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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铁血团小澜暴动(1 / 1)

才过小雪节气,小澜村已给冻得瑟瑟发抖。北风整夜嘶吼,顺着村口那两棵老樟树光秃秃的枝丫,钻进村落低矮的土墙缝隙,钻进人们破烂单薄的棉袄里,钻进骨头缝。冷。那是一种湿漉漉、沉甸甸、能钻进心窝里结成冰坨子的冷。村口那条通往武所的石板路冻得梆硬,几片枯黄的残叶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无力地飘落在结了薄冰的水塘上,无声无息。这死寂里,却隐隐浮动着一种异样的焦灼。小澜村祠堂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后,空气压抑,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十来个汉子挤在幽深的前厅里,有几个是苦熬了大半辈子的佃户,他们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自红军攻占汀汀州后,又途经湘水湾,第二次抵达武所,极大地鼓舞了刘克范等人,他们真切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多年来的艰苦斗争终于要结出果实。经上级指示,建立武北苏维埃政权的时机已基本成熟,一场以打土豪、分田地为目标的武装暴动,开始在他们心中酝酿。

经过反复摸排分析,最终选定小澜作为暴动地点:其一,小澜人口稠密,且有码头、多商户,未来可作为经济支撑,为苏维埃建设提供物质保障;其二,此地群众基础深厚,张涤心自幼在此生活,对民情地貌了如指掌;其三,水陆交通便利,便于人员物资往来。正当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展开时,杭武边境的象山暴动又取得成功,消息传来更激发了众人的斗志,行动也随之愈发隐秘。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地豪绅早已嗅到风声,为应对可能的变故,纷纷购置武器——湘水湾的几户富户各买了数支步枪,实在凑不齐的,也想方设法弄来了土铳。尽管这些武器简陋,却也让暴动平添变数。毕竟这只是地方性行动,并非全局战略部署,红军难以直接参与支援。

刘克范站在祠堂祖宗牌位供桌前仅存的空地上,身形精干,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逼人。他刚刚像阵风一样,连夜从武所那边翻山越岭潜回小澜,肩头还带着夜行时沾染的、冰冷的露水和霜痕。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狠狠楔进众人的心坎里。

“……象洞苏维埃被突袭!”他的拳头无声地捶在身旁的木柱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十几个同志的血,还在象洞村口淌着!这是教训!血的教训!”

原来,象洞苏维埃成立后不到一个月,钟魁的保安团便突袭而至。赤卫队因准备不足、装备匮乏,根本无力抵御正规武装,更遭保安团残酷镇压——被捕的同志被剖背示众,惨状令人发指。象洞苏维埃被迫转移至深山的张天堂。

祠堂里的空气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先前弥漫的焦躁瞬间冻结,只剩下沉重的压抑和惊悸。

“怕了?”刘克范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惊惶、或犹疑、或愤怒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撞在祠堂的梁柱上嗡嗡回响,“象洞的同志倒下了,血流在那里!这血,不能白流!这仇,要报!这债,要加倍向他们讨回来!”

他的声音像鼓槌,一下下擂在人们的心脏上。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祠堂外灰蒙蒙、寒气逼人的天空:“这冻死人的天,这挨饿受冻的日子,还要熬多久?熬到我们一个个冻死饿死,像路边的野狗一样吗?”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老蔫那张枯槁的脸上,声音沉下来,却蕴含着更强的力量,“想想你们饿死的爹娘!想想你们卖掉的儿女!想想你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下的粮食都填了谁家的谷仓?是陈百万!是温鸿升!是他们这些喝我们血吃我们肉的地主老财!他们搂着姨太太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可我们呢?我们活该在这冰窖里等死吗?”

人群开始骚动。一种低沉的、压抑不住的嗡鸣在祠堂里弥漫开来。张老蔫感觉一股微弱却滚烫的血,正从他那早已冻僵的心窝子里,艰难地往上涌,冲到喉咙口,又梗住了,只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们忍够了!熬够了!”刘克范的声音斩钉截铁,“暴动!就在小澜!夺下祠堂!打开陈百万的粮仓!分粮!分田!象洞的仇,我们小澜来报!赤卫队的旗,我们小澜来举!敢不敢?怕死的,现在就走!留下的,跟我豁出命去干!”

“干!”角落里一个年轻汉子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正是前些日子刚被陈家逼租痛打过的阿水。这声吼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柴堆。

“对!干他娘的!”另一个汉子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条凳上,“老子全家就剩半口袋麸皮了!”

“豁出去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拼个痛快!”

“分粮!分田!给象洞的兄弟们报仇!”

“……干!”

