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的铜铃在暮色里碎成一片清响,董婉清掀开车帘一角,晚风裹着茉莉香扑进来。她望着车外渐次亮起的灯笼,青石板路泛着温润的光,远处店头街的招牌在风里晃着朱红底的金漆——“福兴酒楼”四个字被夕阳余晖描了边,像蘸了蜜的糖。
“夫人,到了。”车夫的声音带着汀州口音的软甜。董婉清扶着善贞的手下车,抬眼便见巷子里那座三进院子。朱漆大门新刷过桐油,门楣上“傅宅”的鎏金匾额还泛着柔和的光泽。门环是两个衔着莲花的铜兽,被仆妇擦得锃亮,倒像是等了她许久。
跨过门槛时,善贞轻声惊叹:“阿妈,瞧这青石板,真是齐整。”董婉清低头看,果然见石板被细细打磨过,缝隙里填了细沙,踩上去平实得很。转过照壁,第二进的庭院里,几株茉莉开得正好,绿叶间缀着星星似的白花,风一摇,便落几点细碎的香。廊下挂着的竹帘,淡青色的,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后窗新糊的米纸,映得堂屋里那盏梨花木罩灯愈发暖融融的。
“嫂子”董婉清刚适应院里的光线,一抬头,见明光站在廊下,月白长衫外罩着件靛青马褂,手里提着个锦盒。他原是去城门口接的船,这会子倒比她还早到了院里——想来是怕她路上辛苦,先来盯着收拾。
“明光哥。”董婉清起身。
“这院儿里的金桂是前日刚移栽的,开得正好。”他转头对董婉清笑,“我让老周头挑了半车腐叶土来,说是最养桂树的。”
董婉清这才注意到,院角那株桂花,枝桠舒展,叶尖凝着水珠,树根的土还看得出是新培的。
“明光哥费心了。”她接过善贞递来的帕子擦手,“这院子……比我想象的还好。
听鉴飞说过,祖宅年久失修,要大动工程。可眼前这雕花窗棂是新补的,廊下的石凳包了软垫,连厨房的灶台都砌成了省柴的格式,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明光将锦盒递到她面前,“这是傅家长辈给你的见面礼。”打开看时,是匹湖蓝暗花的杭绸,摸着手感柔滑;还有对羊脂玉镯,凑到光下看,里头浮着层淡淡的雾,是上好的和田料子。“另备了些长汀的河田鸡、茶油,明儿让厨房炖了给你补身子。”他又摸出个小锦囊,“这是城西老药铺配的香包,里头加了艾草和薄荷,放床头,防蚊虫不咬,也可以安神。”
善贞在旁看着,眼眶微微发红。她是董鉴飞的大女儿,一直在武所长大,不曾想父亲在汀州府也有大宅子。
“明光哥快坐。”董婉清引他在廊下坐了。“今日多亏你照应,不然我这外乡人,哪能这么顺当。”
明光端起茶盏,目光扫过院角那株新栽的桂花:“我今早让老周头把西厢房拾掇出来了,你和善贞住;善余一直住东厢,方便照应。桂生在耳房,也打扫干净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方才让酒楼送了些菜过来。长汀的烊鱼得趁热吃,芋子饺要配辣酱,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傍晚的风裹着饭菜香漫进院子。六菜一汤摆上八仙桌时,董婉清才发现,每道菜都贴着小纸条:“白斩河田鸡,烊鱼,都是汀州传统茶”“芋子饺——本地山芋制皮,软糯鲜香”……连她爱吃的糖芋苗都备了,糖汁熬得透亮,撒了把炒香的芝麻。
“明光哥真是……”董婉清夹起块芋子饺,热乎气扑在脸上,“比我自己还懂我。”
明光给她斟了杯茶:“你嫁的是傅家的人,自然该懂。”
饭吃到一半,明光看了眼天色:“我明日要去古城谈笔生意,今夜得赶回去收拾行装。”他起身时,董婉清要留,他却摆了摆手:“你们娘俩刚落脚,正该说说话。明儿我让账房送两坛杨梅酒过来,你们配着螃蟹喝。”
等他的灯笼消失在巷口,董婉清才觉出几分静意。
等善贞收拾完碗筷,两人坐在厅里歇息。她摸着腕上的玉镯,望着廊下摇晃的竹帘,忽然轻声道:“善贞,你说这院子,从前是什么样子的?”
