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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雨天急救廖姓人(1 / 1)

武所的冬日,少有这般绵长凶悍的冷雨。凄厉的风如恶鬼嚎哭,裹挟着冰冷的雨箭,泼洒在武所城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挟裹着碎石、枯枝和不知名的污秽,在道旁积起一个个浑浊的水坑。天幕被厚重的、泛着铅色的乌云压得极低,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将这座蜷缩在武夷山脉皱褶里的山城彻底掩埋。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一股铁锈似的雨腥气,混着阴沟里泛起、又被雨脚捶打出的淡淡腐臭,从门缝窗隙里无孔不入地钻进屋来,附着在衣襟上,凝结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如同这世道本身,令人窒息。

傅鉴飞家的药铺,济仁堂那块被雨水冲刷得颜色发乌的旧木匾额,在狂风中发出沉闷的呻吟。铺面狭窄,临街的格栅木门紧闭着,缝隙里却顽固地渗入寒意,与屋内柴炉升起的微弱温暖艰难地争夺着地盘。堂前正对着大门的地上,不知何时积起了一小洼浑浊的雨水,是屋顶某处旧漏没能兜住的馈赠。水滴,断断续续地砸落在那水洼里,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嗒——嗒——”声,在寂寥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某种倒计时,敲在人心最空落的地方。

董婉清坐在靠墙的一张旧竹凳上,正就着门缝透进的那点可怜的天光,缝补一件小褂。她凝神屏气,细针在厚实的土布上吃力地穿梭,针尾的麻线随着她的动作,在昏暗里划出微弱的银痕。那“嗒——嗒——”的漏水声,像针尖一样刺着她的耳朵,终于让她停下手。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那片水洼,投向黑沉沉、水雾弥漫的门外,眉头蹙得更紧,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小褂放在膝上。她挪了挪凳子,拿起角落里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默默地伸到那滴水的地方承着。

董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生活的重量,像冰冷的秤砣,坠得人心里发沉。她鬓角微松,几缕碎发被湿气黏在额角薄汗上,映着炉火的微光。她穿一身靛蓝旧袄,袖口磨得泛白,肘部打着极仔细的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同她平日持家的性情,总在困窘里竭力维持一份不声不响的体面。

傅鉴飞正就着柜台上一盏昏暗的洋油灯翻看一本手抄的医案。那灯芯捻得极低,吝啬地吐着豆大一点昏黄的光,勉强照着他指下那些蝇头小楷。灯苗被不知何处钻来的冷风拨弄着,光影便在他脸上晃动。他四十上下,面容端正却带了些长期劳神的清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听到妻子的抱怨,他目光没有离开医案,只是搁下手中的笔——那笔杆也是磨得光滑。他端起手边一个粗瓷杯,里面是半温的药茶,抿了一口,那苦涩的味道似乎也未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灯油贵,总还点得起一盏。”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蒙尘的弦被拨动,“比起北边阎王打仗、小鬼抽筋,咱这山旮旯里,好歹还能喘口带着霉味的气。” 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医案粗糙的纸页,“前几日去县衙给那位新来的马师爷诊脉,厅堂里整日价坐满了穿灰皮子的兵爷,个个腰间挎着家伙,眼睛贼亮亮地扫人,像是狼盯着一块没主儿的肉。那马师爷,咳得肺管子都要震出来,就这,还压着嗓子跟我诉苦,说上峰催缴‘特别饷’,要得急,数目又大得吓人,连他也愁得吊着半口气。” 他顿了顿,像是要驱散那衙门里阴冷的记忆,目光扫过药柜顶上那只落了些灰尘的铜听诊器——那是几年前在天主堂医院学西医时,一位蓝眼睛的洋大夫送的。“这捐那饷,名目比山里的蛇虫还多,一层层压下来,无非是要刮地三尺,榨干穷苦人的骨头缝罢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无奈。

药铺靠里、用蓝印花布帘子隔开的里间门帘掀起,林蕴芝走了出来。她比董婉清略瘦削些,面容清秀温婉,只是眉眼间总蕴着几分英气。她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夹袄,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她在董婉清旁边一张小凳上坐下,并不碰那些笸箩里的布头、鞋底。其实是她不会做针线活。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便被窗外陡然猛烈起来的雨声打破。屋檐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连成了粗重的水鞭,狂暴地抽打着石阶,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淹没了屋内那单调的滴水声。

