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在归龙山破庙的断瓦上敲打着,声音空洞而绵长,像是老天爷也在为这混乱的人间落泪。刘克范蹲在断壁残垣下,目光粘在檐角坠落的雨线上。那浑浊的水滴不知疲倦地砸在殿前的青石板上,硬生生凿出个不大不小的浅坑。坑里的积水浑浊翻滚,倒映着他自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还有身后殿宇倾颓的轮廓,恍惚间,他觉得这小小的水洼里,竟盛着整个破碎的中国。
“刘先生,林师父熬了药粥,您趁热喝一口吧。”
少年通贤是山神庙的庙童,不知哪年被人遗弃在庙里。他提着个旧竹篮从破败的偏殿转出来,湿透的蓑衣沉重地搭在瘦削的肩上,走动间甩出一条条水珠的弧线。他口中的“林师父”就是这归龙寺仅存的老僧,瞎了右眼,脾气古怪,却总念叨着“老天爷收了我一只眼珠子,倒叫我心里头更敞亮了”。
刘克范默默接过通贤递来的粗陶碗。碗沿粗糙,碗里飘出些许温热和一股熟悉的药气,当归的沉郁混着茯苓的淡苦。这味道猛地勾出一个人影——傅鉴飞,武所城里济仁堂那位清矍的中医,总爱捻着胡须说些“气血清则神明自生”的道理。三个月前那个天崩地陷的雨夜,逃出武所城时,若不是济仁堂后门檐下那盏油灯,昏黄灯火在泼天暴雨中始终未灭,像浑浊漩涡里唯一的光标,他们这几条命,怕是早沉在汀江冰冷湍急的浊流里,成了河神爷的点心。
“丁先生……还是吃不下么?”刘克范瞥见碗底沉着两枚难得的红枣,在这荒山野寺,已是极金贵的补品。他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石头。
通贤摇摇头,瘦小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今早又吐了三回,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林师父悄悄看过,说这脉象,怕是……”他猛地住了嘴,眼神惊惶地闪向殿柱那边。
刘克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丁南芝正扶着那根朱漆剥落殆尽的殿柱艰难地挪步过来。曾经武所城里最俊俏、最有精神的女教员,如今裹着一件通贤那儿借来的宽大得不像话的灰布棉袍,空落落地挂在那副几乎只剩骨架的身子上。唯有小腹那里,倔强地微微隆起一个不容忽视的弧度,在袍子下显出些许生机。她走得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力气,雨水顺着她额前散乱的湿发淌下,滑过苍白得透明的脸颊,最后在凹陷的锁骨窝积成一小汪浑浊的水。
这情景,让刘克范心头猛地一刺,瞬间被拉回到那个浸泡在暴雨、血腥和死亡的夜晚。乌篷船在浊浪滔天的汀江上颠簸如一片枯叶,身后的武所城方向,枪声和火光撕破雨幕。丁南芝浑身湿透,紧挨着他,在船身一次剧烈的晃动中,她下意识伸手死死抓住船舷稳住自己,另一只手却始终紧紧护在胸前。借着闪电刹那的惨白光亮,刘克范看清了——她的蓝布短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衣襟内侧,赫然用防水的油布仔细包裹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封面下,隐约透出密密麻麻的墨迹。他知道那是什么——武所明德学校最后的学生名册。二十七个名字,是她用娟秀的字迹一一抄录。而此刻,在名册晦暗的想象里,已有十八个名字被无形的朱砂狠狠划去,那都是些鲜活的少年脸庞,此刻或许正漂浮在汀江某个阴冷的漩涡里。
“喝点吧。”刘克范把手里那碗尚且温热的药粥递过去,目光扫过她搭在陶碗边沿的手——几根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缝里残留着洗不净的墨痕。那是前天帮林师父抄录残存经卷时留下的印记。
丁南芝双手捧住粗陶碗,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微微一颤。她低下头,看着碗里暗沉沉的粥汤,嘴角竟艰难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出是笑意的表情:“当归补血,最宜……”话未说完,她猛地转过头去,肩胛骨在宽大的灰布棉袍下剧烈地耸动起来,像一只翅膀被折断后仍在拼命挣扎的鸟,无声地承受着强烈的恶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故意踏得很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哗啦哗啦踩着泥水冲进了摇摇欲坠的庙门。
“先生!先生!”通贤顶着破斗笠的身影冲进院子,身上的蓑衣还在往下淌水线。少年脸上混合着雨水、泥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蓝玉田的兵撤了!早上路过山下渡口,看见新贴的告示!说……说王光烈勾结赤匪,证据确凿,已被就地正法了!人头……人头就挂在城门口示众!”