“许是有些旧了。”善贞擦着桌子笑,“可如今被明光叔拾掇得这样好,倒比新的还齐整。”
善余说:“我刚来汀州时,明光叔带我来过。那时很破旧,做布店的老板租住在这里,没什么收拾,其它都还是老样子。”
董婉清和儿子聊得很晚。善贞却止不住想睡了。桂生早在耳房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自然是在店头街、东门街去逛了。
几天后,婚礼的日子到了。地点定在县立女子高等小学校内一间相对宽敞、被临时布置成礼堂的课室。这个月份,学生日放冬假了。在学校举办婚礼,这选择本身就透着一股离经叛道的味道。地方虽不大,却收拾得颇为用心。寻常人家办喜事必备的那些浓艳刺目的红绸、巨大的双喜字、泥塑的神像在这里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清雅的鲜花——初春的腊梅、山茶,还有不知名的小野菊,插在素净的陶罐或白瓷瓶里,点缀在窗台、讲台和为数不多的几张长条桌上,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讲台中央,悬挂着一小幅显然是出自新人之手的字画,笔墨秀逸,写着四个字——“琴瑟新声”。课室四壁原本用来贴学生习作的板报栏上,也精心布置了新鲜的藤萝枝叶和彩纸剪成的精巧小花图样,柔和而富有生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墨香和粉笔灰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奇特的、既非全然传统也非完全西化的婚庆氛围。
董婉清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件深紫色团花暗纹的缎子夹袄,带着善贞,由桂生在侧照应着,早早地到了学校。
今天傅善余是一身簇新的藏青色学生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巨大喜悦的红晕,率先走了进来。她身边自然就是范新梅。
她并未穿着董婉清想象中那种富丽堂皇、缀满金线的凤冠霞帔。她身上的是一袭剪裁合体的改良式旗袍,料子是柔和的月白色缎子,只在领口、斜襟和下摆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疏朗雅致的缠枝梅花,素净得如同一幅水墨画里的留白。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简约而精神的圆髻,斜插着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再无多余珠翠。脸上薄施脂粉,更衬得眉目清晰,尤其那双眼睛,并非传统新嫁娘低眉顺眼的温婉,而是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沉静的自信和显而易见的蓬勃生气。
善余把范新梅带到董婉清身边。范新梅小快步走到董婉清身边,拉起她的手,叫了一身“阿妈”。董婉清显然还是很不适应,但也是开心地应了一句。尬聊几句。善余又介绍了姐姐善贞,桂生。范新梅一一见过,就在董婉清身边坐下。董婉清想着这样的新式婚礼,估计连那个敬茶跪拜的礼节都没有了。低声问过善余,得到确认后。董婉清就从善贞带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有一对翡翠镯子。董婉清的董老板走南闯北,搜罗了不少这样的宝贝。大儿子新婚,这个礼自然不能少。
董婉清亲手帮她带上。范新梅看着绿绿的镯子,也是识货的。赶紧站起,低眉弯腰,做了个新式的谢礼。
眼看着婚礼要开始。他们走进了大教室。她们被安排在靠前的位置坐下。善贞第一次参加如此场面的婚礼,又是弟弟的喜事,脸上满是高兴,又有些新奇,四处张望着悬挂的花篮和那些穿着新式学生装或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宾客。董婉清则显得沉静许多,她环视着这处处透着别致心思的礼堂布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环境太素雅,太……书卷气了,全然没有她记忆中汀州大户人家娶亲时那种锣鼓喧天、红得刺眼的喜庆与喧嚣,反而让她心里隐隐有些发虚,仿佛少了点什么根底。
宾客陆续到来,大多是城里的教员、报馆记者、善余在省城读书时的同窗,偶尔夹杂着几个面有风霜、明显是善余或新梅本家叔伯辈、穿着传统长袍马褂的老人。这些老先生们踏进这课室改成的礼堂,脸上的表情都带着一种茫然的新奇和微微的不适应,四下打量着那些花卉和字画,轻声交头接耳,议论声虽低,却像细密的蚊蚋嗡嗡,清晰地钻进董婉清的耳朵:
“这……这就是学堂先生成亲的做派?连个‘囍’字都不贴?花花草草倒是不少……”
“范家这闺女,听说是省城女师毕业的,在咱们县女校教书,教的就是什么‘新学’,胆子大着呢!她爹范举人拗不过她,也只能由着她折腾……”
“是啊,听说那婚书都是她自个儿拟的,没用老式龙凤帖!用的还是……钢笔水写的!啧啧,这新式做派……”
“善余这孩子,是个西医师。也是新潮的。”
礼堂里那新奇的、带着书卷气的安静被一阵轻微的骚动打破。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课室的门口。
董婉清也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范新梅的唇角自然地噙着一抹笑意,落落大方地迎接着所有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赏、有好奇,也有台下几位老者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以为然。她毫不怯场地与善余并肩而行,步履从容,径直走到前方那幅写着“琴瑟新声”的字画之下。她的姿态挺拔,如同一株新发于硎的修竹,与周遭那些窃窃私语、带着各种复杂意味的注视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董婉清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新媳妇,确实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都不同。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不一样”,让董婉清在最初的惊艳过后,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脚下的根基都在微微晃动。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善贞的手。
婚礼的仪式,更是前所未有地简洁。没有司仪高亢冗长的唱喏,没有繁复的跪拜叩首。只是范新梅在省城读书时的一位师长模样的长者站了出来,简单说了几句祝福勉励的话,大意是赞许这对新人追求新思想、建立新家庭的精神。接着,范新梅和傅善余便在那幅字画下,并肩而立,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清晰而有力地宣读了一份他们共同拟定的结婚誓词。誓词的内容董婉清听得不甚真切,只捕捉到几个扎耳的字眼:“人格独立”、“精神平等”、“共同进步”、“服务社会”……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深处那潭习惯了平静的水中,激起一圈圈陌生而令人不安的涟漪。
仪式结束,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场面一时间又热闹起来。董婉清作为婆婆,自然被不少人簇拥着。她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一一致谢,心思却有些飘忽。目光忍不住追随着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范新梅正被一群穿着学生装或新式裙袄的年轻姑娘围在中间,谈笑风生。她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温和的感染力。
董婉清注意到,当有几位明显是本家或邻里的妇人靠近时,范新梅并未因对方的传统装束和略显局促的表情而有丝毫怠慢。她会微微侧身,耐心地倾听她们的家长里短,不时点头,脸上始终带着那抹真诚的笑意,偶尔一两句回应,也显得亲切自然,并无半分新派人物的倨傲。她甚至能叫出其中一位老妇人带来的小孙女的名字,还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用花纸包着的洋糖递给那怯生生的小女孩。小女孩惊喜地接过,甜甜地叫了声“范先生”。老妇人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这细微的一幕,像一滴温水,悄悄融化了董婉清心头那块不知何时凝结的坚冰的一角。她看着范新梅周旋于新旧宾客之间那份从容不迫、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与善意,那份既能与同窗谈新思想、又能俯身倾听乡邻拉家常的熨帖,心里那点因“女教员”、“思想开明”而生的隔阂与不安,悄然松动了几分。好像……也不是那么格格不入?