林蕴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愁,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婉清姐……飞哥……”她唤了一声,仿佛需要用称呼来确定眼前现实的安稳,“今天……家里那个常来送柴禾的远房堂侄,桂生认得他那个……又来过一趟,捎了句话。”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是……是外婆娘家永平寨那边托付的。”

“永平寨”三个字,让药铺里凝滞的空气骤然一炸。董婉清缝补的手停下,傅鉴飞猛地抬起头,看了看林蕴芝。

林蕴芝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

“他说……北洋兵……又来了……比去年……更多……”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前日……炮……炸了……炸了祠堂门楼……半边斗拱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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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猛地哽住,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火……也烧起来了……好大的烟……熏黑了半边天……隔老远都看得见……”她抬起手,用手背仓促而用力地抹过眼角,再开口时,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玉培……廖玉培先生……他……他家那个才七岁的小儿子……在……在跟着大人往寨后龙背山躲的时候……被……被流弹……打中了后背……抬到半路……就……就没气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像沉重的铁锤砸在董婉清和傅鉴飞的心上。眼前仿佛出现了漫天火光,硝烟弥漫中,幼童染血的衣衫在泥水里格外刺目,还有那倾颓的、象征着宗族血脉与精神的祠堂门楼……百年的根基,在冰冷的炮火面前,竟脆弱如斯!一种深切的悲凉与无力感,像这无孔不入的冷雨,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堂前漏雨的水洼里,那“嗒——嗒——”声又在沉默中突兀地响起,一下,又一下。小油灯的灯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三人惨白的脸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作孽啊!”董婉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她弯腰想捡起地上的针线,手却抖得厉害,拾了几次才捡起来,“真是造孽!七岁的娃子……他懂什么捐什么饷?那些吃兵粮的,他们的心……他们的心都是铁打的、是石头做的吗?!”她说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膝头那件破烂的小褂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圆点。

客家人最重宗祠血脉,祠堂被毁,孩童夭亡于兵祸,这双重惨剧带来的震动和悲愤,瞬间击垮了她素日的隐忍。

傅鉴飞缓缓松开攥紧的手,医案的纸页皱巴巴地铺在柜台上。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湿冷的空气里饱含着药味、霉味和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硝烟与血腥气。再睁开时,他眼中布满血丝,那眼神沉痛得如同千年的寒潭。

“兵凶战危,自古皆然。可如此屠戮妇孺,炮击祖祠……这已非征战,实乃禽兽之行!”他的声音异常沙哑艰涩,每个字都磨砺着喉骨,“廖玉培……我识得他。光绪末年的老廪生,满腹经纶,最是方正刚直。去年为拒那强加的‘铁路捐’,敢与县警顶撞……如今……”他喉头滚动,后面“家破人亡”四个字终究没能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世道,刚直的人……总要拿血来祭旗么?” 他想起了去年那场风波。廖玉培那倔强的身影,在县衙门口据理力争,即使面对警棍的威胁也未曾退缩半步。他教私塾,束修微薄,却常自掏腰包接济更困苦的学子。这样一个人,如今祠堂被毁,幼子惨死……傅鉴飞只觉得一股腥甜气堵在胸口。

“蕴芝……”傅鉴飞看向林蕴芝,声音缓了缓,带着深切的担忧,“你外婆娘家……永平寨那边,你阿爸阿姆,还有兄弟们……他们……”

林蕴芝抬起泪痕交错的苍白脸庞,眼中惊魂未定,却又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捎话的人说,家里人都还在,只是挤在寨子后头龙背山的山洞里,又冷又怕,缺粮少药……暂时……暂时无事。” 她说着“无事”二字,自己却也无法相信,声音虚浮得厉害,“就是这雨……这冷雨再不停,山上寒气透骨,老人小孩子怎么熬得住……” 她下意识地又拿起了针线,手指却冰冷僵硬,针尖对着鞋底,许久也没能扎下去。