“好!”刘克范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犹豫,“今夜!鸡叫头遍!祠堂后墙根老樟树下!钉耙、锄头、柴刀、斧头、鸟铳!能拿什么拿什么!记住——夺粮仓!活捉陈百万!”

村东头,温记裁缝铺。

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艰难地撑开一片狭小的空间,将铺子里堆积的布料和线轴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温鸿升独自坐在灯下,他那张一向温和、透着些书卷气的中年脸庞,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翳,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灰色土布边角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对面椅子上,陈家那个绰号“赖皮蛇”的管事刚刚离去,可那带着恐吓和暗示的阴冷话语,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温老板,您是明白人张涤心带着那帮泥腿子要造反!要‘分田分地’啊!陈老爷说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翻天!您这点家业,也是辛苦半辈子攒下的吧?都是血汗钱啊!真要让那帮红了眼的穷鬼冲进来,管你是陈百万还是温鸿升?通通是地主老财!通通要打倒!通通要分掉!……陈老爷念在乡里乡亲,给您指条明路。您手里那几杆护院的鸟铳,还有您这一身好力气,加上我们陈家暗中联络的人手……只要您肯……等过了这阵风头,陈家那份,陈老爷说了,匀您一份大的!”

温鸿升猛地将手里的碎布狠狠摔在案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铺子里来回踱步,脚下踩着自己被灯光拉长的、焦灼的影子。

“糊涂!糊涂!”他低声咒骂着,不知是骂赖皮蛇,还是骂这无端卷入的祸事,又或是骂自己这不上不下的处境。愤怒和一种巨大的恐慌在他胸腔里冲撞。他走到墙角,那里并排立着两支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事——那是他祖父早年跑货时留下护身的两支上好鸟铳,也是他温家如今仅存的、能震慑宵小的东西。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硬邦邦的油布,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眼前浮现出那些佃户们褴褛的衣衫和麻木又充满渴望的眼神……他温鸿升是苦出身!祖上也是佃农!他爹是累吐了血才攒钱让他学了一门裁缝手艺!他自己更是起早贪黑,针线活做到三更半夜,省吃俭用才置下这几十亩薄田,盖了这间铺子!他从不克扣短工,田租也比陈百万低得多,逢年过节还给村里孤寡送点米面,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一夜之间,他也成了“地主老财”?成了“要打倒的对象”?也要“均贫富”?

“我做错了什么?”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案板上,震得几卷布匹和线轴簌簌滚动,“我温鸿升一不偷二不抢,凭手艺吃饭,靠勤俭持家!老天爷!凭什么?凭什么把我和陈百万那种鱼肉乡里、放印子钱、草菅人命的恶霸摆在一起?啊?凭什么!”他痛苦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平。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轻响,铺子后面连接住屋的布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棉袄的妇人探进头来,是温鸿升的妻子温周氏。她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显然也是彻夜未眠。她怀里抱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光景,脸蛋红扑扑的,正揉着眼睛。

“当家的……”温周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后……后院柴房里……阿旺……阿旺他……”

温鸿升心头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阿旺是他铺子里雇佣的小学徒徒,才十四岁,老实勤快,手脚麻利。他急忙掀帘冲进后院。

狭窄潮湿的柴房里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稻草,阿旺蜷缩在上面,身上盖着温周氏拿出来的旧棉被。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劣质的草纸,嘴唇却透着不祥的紫绀,小小的身体在被子里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阿旺!”温鸿升几步冲过去,蹲下身,伸手一探少年的额头,滚烫!再掀开被子一角,只见阿旺的左脚踝又红又肿,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皮肤亮得吓人,上面赫然一个深紫色的、边缘发黑的牙印!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渗着黄水。

“这……这是……”温鸿升倒吸一口冷气。

“是水浸鬼(毒蛇)咬的!”温周氏抱着女儿站在门口,声音带着哭腔,“今天后晌……他……他看后院那棵老枣树上有根枯枝悬着,怕掉下来砸到人,就搭梯子上去想把它踹下来……没留神惊动了盘在树杈上过冬的蛇……那蛇一口就咬在脚脖子上……他当时忍着痛没敢吭声,自己胡乱用布条扎了……晚上就……就成这样了……要不是我起夜听见他哼……”

温鸿升看着阿旺痛苦的小脸,听着他牙关打颤的咯咯声,再看看那狰狞恐怖的伤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水浸鬼咬伤,在这穷乡僻壤,几乎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没有及时放血清洗,没有专门的蛇药……这孩子怕是……

“郎中……”温鸿升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快……快请郎中……”

“当家的!”温周氏失声哭出来,“这深更半夜,外面又风声鹤唳的,哪个郎中还敢开门啊?再说了……就是请到了……这伤……还有那药钱……”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温鸿升心里明镜似的。陈家刚派人来威逼利诱,要他把身家性命押上去,图个“自保”。现在,给阿旺治伤,要钱,要药,要郎中敢半夜出诊,哪一样不是要他去求人?去借印子钱?去低头?