“娘,您看新梅姐,人缘真好!”善贞在一旁小声地说,语气里满是羡慕和钦佩。自从进了这礼堂,她的目光就几乎没离开过这位与众不同的弟媳妇。
董婉清“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目光却柔和了些许。
婚礼后的几日,汀州城浸润在早春微寒的湿润空气里。傅家老宅经过明光的精心修葺,虽然不不复以前的人多热闹,却也窗明几净,庭院里几株新移栽的梅树和月季在料峭春风中怯生生地吐着花苞。董婉清每日在宅院里走动,看着儿子忙碌,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心绪也渐渐平和下来。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堂屋前的青石阶上投下几块温暖的光斑。善贞抱着范新梅送她的几本图文并茂的《新式国文读本》和《世界简要地图》,说要带回去给孩子看。
董婉清独自坐在傅家老宅东厢房的窗下。这里是给她和善贞暂住的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都是明光新置办的松木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木香。窗外,新移栽的月季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刚绽出一点红褐色的嫩芽。
她面前摊开几张质地粗糙的本地毛边纸,墨已研好,小楷笔捏在指间,却迟迟未能落下。笔尖的墨汁微微凝聚,仿佛承载着她心头沉甸甸的思绪。
堂屋里,善贞和桂生聊着汀州的见闻。
董婉清终于提起了笔。笔尖触纸,墨迹缓缓洇开。她写信给远在武所城的丈夫傅鉴飞。
“鉴飞吾夫如晤:
汀州安抵,诸事顺遂。明光所修祖宅,虽不复旧观,然高屋明堂,庭院清寂,亦可安身。善余婚事已成,新妇新梅,县立女校教员也。其人温雅端方,言谈举止,进退有度,待人以诚,邻里亲朋多有赞誉。婚礼从简,然处处用心,宾客皆安。”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午后善贞那番充满惊奇的话语,女儿眼中那簇被新世界点燃的、灼灼发亮的求知火焰,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继续写道:
新梅女史,学贯中西,所授西学新理,纵论寰宇之大、万物之变,非曩昔旧籍可囿。今善庆负笈丹诏,善涛戍守羊城,唯余与善余相依。然自别芳仪,倏忽月余,瞻望弗及,寤寐思服。今拟暂驻汀州,一则天伦叙乐,伴善余精研医术;二则待新梅产育之后,携稚子归返武所。如此安排,不知夫君以为然否?伏惟裁夺。
她搁下笔,将信纸轻轻吹干。墨迹在粗糙的纸上凝固成一行行朴拙的簪花小楷。信笺微微发烫,仿佛是她此刻复杂心绪的余温。她唤来桂生,将信仔细封好。
“桂生,你和善贞来汀州也有些时日,善贞还有孩子要照顾,你们尽快回武所。把这个信札也交给你师父。”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
济仁堂后堂药房内,药柜的铜拉手泛着温润的光,傅鉴飞捏着刚收到的家书,指尖在暂留汀州四字上无意识摩挲了两下。林蕴芝掀了竹帘进来,手里端着青瓷茶盏,见他眉头微蹙,便将茶盏搁在案头,顺口问:可是婉清的信?
傅鉴飞把信纸折起,茶烟袅袅里抬眼望她,婉清到汀州看儿媳,结果要留下当保姆了。
林蕴芝在他对面坐下,拈了块桂花糖含进嘴里,含糊道:善余是家中长子,婉清陪着照料,也能解些思念之苦——你怎倒不欢喜?
不是不欢喜。傅鉴飞摇头,茶匙碰着盏沿轻响,善庆在丹诏求学,善涛远戍羊城,善余留在汀州本是好事。只是他抬眼看向窗外飘过的白云,前日通书时,她还提说要等善余医业稍成再议去留,怎忽然就定了?倒像是早有打算,连我也未提前知会。
林蕴芝噗嗤一笑,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你呀,便是想太多。
她倾身替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指尖带着温热的烟火气,婉清这些年也是辛苦呢。要照顾你,还要操心孩子,现在又要操心善余的医业,又要适应新宅,如今善庆、善涛都不在跟前,她留下来承欢膝下,本是人之常情。再说了——她歪头瞥他,你莫不是一人在武所久了,倒盼着我们娘几个都围着你转?
傅鉴飞被她逗得耳尖微红,抓起她的手轻攥:胡说什么。话虽如此,眼底的郁色却散了大半,我是怕她初到汀州,诸事未定便做长久打算,万一
万一什么?林蕴芝截住话头,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刮,婉清不是莽撞人,善余更是懂事的孩子。她既做了决定,必是思量周全——你呀,与其瞎琢磨,不如明日让账房备些武所特产,给亲家寄去,也算表表心意。
傅鉴飞望着她眼尾细纹里漾着的笑意,忽然轻笑出声:就你会宽我的心。他揽过她的肩,药柜的影子投在两人身上,将暮色滤成温柔的琥珀色,倒是你,总这般通透。
林蕴芝倚在他肩头,指尖绕着他的发尾打转:我若不通透,怎配与你过这些年的日子?窗外飘来药童煎药的声响,混着她轻快的笑声,将方才那点无端揣测,都化作了寻常夫妻的烟火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