打倒他(ta)们有田(tian)分……”

旋律简单,词句稚拙,却字字清晰,那童稚的声音在寂静的老宅堂屋里回荡。

“剪发放脚(ge)好自由(you)……”敬时那小小的、清亮的歌声还在继续,像一缕锐利的风,持续不断地切割着老宅里凝固的空气。

董婉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看向儿子的目光。她低下头,看着怀中敬娴熟睡的脸庞,又看看膝前懵懂歌唱的敬时。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仿佛吸尽了老宅里所有残余的、沉重的暮气的空气。窗外,万籁俱寂,草鞋声早已远去,彻底融入无边的夜色。唯有敬时那清晰脆亮的歌声,还在堂屋里回荡:

“……扛起梭镖跟哥走(zou)……”

董婉清挺直了不知何时起习惯微佝的背脊,苍老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落下去,又有另一种东西,像埋在灰烬下终于被拨亮的火种,幽幽地、却无比清晰地燃烧起来。她抱着孙儿的手,不再有丝毫颤抖。院子里那株沉寂的老桂树,漆黑的枝桠在浓稠的夜色中向上伸展,无声地刺向墨蓝的天穹,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迎接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真正破晓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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