“人还在,就是祖宗保佑!”董婉清赶紧抹了把泪,声音急切,“只要有人在,屋子塌了还能再起!”她又哽咽起来。

“‘留得青山在,唔怕冇柴烧’。”傅鉴飞低声念了一句客家老话,试图宽慰妻子和林蕴芝,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人安在,比什么都强。族谱……只要族中老人尚在,慢慢梳理追忆,总能续写起来。”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的忧虑,“只是……北洋军吃了这样大的亏,死了人,又久攻不下,岂会善罢甘休?‘官字两个口,有理说不清’,何况是这些扛枪索命的凶神?只怕……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

话音未落,一阵拍门声骤然炸响!声音急促、沉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咚咚咚地捶打在单薄的木门上,几乎要连门带框一起砸倒。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惊雷劈进死寂的药铺,震得桌上的油灯猛地一跳,灯焰差点扑灭。

“先生!先生!快开门呐!傅先生!救命啊——!”

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和无法形容的惊惶,穿透门板,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是桂生!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董婉清和林蕴芝也惊得脸色煞白,跟着站了起来。

傅鉴飞几步抢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拔下门闩。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狂风卷着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雨气,如同冰水一般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一个人影几乎是滚着扑了进来,浑身湿透,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淌着冰冷的泥水,正是学徒桂生!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后生,此刻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一片狼藉,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焦急而瞪得溜圆,眼白布满血丝。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又跑了几十里的山路。最骇人的是他深灰色的学徒短褂袖口上,赫然洇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先生……婶子……婶子……”桂生指着门外风雨飘摇的漆黑街道,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抬……抬过来了!永平寨!廖家……廖家的人……在路上……实在不行了……抬到我们铺子门口了!血……全是血!绿头苍蝇爬得到处都是……伤口都……都生蛆了!”他说到“生蛆”二字,自己先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傅鉴飞心头剧震,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到头顶。他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桂生,厉声喝道:“几个人?!”

“两……两个……”桂生呕得眼泪直流,勉强直起身,“一个……腿炸没了半截……一个……胸口……胸口一个大洞……抬到巷口……再……再挪不动了……那血水混着雨水……黄黄绿绿的……蛆……蛆虫都在脓里打滚了……”

董婉清和林蕴芝闻言,脸色惨白如纸。林蕴芝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涌上来。伤口生蛆!这是何等惨烈的伤势!何等骇人的延误!

傅鉴飞再顾不得许多,反手抄起门边墙上挂着的一件旧蓑衣,胡乱往身上一批,就往门外冲,同时对董婉清急喊:“快!把里间铺板清出来!婉清,拿上我备的‘金疮止血散’,还有上次教会医院给的那瓶消毒药水!越多越好!”他又朝几乎虚脱的桂生吼道:“桂生!挺住!跟我去抬人!”

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雨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巷口离药铺不过二十几步,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昏暗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蜷缩在泥水里,旁边两个同样浑身湿透、形容枯槁的汉子,正手足无措地围着,徒劳地想用破布片遮挡那倾盆而下的雨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腐败血肉、脓液与雨水混合后发酵的死亡气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血腥味。

傅鉴飞冲到近前,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行医多年的人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蜷缩在右边的那个伤员,左腿膝盖以下完全消失,断茬处裹着几层早已被血水、泥浆浸透变成黑褐色的破布。那些破布被血水泡得肿胀发白,边缘处,数条惨白、细长的蛆虫正从布料的缝隙里缓慢地、一拱一拱地往外钻!伤口显然已经严重感染腐烂。那伤员脸色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嘴唇乌紫,牙关紧咬,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伤口,每一次冲刷都带走一点点热量和生机。

左边那个伤情更重。胸前一大片衣服被撕开,露出一个碗口大的开放性伤口!那不是刀砍枪刺的整齐创口,边缘血肉模糊,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强行撕裂、炸开,皮肉翻卷着,颜色是诡异的灰黑和污黄。大量污秽的黄绿色脓液正从创口深处不断涌出,混杂着雨水形成一道道粘稠的细流。那人眼睛半闭着,瞳孔已经有些涣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血腥、脓臭、雨腥、还有蛆虫带来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死亡的味道,浓烈得化不开。

“作孽啊……老天爷啊……”后面跟来的董婉清和林蕴芝只看了一眼,董婉清便失声悲呼,随即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林蕴芝更是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抓住董婉清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泪汹涌而出。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比任何听闻的惨剧都更具冲击力。