他温鸿升一辈子脊梁骨挺得直直的,靠手艺吃饭,不曾亏欠过谁!可眼下……他看看油尽灯枯般痛苦抽搐的阿旺,再看看妻子怀里懵懂无知、却瞪着惊恐大眼睛的女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赖皮蛇的话又阴魂不散地在耳边响起:“……管你是陈百万还是温鸿升?通通是地主老财!……”

这世道!他温鸿升自问勤勤恳恳,安分守己,只想护住妻儿老小,守住这点辛苦积攒的家业,可这无妄之灾,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要他低头,要他做出违背良心的选择,甚至可能……要他见死不救!

他该怎么办?

油灯昏暗的光,将他的影子孤独地钉在冰冷的柴房泥墙上,剧烈地摇晃着,如同他此刻翻江倒海、充满绝望的心。

小澜村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沉沉睡着。

村东头,陈家那座青砖高墙围成的、鹤立鸡群般的大院深处,正房那扇雕花木窗还透着一点昏黄的光晕。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兽头铜盆里红光融融,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洋洋,与窗外的酷寒仿佛是两个世界。

陈百万裹着一件厚厚的紫貂皮袄,斜倚在铺着厚厚锦缎坐褥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光泽温润的玉核桃。他那张保养得宜、略显浮肿的胖脸上没什么表情,细小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在打盹,只是偶尔目光扫过跪在冰冷水磨石地上的管事赖皮蛇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老爷,话都按您吩咐的,一字不落地递到温鸿升耳朵里了。”赖皮蛇谄媚地笑着,身体却绷得有些僵硬,在这暖阁里,他额角竟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嗯。”陈百万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的音节,玉核桃在他肥胖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动,发出轻微而单调的摩擦声。“姓温的……怎么说?”他眼皮都没抬。

“这个……他……当时脸都白了!”赖皮蛇赶紧添油加醋,“小的看他那样子,心里肯定是怕了!只是……只是这人一向轴得很,死要面子活受罪,嘴上没立刻应承。不过小的看他那眼神,慌得很!他铺子里那个小学徒,听说被水浸鬼咬了,眼看要活不成,他正急得团团转呢!这时候,他哪还有胆子跟咱们作对?只要老爷您再稍微……”

赖皮蛇做了个手指捻钱的动作,意思不言而喻。

陈百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毒蛇的信子一闪而过。他停止了转动核桃,睁开那双小眼睛,里面是全然的冷酷和算计:“不急。让他先尝尝这滋味。这世道,想当墙头草?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命!”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细瓷盖碗,揭开盖子,袅袅热气腾起,里面是浓酽的参汤。“张涤心那帮泥腿子……真以为翻了天?象洞的血还没凉透呢。他们敢动?正好!省得老子费心思了!正好把他们一锅……”他呷了一口参汤,后面的话被吞咽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杀机却浓得化不开。

他放下盖碗,仿佛闲聊般又加了一句,语气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对了,前些日子象洞那边送来的信儿,说他们收拾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砍下的脑袋挂在村口树上……嗯,这倒也是个法子,清净。”

赖皮蛇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头埋得更低了。

“去吧。”陈百万挥了挥手,重新阖上眼皮,像是要睡了。“给我盯紧了温鸿升那铺子。还有,天亮前,派人再去趟武所,找我那表兄,就说小澜这边有刁民要聚众闹事,请他务必派几个得力的人手,带上家伙,明早务必赶到!就说……陈家有厚礼相谢!”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赖皮蛇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暖阁。

厚重的朱漆木门在赖皮蛇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暖寒。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和陈百万悠长而微弱的呼吸。他窝在温暖的皮裘里,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那对冰凉的玉核桃,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窗外,那冻彻骨髓的寒意,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祠堂后墙根下,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樟树,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巨人,屹立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里。树下的阴影中,人影幢幢,无声地聚拢。

张涤心站在最前面,高大的身影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他将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用力插在后腰的厚布腰带上,动作干脆利落。冰冷的铁器贴着皮肉的寒意,让他精神愈发凝聚。他最后清点了一遍眼前攒动的人头——三十七个。都是村里活不下去的穷苦汉子,一张张被冻得发青、被生活压得麻木的脸上,此刻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缺口卷刃的柴刀、生锈的铁锄、打磨过的钉耙、粗重的木棒、几杆老旧的鸟铳,甚至还有磨尖的扁担和几把沉甸甸的石头。

“都听着!”张涤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铁块砸在冻土上,清晰而沉重地送入每个人耳中,“一会儿听我号令!阿水带路,先解决祠堂东角门值夜的!记住,别出声响!得手后,立刻撞开大门!粮仓在祠堂后院左首第一间!看见拿刀的,看见护院的,不管是谁,只要挡路的,往死里招呼!绝不留情!”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刀劈财主头,谷满穷人楼!我们今夜,只为一个活路!”