刘克范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绷得太久的弦瞬间崩断。他手里那半截用来扒拉粥的竹筷,“啪”地一声,生生断成两截,尖锐的断茬刺得他掌心一痛。
王光烈……王光烈!
那个抓林心尧的连长,指挥士兵抬着林心尧押赴刑场的恶徒,就这样……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悬挂在杭城那沾满血污的城门楼上示众?
这蓝司令是下的什么棋?
刘克范眼前有些发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还有呢?”丁南芝的声音响起,异常地清晰、稳定,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已转过身,手依然紧紧捧着那碗没喝一口的药粥,身体却站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通贤。
通贤急切地喘着气,眼神下意识地瞟过丁南芝那愈发明显的腹部轮廓,像是被烫到般立刻移开,声音也低了几分:“告示……告示还说,刘炳坤参谋长……被驱逐出境,永不得回闽西。其余教员,只要不是赤党分子,具结悔过,既往不咎……缉查的风声,已经停了!”
暮色如同沉重的铁锈,一点点从残破的庙宇缝隙间渗透进来,爬满了缺胳膊少腿的韦陀像,将殿内本就昏暗的光线挤压得所剩无几。刘克范在藏经阁的废墟角落摸索着,点燃了一小束松明。跳跃不定的火光瞬间撕开沉重的黑暗,光与影剧烈地晃动,将他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头顶那块摇摇欲坠、满是虫蛀的“归龙”木匾上。那“归”字的最后一捺,早已被白蚁蛀空了大半,摇摇欲坠,在火光下像一个巨大而残缺的伤口,一个不祥的隐喻。
刘克范无声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在膝上展开——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被雨水浸润得发皱发黄的《民报》,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纸上的油墨字迹有些晕染,却依旧如针般刺目:“蒋中正在沪清党……各地捕杀共产分子……形势严峻……”铅字冰冷,宣告着整个中国的剧变与血色。
松明火把突然“噼啪”爆出一个刺眼的火花,几点火星溅落在地面的浮尘里,瞬间黯淡熄灭。刘克范的心,也像被这小小的火星烫了一下。一些原本模糊的碎片瞬间被串联起来——蓝司令枪决王光烈,难道是为了林心尧复仇?