“抬!小心点!抬到铺子里!”傅鉴飞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底的悲愤,嘶哑着嗓子吼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微弱。他和桂生,加上那两个抬人的寨民,四个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抬起那简陋的、用门板和粗绳临时绑成的担架。那断腿伤员似乎被移动的疼痛刺激,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两个寨民中的一个,一个满脸泥水、胡茬凌乱的黝黑汉子,一边费力地抬着担架一角,一边带着哭腔诉说:“先生……行行好……我们是从寨子后山龙背洞爬出来的……一路不敢走大路,只拣荒山野岭……抬了两天两夜啊!药……一点药都没有……伤口……呜呜……”汉子说不下去了,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担架沉重而湿滑,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好不容易,连拖带拽地将两个伤员抬进了药铺里间。董婉清和林蕴芝早已手忙脚乱地将一张诊床和一个硬板铺清理出来。铺板很窄,两个重伤员只能勉强挤下。

傅鉴飞一把扯掉湿透的蓑衣,也顾不上抹一下脸上的雨水汗水,立刻扑到那个胸腹重伤的伤员身边。他伸出三根手指,颤抖着搭在伤员颈侧的脉搏上。入手一片死寂般的冰凉,那跳动的感觉微弱得如同将断的游丝,间隔长得令人心悸。他又俯身到伤员口鼻处仔细听,那气息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湿冷的、痰液堵塞的呼噜声。

“气息奄奄,脉若悬丝……”傅鉴飞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像在宣读判决,“经络大损,五脏震动……脓毒攻心……”他猛地抬头,对着董婉清嘶吼:“金疮散!烧酒!快!还有教会给的那瓶‘消炎水’!快啊!”他眼中的血丝更红了,夹杂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狂怒。

董婉清跌跌撞撞地扑向药柜,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抽屉的铜环。终于拉开,她抓起几个小瓷瓶和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又转身从墙角抱起一个粗陶酒坛。林蕴芝也强忍着恐惧和恶心,从灶上提来刚烧开的一瓦罐滚水,又翻出家里所有干净的(相对而言)白布条。

傅鉴飞拿起那深棕色的玻璃瓶——上面贴着英文标签(carbolic acid sotion),这就是教会医院视为珍宝的石炭酸消毒液。他拔开木塞,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立刻弥漫开来。他用烧酒飞快地冲洗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瓶口对着那个碗口大的恐怖创口,将里面淡黄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淋了下去!

“滋——”

脓血腐肉接触到强腐蚀性的石炭酸溶液,立刻冒起一片细小的白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轻微腐蚀声。那原本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伤员,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嘶吼,身体剧烈地向上挺起,又重重地砸回铺板上。剧烈的疼痛像电流一样贯穿了他即将熄灭的生命,让他短暂地“活”了过来。创口处腐烂的组织被溶解,更多的脓血和黄水涌了出来,爬动的蛆虫受到刺激,疯狂地扭动着,一些被冲走,一些则顽强地钻进更深处的腐肉里。

傅鉴飞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跳,汗水混着刚才淋到的雨水,大颗大颗地从鬓角滚落。他用竹镊子夹住最显眼的一条蛆虫,用力扯了出来,丢进旁边的脏水盆里。他顾不上恶心,用混合了烧酒的温水匆匆冲洗了一下伤口周围,然后飞快地将自家秘制的金疮止血散——一种混合了多种本地草药(如白芨粉、地榆炭、三七粉等)的灰褐色粉末,厚厚地、几乎是倾倒般地撒在那巨大的创面上。粉末瞬间被不断渗出的脓血和腐液浸透、冲散,变成一团污浊的泥浆。他又拿起董婉清递过来的、用石炭酸水消过毒的布条,试图覆盖上去。

“先生!先生的腿……腿!”桂生在一旁带着哭腔提醒,一边手忙脚乱地处理着那个断腿伤员。断茬处已是一片腐烂的沼泽,蛆虫在断面蠕动。

就在这混乱、绝望、充斥着血腥与脓臭、令人窒息的时刻——

“哐哐哐哐——!”