“明白!”几十道压抑的、从胸腔里迸出的气流汇成一股低沉的风。

“老蔫叔,”张涤心的目光落在紧挨着他的张老蔫身上,老人手里那柄祖传钉耙的齿尖,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点冷硬的光泽,“你跟我冲前门!粮仓的锁,是铜的,厚实!你那钉耙头沉,破锁,就靠它了!”

张老蔫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钉耙柄,指关节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铁头!”张涤心低喝一声。

那个瘦小的身影立刻从人堆里窜出来,像只灵敏的狸猫。

“你带着你的弹弓,上祠堂对面那棵老槐树!盯着点温家裁缝铺的动静!还有,万一我们里面动手时,外面有陈家或者别处来的狗腿子想抄后路,就用弹弓打瞎他们的眼!给我报信!”

“心哥放心!”铁头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和一股狠劲儿,他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布兜,里面全是精心挑选过、棱角锋利的石子,然后像猴子一样迅速消失在侧面的黑暗中。

“行动!”张涤心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带头贴着冰冷的墙根,悄无声息地向前院东角门方向潜行而去。阿水紧随其后,手里紧握着一根前端被削尖、在夜色里泛着幽暗木色的硬木棍。三十几条黑影如同沉默的潮水,在死寂的寒夜里,无声地漫向那象征着地主权威的祠堂。

祠堂东角门,一盏孤零零的旧气死风灯在檐下摇晃,昏黄的光晕在冻硬的石板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抖动的光影。一个穿着厚棉袄、抱着杆老套筒的护院,正蜷缩在门边的避风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寒风顺着门缝钻进他的脖子,让他时不时地缩一下。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冻死人的深夜,会有一群被逼到绝境的饿鬼正向他索命。

阿水如同一道贴地而行的黑烟,迅速接近。他屏住呼吸,左手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捂向护院的口鼻!右手那根削尖的硬木棍,带着全身的狠劲和积压了十几年的屈辱,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刺出!

噗!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戳破湿麻袋的声响。那护院身体瞬间僵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睛猛地瞪圆,在昏黄的灯光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去抓刺入喉管的木棍,却只抓到一手粘稠温热的液体。沉重的老套筒脱手砸在石板地上,发出一声不轻的闷响!

“谁?!”祠堂里面立刻传来一声警惕的喝问,还有脚步声!

“撞门!”张涤心炸雷般的怒吼撕破了死寂!他咆哮着,身体化作一头暴怒的狂狮,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狠狠撞向祠堂厚重的黑漆大门!轰隆!那足以抵御寻常冲击的大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晃动!门闩在巨大的撞击下发出刺耳的呻吟!

“撞啊!”阿水拔出还带着血的木棍,丢掉,抄起旁边一根粗大的撞门木,和另外两个汉子一起,嘶吼着冲向大门!砰!砰!砰!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上!

“破门!抢粮!”张老蔫发出非人般的嘶嚎,那柄祖传的钉耙高高举起,带着他全部的恐惧、绝望和此刻燃烧起来的疯狂,狠狠砸向大门!

轰——咔嚓!

腐朽的门栓终于承受不住这洪水般的力量,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脆响中彻底崩开!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内洞开!

祠堂里,两个刚冲过来的持刀护院被撞开的门板扫了个趔趄,脸上还凝固着惊骇欲绝的表情。祠堂深处,被惊动的陈百万的狗腿子们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叫骂声传来。

张涤心如离弦之箭一般第一个冲了进去!

“砰!”他手中的枪只响了一声,那站在最前面正欲端着土铳开枪的护院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打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枪,让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其余的护院和家丁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扔下手中的土铳,噗通通跪了一地。