七月初七,湘水湾的空气里开始飘飞着杨花。那细小的、毛茸茸的白色絮状物,在带着暖意的春风里轻盈地打着旋儿,纷纷扬扬,竟像下起了一场无声的、温柔的雪,给这艰难人间添了一丝难得的轻盈。刘克范独自站在董家公祠空旷而高大的戏台上,微微仰着头,目光久久停留在头顶那巨大而繁复的木构藻井上。藻井中央,褪色剥落的彩绘中,“忠孝节义”四个斗大的楷书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只是漆色黯淡,朝代的威严也一同消磨在了岁月里。这座祠堂立在此地三百年,经历了不知多少兵灾匪患,传说当年太平军的马队席卷而过,见了这森然的门庭和供奉的祖宗牌位,竟也绕道而行,没敢付之一炬。如今,这座浸透着董氏一族血脉与荣光的殿堂,却要在他手中,变成一间名为“明德学校”的、传播新学、摇摇欲坠的草草学堂。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刘先生,您瞧瞧这匾额,挂得可还正?”钟泽生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响起,带着青年人特有的回音。他高高地站在一架借来的旧人字梯顶端,腰间用草绳系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那是傅鉴飞临行前塞给他的,里面装着驱避山间瘴气的艾草绒,散发着淡淡的、带着苦涩的辛香。钟泽生正用力将一块崭新的黑漆木匾额往上托举,匾额上,两个饱满遒劲的墨色大字在祠堂幽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明德”。那是丁南芝在归龙山破庙里,借着昏黄油灯,就着林师父珍藏多年、墨香凝而不散的一块徽墨,熬了整整三个通宵,耗尽心力写就的。每一笔,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印记。
“咳!嗯!”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咳嗽声从戏台下方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刘克范心头一凛,立刻收回目光,转身,沿着侧面的木梯快步走下。只见董氏一族的族长董世昌,正拄着一根光润的紫檀木拐杖,不紧不慢地踱进祠堂正门。他穿着深青色团花缎面长袍,下巴上一绺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须微微翘着。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厚厚账本的年轻后生,垂手肃立。
“刘先生,”董世昌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缓慢腔调,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空荡的殿堂和戏台上悬挂的匾额,最后落在刘克范脸上。他抬起枯瘦的手,抚了抚光滑的胡须,拐杖头轻轻点了点西侧厢房的方向,“祠堂西厢,供着万历年间先祖董公讳文昭所中的二甲进士匾额,那是阖族之荣光,祖宗牌位所在……还望……”
刘克范立刻深深一揖,态度恭谨:“世伯放心,每日开课之前,必带学子肃立,向董公进士匾额及董氏列祖列宗行祭拜之礼,感恩先贤功业,不忘董氏收留之恩德!”他直起身时,袖口里发出几声轻微却实在的金属磕碰声。那是二十块沉甸甸、边缘带着锐利齿纹的墨西哥鹰洋,被一块青布仔细裹好,昨夜由钟泽生潜行送来,说是傅鉴飞卖了铺子里压箱底的一支老山参换来的。那青布上,还残留着三七粉末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钟泽生还给金光带来了口信,刘克范在湘水湾的起居生活,学校事宜,一切都要帮助安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董世昌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向前踱了两步,那根紫檀拐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凑近刘克范,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一股浓烈的烟袋锅子的气味瞬间笼罩了刘克范的口鼻,直冲肺腑:“刘先生,”老人压低了声音,热气喷在刘克范的耳廓上,带着一种探寻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傅大夫……济仁堂的傅大夫,昨日遣人来说项时,倒是提了一句,说令妹夫家……乃是汀州丁家?汀州府城西的丁家?早年……倒是与老朽家中有过些往来……” 刘克范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沁了出来,浸湿了单薄的里衣。丁南芝此刻正藏身于祠堂后院的临时居所,对外只说是他丧夫寡居、投奔兄长的妹妹丁氏。而傅鉴飞那位端庄持重的平妻林蕴芝,今早刚差人送来一叠亲手缝制、浆洗得格外柔软的婴儿襁褓布,最上面那块细棉布上,一丛忍冬花藤蔓缠绕的银线刺绣,在阳光下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这层脆弱的身份掩护,在董世昌这样的地方耆宿面前,薄得像一张浸湿的宣纸。
恰在此时,一阵风从祠堂敞开的大门吹入,卷起几缕轻盈的杨花,打着旋儿飘进了肃穆的殿堂。杨花如雪絮,静静落在青石地上,落在那些刚刚摆放整齐的蒲团上。十二个孩子,已经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那里。最大的那个黑瘦少年,是佃农董老七的儿子,脚上一双草鞋沾满了新鲜的湿泥,显然是刚从地里被叫来;最小的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是镇上米铺老板的女儿,她头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格外刺眼——她的父亲,上个月刚被蓝玉田的手下以“通匪”的罪名拖到河滩上枪决。孩子们的脸上带着懵懂、好奇,还有几分局促的畏惧。祠堂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寂,只有梁间一对被惊扰的燕子,啁啾几声,扑棱棱地飞掠而过,在藻井高深的阴影里留下几道迅疾的黑影。
“铛——!”