一阵尖锐铜锣声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男人粗粝、蛮横、毫无感情的嘶吼,穿透凄风冷雨,清晰地送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奉知事胡老爷钧命!廖姓抗捐拒税,附逆作乱!致我官兵三人殒命!罪大恶极!着即罚缴抚恤大洋三千元整!限三日内缴清县库!逾期不缴,严惩不贷!永平寨商户百姓,一体均摊!分摊告示即刻张贴!有敢违抗、藏匿、拖延者,视同乱党!严惩不贷!严惩不贷——!”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地凿进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济仁堂。砸门声,吼叫声,在伤员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和刺鼻的脓血腥臭中,显得格外刺耳、狰狞。

傅鉴飞手中那卷刚刚拿起、准备覆盖在伤员巨大创口上的干净布条,“啪嗒”一声,掉落在满是血污和脓水的泥地上。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沾满污秽的手悬在半空。

刚刚因为专注于处理那地狱般的伤口而紧绷的神经,被门外这突如其来的、蛮横的宣告,彻底击溃。愤怒?有,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突。绝望?更有,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

还有一种更深的、彻骨的荒谬感——里面在挣扎着从阎王手里抢命,外面却在索要着足以压垮无数家庭的卖命钱!

三千大洋!在这小小的武所县城,足以买下大半条街的铺面!三日缴清?还要“一体均摊”?这分明是要将全城百姓架在火上烤!

董婉清呆住了,手里的药瓶差点滑落。她猛地抬眼看向傅鉴飞,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三千大洋的摊派!这药铺,连同后面住人的小屋,全卖了也凑不出零头!

这日子……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她下意识地看向里间那两个气若游丝的伤员,廖姓的苦难,转瞬间就要变成勒紧自己脖颈的绳索?

林蕴芝更是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水泡透的纸。她娘家就在永平寨!这“附逆作乱”的罪名扣下来,廖姓已是再遭难劫,她母亲是廖家嫁出来的女儿……会不会被牵连?然后又牵连到傅鉴飞。

胡知事的手段,她早有耳闻……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刚才对娘家的担忧和对伤员的悲悯,此刻都被一种灭顶的、自身难保的恐慌所取代。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紧紧抵在冰冷的药柜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会倒下的东西。

桂生则完全懵了,他看看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又扭头看看那扇被砸得簌簌发抖的木门,再看看先生那僵直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铜锣声,脚步声在门外泥泞中拖沓着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只有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顶、地面,发出单调而冷漠的“哗哗”声。伤员的呻吟似乎也微弱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拉风箱似的喘息。断腿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剧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昏黄的油灯,灯芯不知何时结出了一个焦黑的灯花,挣扎着跳动了几下,释放出最后一点光亮,随即便“噼啪”一声轻响,爆裂开来。火光猛地一暗,灯苗骤然缩小,只剩下绿豆般大小的一点微弱的蓝光,在灯油上苟延残喘,飘摇不定。整个里间顿时沉入了更深一重的昏暗,只有窗外天光透过雨幕映进来一点惨淡的青灰色,勉强勾勒出人影和器物的轮廓。

灯暗下去的那一瞬,傅鉴飞猛地一颤,仿佛从僵死的状态中惊醒。他缓缓地、无比艰难地,弯下腰。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铁器。他伸出手,在那片被脓血、药粉和泥污浸透的冰冷地上摸索着。指尖触到湿滑、粘腻的布条,他一把抓住,紧紧地攥在手心。那布条吸饱了地上的污秽,冰冷湿滑,带着脓血的腥气和死亡的味道。

他攥得很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咔”的轻响,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老藤根根暴起。指尖深深陷进那污秽的布条里,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绝望、不甘和这令人窒息的世道,都一股脑地揉碎、攥烂!

他慢慢地直起身,攥着那团污布的拳头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窗棂,投向外面。窗外,只有一片混沌的、被无边雨幕笼罩的黑暗。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也冲刷着这片土地上永无休止的血泪。那黑暗浓重粘稠,深不见底,仿佛一只巨兽张开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口。那砸门声、那吼叫、那伤员的呻吟、那蛆虫在腐肉中蠕动的微响……所有声音都在他耳边尖啸、混合、放大,最终又被更宏大的、永不停歇的雨声无情地盖过、淹没。

油灯那绿豆大的火苗,在湿冷的空气中,绝望地摇曳着,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气彻底吞噬,归于永恒的寂灭。

雨,还在下。冰冷,无情,仿佛要一直下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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