张涤心眼神冷峻,带着几个人如猛虎般冲向后院,不多时,就把陈百万给抓到了。

陈家大院里浓重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有一种骤然释放后、近乎癫狂的汗馊气,沉甸甸地淤积在每一根梁柱之间。陈百万那身刺眼的紫貂皮袄,此刻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破布,裹着他那早已僵冷、肥胖得令人作呕的躯体,瘫在冰冷的方砖地上,身下洇开一大片粘稠、暗红近黑的血污,如同大地自身呕出的一块丑陋疮疤。赖皮蛇蜷在柱子旁,脸朝下,背上裂开一道狰狞豁口,污血早已凝固发黑。几个昨夜顽抗的护院,歪七扭八地倒在角落,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祠堂正中的祖宗牌位前,几张八仙桌拼凑成简易的木台。张涤心站在台后,一身半旧的靛蓝短衫,沾着点点已然干涸的暗红斑点。他脸上也带着搏杀后的疲惫,几道被烟灰和汗水抹开的污痕清晰可见,但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钢钉,扫视着下方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他用力拍了拍桌子,那沉闷的响声在嘈杂中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压住了鼎沸的人声。

“父老乡亲们!静一静!”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带着一丝嘶哑,却像一把凿子,深深凿进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昨夜!小澜的天,我们穷苦人自己把它捅破了!陈百万的狗命,我们收了!他的粮仓,我们砸开了!”

嗡——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声浪,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长久压抑后骤然释放的宣泄。

“这粮仓!这祠堂!这田地!以后不再是陈百万的!不再是他们地主老财的!”张涤心猛地一抬手,指向祠堂后面那扇被砸开了铜锁、此刻门板大敞的厚重木门,“是我们的!是每一个淋雨晒太阳、流血流汗的种田人的!”

“分粮!分粮!”张老蔫站在人群最前面,离那洞开的粮仓门最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内那片幽深的、堆积如山的谷子,嘶哑地吼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某种野兽般的渴望。他枯瘦的身躯在微微发抖,手里那柄豁口的祖传钉耙被死死攥着,耙尖上的几处暗红早已凝结。

张涤心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尘埃的空气:“好!分粮!按人头!按户头!一个饿着的也不能落下!动手!”

“冲啊!”阿水第一个像离弦的箭般蹿了出去,撞向那扇象征着苦难与枷锁、此刻却通往活命希望的粮仓门。后面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向那散发着诱人谷物气息的所在。

张老蔫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推挤到了粮仓门口。眼前,是堆积得如同小山包一样的谷子!金灿灿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醉人的光晕!这些谷子,每一粒都沉甸甸,饱满得快要撑破谷壳!去年冬天,他的小孙子就是饿死的!临死前,干瘪的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角,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望着他,像在问:阿爷,饿……这些谷子,原本该有一份是他孙子的口粮啊!

他踉跄着扑到谷堆边,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沾着灰和几粒逃逸谷粒的地面上。他伸出那双长满老茧、裂着无数血口子、污垢深深嵌进纹路的手,颤抖着,像捧起世间最神圣也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捧起满满一大捧谷子。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里那捧谷子,嘴唇哆嗦着默念,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过每一粒饱满的谷壳,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真实的、沉甸甸的存在感。

“……十粒……三十粒……五十五……”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扭曲着,浑浊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掌心的谷粒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我娃儿……我娃儿要是能……能熬到今日……”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彻底淹没,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耸动。

旁边一个半大孩子,显然是饿得狠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找袋子,直接把破旧的衣襟下摆兜起来,疯狂地用双手往里面扒拉谷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狂的笑,谷粒哗啦啦地从他指缝和衣襟边缘漏下也毫不在意。还有一个瘦小的妇人,抱着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拼命往孩子和自己嘴里塞着生谷粒,谷壳粘在嘴唇上,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停下。

粮仓里一片狼藉,人声鼎沸,谷粒摩擦滚动的声音、粗重的喘息声、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和狂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荒诞而悲怆的交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属于粮食本身的、足以让饿疯了的人失去理智的气味。

村东头,温记裁缝铺。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药味和……绝望的霉味。温鸿升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背对着那张堆满布匹的案板,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耷拉着,眼窝深陷,布满骇人的血丝。他死死盯着灶膛里冰冷的灰烬,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昨夜为阿旺熬药的微弱火苗。

温周氏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里屋门槛上,眼睛肿得像核桃,无声地流着泪。铺子深处,那间狭窄阴暗的柴房,门虚掩着。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光线透进小窗时,少年阿旺的身体已经彻底凉透。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在死亡降临前凝固着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脚踝上紫黑溃烂的伤口如同地狱的烙印。温鸿升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盖住了少年灰败的脸。

铺子外,小澜村翻天覆地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紧闭的门板。欢呼声,锣鼓声(不知是谁敲响的破锣),还有那被风送来的、带着血腥和谷尘气息的热浪,都让温鸿升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

“……分粮了……陈百万……给砍了……”

“……活该!那老狗!”