刘克范定了定神,拿起放在供桌上的那枚从破庙里带出来的小铜铃,用力一摇。清越的铃声在空旷的祠堂里骤然荡开,压下了燕子的啁啾,也撞碎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沉寂。
“大学之道……”
生涩的、参差不齐的童声,带着迟疑,带着新奇,开始在这供奉了董氏三百年香火的祠堂里,怯生生地响起,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地汇聚起来,试图撬动这沉重的空间。
与此同时,在正殿与后院相连的一扇雕着“鲤鱼跃龙门”纹样的格扇门后,丁南芝正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身体痛苦地蜷缩着,额上冷汗涔涔,对着墙角一只破瓦盆剧烈地呕吐着。酸腐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喘息着抬起头,视线穿过格扇门镂空的纹样缝隙,恰好落在外面殿堂窗棂上那幅精美的“鲤鱼跃龙门”木雕上——鲤鱼奋力摆尾,逆流而上,挣扎着要跳过那道巍峨的“龙门”。这景象,竟鬼使神差地让她想起了在济仁堂的某个午后。阳光斜射进药铺静谧的后堂,空气中飘浮着微尘和药香。傅鉴飞坐在红木诊桌后,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指尖微凉。他低声地、耐心地教她辨认一味味药材的性状、功效。那声音温和低沉,如同溪水流过心间。而药碾子在一旁有节奏地滚动着,碾碎了坚硬的当归,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近乎哀伤的独特药香弥漫开来。就在这时,熟悉的、属于林蕴芝的脚步声,总是那么及时、又那么刻意地,在通往后宅的廊下响起,细碎、轻盈,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想到这里,酸楚再次翻涌而上,丁南芝猛地又低下头去。
日子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中,在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和丁南芝日益频繁、痛苦的妊娠反应中,滑到了小满节气的前夜。
祠堂的油灯刚点上不久,偏院那扇窄小的后门便被轻轻叩响了。熟悉的三长两短。
像只灵巧的狸猫,无声地拉开门栓。傅金光的身影裹挟着山间湿凉的夜气闪了进来,肩上沾着几点露水。他把一个沉重的藤编药箱放在地上,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
“这是新到的几册《最新国文教科书》,城里书局托人带进来的。”傅金光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打开药箱上层,露出几本簇新的教科书。他又从旁边取出一个扁圆的锡盒,“山里蚊虫毒,这是紫草膏,孩子们擦了防叮咬。”
刘克范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傅金光的动作上。只见他拨开下层的几包药草,藤箱底部赫然露出一截冰冷的金属幽光。
“蓝玉田新娶了第五房姨太,大摆筵席。”傅金光一边说,一边动作不停,迅速将那支德国造的勃朗宁手枪连着两匣子弹推到刘克范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席面上还放出话来,说要办新式学堂,装点装点门面……说这年头,没点‘新’样子,显得土气了。”
昏黄的油灯将三个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晃动地投射在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董世昌送来的“旌表节孝”拓片拓片,上面一个老妇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节孝流芳”几个字在光影中格外刺目。刘克范注意到,傅金光在递过一包安胎药丸给丁南芝时,说,这是飞哥捎人带来的,门外,负责警戒放哨的傅玉柱,正拿着一束点燃的干艾草,在角落里一下一下地熏着嗡嗡叫的蚊子。少年腰间晃荡着的,正是林蕴芝今早特意送来的、绣着忍冬草纹样的香囊,散发出阵阵艾草混合着不知名香料的苦辛气味。
“明德二字,取意于《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蓝玉田若拿这个说事,倒也算正大堂皇,挑不出明面上的错处。”傅金光的话语似乎是在对刘克范说,目光却看向了油灯跳跃的火苗,像是在斟酌词句。他话锋突兀地一转,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不过,刘先生,听说您……私下里给董家族长那位宝贝孙子开了小灶?”他慢悠悠地抬起左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动作间,左手中指上那枚硕大、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在摇曳的灯火下折射出一抹幽深冰冷的光泽——那是林家祖传的物件,象征着林蕴芝背后那片庞大的山林田产。