“……听说……温老板家的田……给插上牌子了……”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温鸿升的耳朵里。他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想用力拉开门闩冲出去质问,可手指触到冰冷的门栓,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凌乱的头发里。

“……我做了什么孽……”他喉头滚动,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破碎,“……我一针一线,血汗钱……起早贪黑……买下那几十亩薄田……田租从没多收过一粒……逢年过节……孤寡老人……我送米送面……”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妻子,眼神里是巨大的委屈、茫然和不甘,“……凭什么?凭什么他陈百万鱼肉乡里死有余辜,我温鸿升……我温鸿升勤勤恳恳……也成了他们嘴里的‘地主老财’?!也要被‘分田地’?!天底下……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温周氏只是抱着女儿,肩膀一耸一耸,压抑地啜泣着。女儿被她惊醒,懵懂地睁大眼睛,看着父亲扭曲痛苦的脸,吓得也哇哇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尖锐地刺破了铺子里沉重的绝望。

温鸿升看着哭闹的女儿,又想起柴房里那个刚刚停止呼吸的少年学徒。冰冷的现实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他心上。昨夜赖皮蛇的威胁犹在耳边,陈百万暴毙的消息更是让他脊背发凉。反抗?他拿什么反抗?那几杆鸟铳?在昨夜祠堂那风暴般的刀光和人潮面前,恐怕连个响都听不到就会被碾碎!不反抗?难道就任由自己半生心血被“分”掉?像陈百万的粮仓一样,被那些……那些他曾经或多或少接济过、此刻却冲在最前面的乡邻们瓜分?

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他,压过了那巨大委屈带来的愤怒。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脚冰凉。活下去……眼下,如何带着妻女活下去,似乎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冰冷而残酷的稻草。

祠堂门口那片不大的场坪,此刻成了临时搭建的点将台。昨夜暴动时撞断的陈家大门厚重门板,此刻被拖了出来,洗刷掉表面的血迹,勉强拼合着架在几块大石头上,充当了主席台。一面匆忙缝制的红旗被高高挑起,插在祠堂飞翘的檐角上,布料粗糙,针脚歪歪扭扭,那用劣质染料染出的红色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猎猎作响,刺痛了许多人的眼。

张涤心站在门板上,精赤的胳膊上昨夜搏杀的擦伤已经草草处理过,缠着布条。他目光扫过下方排成歪歪扭扭几排的汉子们。大多数人还穿着昨夜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短褂,手里紧握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卷刃的柴刀、沾着泥巴的锄头、豁口的钉耙、几杆擦拭过的老旧鸟铳,甚至还有削尖的扁担和沉甸甸的石头。他们脸上残留着疲惫,甚至有些惊魂未定,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挺直了腰杆的亢奋和灼热。昨夜祠堂里那堆积如山的谷子,此刻已化为一种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力量感,撑起了他们的脊梁。

“同志们!”张涤心的声音洪亮,回荡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小澜暴动,胜利了!但这只是个开始!地主老财的根,还没挖干净!陈百万死了,武所城里还有他表兄!汀州府里还有更大的官!他们绝不会甘心!昨夜砍掉的脑袋,流掉的血,就是警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锐利:“所以!上级命令我们:以昨夜暴动的骨干为基础,成立赤卫队第四大队!拿起武器!保卫胜利果实!保卫我们刚分到手的粮食!保卫我们祖祖辈辈只能租种、如今终于属于自己的田地!”

“第四大队?!”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嗡嗡议论,每个人的眼睛都瞬间亮了起来。赤卫队!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荣耀和力量!昨夜他们是走投无路的暴民,今天,他们就是堂堂正正的赤卫队员了!阿水激动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张老蔫紧紧握着手中的钉耙,感觉那冰冷的铁器仿佛也有了生命,微微发烫。

张涤心双手虚按,压下声浪,目光锐利如电:“现在,宣布第四大队建制及干部任命!”

他身旁,林桂生跨前一步。这位昨夜带头撞开祠堂大门、亲手剁翻两名护院的猛将,此刻神色肃穆,脸上那道新鲜的刀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简陋名单,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支队长:张涤心!”林桂生的声音如同重锤落地。

“副支队长:林桂生!”

队伍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吼声和掌声。张老蔫也用力拍着巴掌,干瘪的胸膛起伏着。

“第一班班长:刘思久!”林桂生继续念道。

刘思久站在前排最右侧,微微挺直了胸膛。

“第二班班长:罗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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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材结实、肤色黝黑的汉子应声出列,他是昨夜解决西厢护院的骨干。

“第三班班长:李炳才!”

另一个昨夜勇猛砍杀的汉子站了出来。

“司务长:温金盛!负责大队后勤粮秣!”这是一个看起来比较沉稳的中年人。

“传令兵:铁头!”