刘克范捻着自己灰布长衫袖口上早已干涸、却怎么也洗不净的一小块墨迹,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摊开着一本崭新的英文识字画本,正翻到“education”那一页。他今早确实在董家那间布置舒适、熏着檀香的书房里,握着董家少爷那只养尊处优的小手,指点着书页上的字母,用尽可能温和的语调解释:“education derives fro t ‘educare’, ang to lead forth……引导而出,启发心智……”这句子,是用董家给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宣纸,工工整整抄录的范本。而在那叠宣纸匣子的最底层,无声无息地压着一份硬挺的、印着蓝玉田司令部徽记和一位王姓副官头衔的名帖。
祠堂外,巡夜人的更鼓声沉闷地敲过了三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傅金光放下了茶杯,杯底在粗糙的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他忽然用一种追忆往事的语气,缓缓说道:“光绪二十七年,也是乱世。汀州府出过一个举人,姓徐……变卖了祖宅田地,倾尽家财,一心要在家乡办义学,开民智……就在东门外买了地,盖了五间瓦房做学堂。起初,倒也收了几十个贫寒子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后来……后来被乡里的仇家,纠集了一帮地痞,半夜里往学堂院墙里扔死猫死狗,污秽不堪……再后来,告到县衙,说他‘以邪说惑众,煽动乡民,图谋不轨’……光绪二十八年秋,菜市口开刀问斩……”
祠堂里一片死寂,连油灯燃烧的哔哔声都清晰可闻。傅金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的梁椽,望向无边的黑夜:“行刑那天,据说刽子手的鬼头大刀抡起来要砍下去时,监斩官面前猛地跪下黑压压一片人……都是那徐举人教过的穷苦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家人,手里捧着用血写的状子,上书‘先生蒙冤’四个大字……那刀,硬是被那片跪着的人和那血书……挡了三挡!”
故事讲完,祠堂里只剩下更深的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一直沉默旁听的丁南芝突然开口问道,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安静蜷缩在母腹中的胎儿,猛地剧烈踢动起来!那力量如此之大,如此突兀,隔着薄薄的衣衫都能看到猛然鼓凸的痕迹。丁南芝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手瞬间按在了剧烈起伏的小腹上。
那强劲的胎动,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生命意志,像极了……像极了那年端阳节,汀江上龙舟竞渡时,两岸骤然爆发、撼人心魄的鼓点声。密集、有力、一声声催动着血脉贲张。丁南芝的思绪瞬间飘远——那是她和傅鉴飞刚刚成亲后的第一个端阳。她还记得那时,济仁堂天井里,林蕴芝亲手移栽的那几株忍冬,新发出的嫩叶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着青翠的光泽……
季节无声流转,当白露节的凉意开始浸润湘水湾的清晨,董家祠堂里的“明德学校”已悄然收容了三十六个孩童。琅琅的读书声,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倔强的生机,日复一日地在这古老的建筑里回荡。
这一日,秋寒似乎来得格外早。傍晚时分,灰白色的雾气如同沉重的丝带,无声无息地缠绕着祠堂青黑色的瓦顶和祠堂后那棵高大的枫树。祠堂后院那间临时充当产房的偏屋内,丁南芝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撕破了祠堂惯有的肃穆与低沉的书声。那声音充满了撕裂般的痛楚,穿透了薄薄的板壁,前厅里正在诵读课文的孩子们声音明显迟滞、不安起来。刘克范站在讲台上,手里的书卷停在朱子为《大学》“明德”二字所做的注疏上:“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他的声音也因为那声声惨呼而变得艰涩。
临时充当接生婆的,正是林蕴芝。
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帕子紧紧包住,脸上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和专注。她带来的那个蓝印花布包袱皮在桌上摊开,里面除了必需的剪刀、草纸、干净的布片,竟然还压着一份盖着蓝玉田游击司令部鲜红关防大印的“办学许可证”。这张薄薄的纸片,是傅鉴飞辗转托了不知多少关系才弄到的“护身符”。
就在刘克范深吸一口气,准备带着孩子们继续诵读“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时——
“哇啊——!”