“我?!”站在人群边缘,正踮着脚往里瞧的铁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瘦小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他昨夜在树上,用弹弓打瞎了试图从祠堂后门溜走报信的一个陈家伙计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就是你!小鬼!”张涤心笑着朝他点点头,“手脚利索,胆子够壮!以后跑腿送信,就你了!”

铁头激动得满脸通红,拼命挺起单薄的胸膛,恨不得立刻就能跑上几个来回。

名单念完,林桂生收起那张简陋的纸,目光如电扫过整个队伍:“名单上的,出列!从现在起,你们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们是赤卫队第四大队的兵!是穷苦人拿命换来的刀枪!”

被念到名字的人,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茫然,纷纷从队伍里跨前一步。刘思久、罗华发、李炳才……温金盛……还有激动得同手同脚走出来的铁头。他们站成一排,面对着台下那些羡慕、热切的目光。

“其余人等!”林桂生转向台下,“编入大队后备农兵!农忙种田,农闲训练!有任务,听号令!保卫乡土,人人有责!”

台下响起一片参差不齐但同样热切的应和声。

张涤心再次走到台前,声音沉雄有力:“同志们!从今日起,我们赤卫队第四大队,就是插在闽西大地、插在反动派心窝子上的一把尖刀!我们要守住小澜!我们要打出去!我们要让毛委员、朱军长在汀州听到我们的声音!让整个闽西的穷苦人都能站起来!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震耳欲聋的吼声冲天而起,撕裂了小澜村上空沉郁的空气,惊飞了祠堂老樟树上栖息的寒鸦。张老蔫用尽全力嘶吼着,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不再是悲哀的泪水,而是滚烫的、属于新生力量的泪水。他握紧了钉耙,仿佛握住了自己和所有人的未来。

温记裁缝铺的门板卸下了一块,惨淡的天光泄入,搅动着铺子里沉闷的绝望和一缕若有若无的药味。温周氏抱着女儿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孩子似乎哭累了,蜷在母亲怀里,小脸苍白,只剩偶尔的抽噎。温鸿升背对着光,站在案板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裁缝用的锋利大剪刀,指节捏得发白。那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平息他心头的惊涛骇浪。

铁头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铺子外格外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急切,像一阵小小的旋风冲了进来。

“叔!婶!”铁头的小脸跑得通红,眼睛亮得吓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成了!成立了!赤卫队!第四大队!张大哥是支队长!林大哥是副支队长!名单都定了!还有我!传令兵!铁头!是传令兵了!”他挺着瘦小的胸膛,急于分享这巨大的荣耀和喜悦。

温周氏抬起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一时无法消化这些信息。温鸿升则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铁头,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两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第四大队?……什么人……在里面?”

铁头毫无察觉温鸿升语气里的异样,依旧沉浸在亢奋中:“人多着呢!刘思久大哥!罗华发哥!李炳才……”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都是昨夜冲在最前面的那些穷苦汉子的名字。当念到“温金盛!当司务长了!管粮食!”时,温鸿升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

温金盛!那是他出了五服的堂侄!一个老实巴交、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佃农!昨夜……昨夜他也举着棍子冲进了祠堂?如今……管粮食了?温鸿升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那只握着剪刀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还有……还有……”铁头的声音突然低了一些,带着点不好意思的雀跃,目光瞟向温鸿升案板上堆着的一块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土布,“温叔……队里说了……要穿……穿统一的……样子……我……我也算正式队员了……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改……改一件?”

温鸿升的目光顺着铁头的手指,落到那块布料上,又缓缓移向铺子深处那扇虚掩的柴房门。阿旺冰冷的尸体就躺在里面。昨夜,他因为怕事,拒绝开门,延误了救治,最终……而现在,堂侄在“管粮食”,邻里的孩子成了“传令兵”,曾经需要他接济的穷小子们穿上了统一的衣服,拿起了刀枪……而他温鸿升,却像一截被时代洪流抛弃的朽木,沉浸在莫名的委屈和巨大的恐惧里,甚至连自己的学徒都保不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强烈的孤寂、恐慌猛地攫住了他。他该怎么办?留在这里,守着这间随时可能被“均贫富”的铺子,守着可能到来的清算?还是……

温鸿升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看铁头,也不看妻子惊恐的眼神,而是径直走到那块靛蓝土布前,拿起木尺,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迅速地量了起来。量完尺寸,他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把大剪刀,对着旁边一件他为自己置办的、半新不旧、料子还算厚实的藏青色棉布长衫,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铰了下去!

锋利的剪刀如同切过豆腐,将长衫的前后片、袖管麻利地裁开。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刺耳。他拿起剪下的衣片,又拿起那块靛蓝土布,开始飞快地剪裁、缝合。

铁头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住,不敢出声。温周氏抱着女儿,惊恐地看着丈夫近乎疯狂的动作。

很快,一件样式古怪、拼接痕迹明显、但尚算结实合身的靛蓝色短褂便出现在温鸿升手中。他在左胸的位置,摸索着找到一块暗红色的布头(像是从什么旧衣物上拆下的),拿起针线,笨拙地、一针一线地缝上去。那暗红的布块被他努力地缝成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五角形状的图案。

缝完最后一针,温鸿升用牙齿咬断线头,将那件还带着剪刀铁腥气和布料新茬的短褂,几乎是砸在了铁头怀里。

“穿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又像是某种破釜沉舟的宣告。

铁头手忙脚乱地接住衣服,看着胸口那颗歪歪扭扭、针脚粗糙的“红星”,再看看温鸿升那双布满血丝、仿佛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少年懵懂的心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用力点了点头,飞快地脱下自己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单衣,将这件温鸿升亲手改造的、带着裁缝铺气息、也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军装”套在了瘦小的身板上。

靛蓝色的粗布带着生硬的触感,左胸那颗粗糙的“红星”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一颗跳动不息的、初生的火种。

温鸿升不再看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去吧……以后……走你的路……”他的目光越过铁头瘦小的肩膀,望向铺子外那片被新秩序搅动的天空,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死寂。

铁头深深看了温鸿升一眼,又看了看角落里瑟缩的温周氏和他怀里睡着的孩子,没有再说什么。他挺起穿着新“军装”的胸膛,对着温鸿升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像一颗投入激流的石子,义无反顾地冲出了裁缝铺,冲向祠堂那面猎猎招展的红旗方向。

寒风卷着尘土,扑打着温家卸下一块门板的铺面,也吹动着温鸿升额前凌乱的发丝。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到那扇虚掩的柴房门口,手扶着冰冷粗糙的门框,久久地站立着,望着里面那片浓重的、死亡的阴影。铺子里,只剩下温周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窗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的、属于赤卫队的操练号子。

日头缓缓西沉,温鸿升独自一人,如同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踱到了村南。这里,一片向阳的坡地,土质尤其肥沃,是他温家几代人省吃俭用,一块铜板一块铜板攒下来,最终置办的最大一份产业。二十亩上好的水田。田里刚收割完晚稻的稻茬还密密地立着,在夕阳下泛着枯黄的光。田埂修理得整整齐齐,沟渠疏通,泥土也翻过,显然是他精心侍弄过,准备开春再好好播种的。

然而此刻,那熟悉的、被他视为命根子般金贵的田埂上,赫然插着一排崭新的、削尖了头的木牌!木牌上用粗糙的锅底灰混着水,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张老蔫、罗华发、李炳才……全是昨夜冲进祠堂、今天成了赤卫队员的名字!其中一个木牌上的墨迹似乎还没完全干透,写着“铁头”两个字,笔画稚嫩。

温鸿升走到那块写着“张老蔫”的木牌前。木牌插得很深,牢牢地钉进了他亲手垒砌的田埂土里。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木牌上那三个粗糙的墨字。字迹边缘还带着木刺,扎着他的指腹。

这块地……这块向阳的坡地,位置最好,土地最肥!当初陈家也想霸占,是他托了人情,多花了三成的钱才咬牙买下的!这里每一寸土,都浸透了他的汗水!他记得那年夏天暴雨,沟渠塌方,是他顶着瓢泼大雨,赤着脚在泥水里泡了一天一夜才疏通保住秧苗!他记得为了凑齐买地的尾款,他整整一年没做过一件新衣,夜里熬油点灯接活,针线穿过手指不知多少次!这田埂,是他带着学徒阿旺,一锄头一锄头垒起来的!阿旺那孩子,还笑着说:“东家,等咱这块地的谷子收上来,我也能攒钱娶房媳妇儿了……”

温鸿升的指尖停留在冰冷的木牌上,温热的液体却模糊了视线。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茫然和崩塌。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被夕阳染成一片血色的田野尽头,望着那些插满木牌、宣告着新主人的土地,望着远处祠堂屋顶上那面在暮风中猎猎舞动的红旗。晚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头发,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

“……勤俭持家……手艺吃饭……一针一线……血汗钱……”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念诵着某种早已失效的经文,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怎么就……被分了?……成了要被革命的对象?……”

这世道,真的翻过来了吗?他曾经信奉并赖以安身立命的道理,在这翻天覆地的浪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像一个巨大的、荒诞无稽的梦魇。他站在属于别人的田埂上,望着自己毕生心血被轻易抹去的痕迹,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极孤单,如同一截即将被时代洪流彻底吞没的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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