一声极其嘹亮、带着初生愤怒与委屈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迷雾的号角,猛地穿透了祠堂后院沉重的窗棂,穿透了前厅的空气,也穿透了祠堂外弥漫的秋雾!
那啼哭声是如此强劲,如此鲜活,瞬间压下了丁南芝痛苦的呻吟,也压下了祠堂里孩子们不安的窃窃私语。整个空间似乎被这新生命的第一声宣告所凝固、所震撼。
刘克范握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他没有回头,没有立刻奔向产房。他缓缓地,极其庄重地转过身,面向正前方那高高在上的“董氏列祖列宗”牌位,更准确地说,是面向着牌位所象征的那个方向——汀州府城的方向。他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脊梁挺得笔直。
“起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有孩子,包括懵懂中最小的那个戴着白绒花的女孩,都下意识地跟着讲台旁维持秩序的钟泽生站了起来。
“整肃衣冠。”刘克范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
孩子们有些慌乱地拉扯着自己身上或新或旧、打满补丁的衣襟裤脚。
“面朝汀州方向,”刘克范的声音异常平稳,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祠堂的墙壁,投向了那片被军阀盘踞的土地,“肃立——鞠躬——”
三十六个小小的身影,跟随着他们的刘先生,齐齐地、深深地弯下腰去。
就在这一刻,在百里之外的汀州府城,新任的教育局长王孝谦,正站在一座为蓝玉田新办的“新民学堂”剪彩的高台上,对着台下稀稀落落的人群,慷慨激昂地宣讲着“教化兴邦,教育救国”的宏论。高音喇叭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却带着空洞的回响。而在城外某处偏僻的山坳里,蓝玉田派出的征税队正点燃了刚搜查出来的、被指认为“赤匪窝藏点”的几间破旧村学茅舍,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灰暗的天空。
祠堂外,那棵饱经风霜的百年枫树下,傅金光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弥漫的暮霭之中。夕阳的血色余晖正从他肩头一点点褪去。祠堂里,新生婴儿那一声强劲过一声的啼哭,与学童们略显生涩却异常整齐的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交织在一起,奇妙地融合着,穿透厚厚的墙壁,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在武所的济仁堂,这奇异的、充满了矛盾与生机的乐章,似乎也让傅鉴飞有了心灵感应,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从怀里贴身处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起了毛边的纸片。
就着祠堂窗棂透出的微弱灯火和枫树梢头最后一丝天光,他展开那张纸——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济仁堂药方笺,上面开列的不过是几味寻常安神药:茯神三钱、远志二钱……然而在药方的右下角空白处,两行字迹却泄露了主人隐秘的心事。一行是用小楷写下的娟秀诗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那是当年丁南芝离开济仁堂时,刻意留下的墨迹。而此刻,这行诗句旁,却被人用近乎蛮横的力道,用朱砂笔狠狠划去,重重叠叠,如同几道凝固的血痂。在血痂般的朱砂划痕旁边,四个更加用力、几乎是刻进纸里的朱砂大字,鲜明地写在旁边:“薪尽火传!”
一阵萧瑟的秋风掠过,枫树上几片早衰的赤红叶片旋转着飘落下来。其中一片格外鲜红、形状完美的叶子,不偏不倚,正落在刘克范放在祠堂前厅书案上的砚台里。墨池里尚有余墨,那红叶漂浮其上,如同一滴硕大、凝固的鲜血,刺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